就像那十里揚州,燈火不休

無盡相思,無盡雨

“三少爺呀三少爺,你若知你這一路是往地府的,可會怪我沒有勸住你?”


【一】 長安有男兒偏愛女紅?

“清蘭院,三個婢子,兩個小廝,一個廚娘。”

“清風院,兩個婢子,兩個小廝。”

“清竹院……”

掌事的管家手捧著記事簿,看著那一頁的潔白無暇,高亢的尾音掐在了嗓子眼,老臉上愁云滿面。

有竊竊私語聲響起。

“今年又沒有人愿意去清竹院,可惜了三少爺那張陽春白雪似的臉,就是叫我每日瞧上一眼,飯都要多吃兩碗呢……”

“你心疼啊,那你怎么不去?”

“呸,甭只說我一人,你們哪一個敢說,沒有過私底下悄悄溜到清竹院去偷看三少爺?倘若三少爺哪天把那殺千刀的女紅給棄了,保管你們一個個的,削尖了腦袋都要往清竹院里鉆!”

下人們你一言我一語,高坐在堂內,微垂著眼睫的青年置若未聞,連個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端的是矜貴溫雅,清心寡欲。

管家為難的側首,斟酌著詞句:“三少爺,您瞧……”

“等等等等!”

管家一句話沒說完,便被一記高聲呼喚打斷。

循聲看去,鋪青疊翠的矮灌木旁,飛奔而來個鵝黃杏粉的身影。

那團抓眼的粉黃撲到跟前,露出一張嬌憨清嫵的臉蛋,小姑娘笑瞇瞇道:“管家,我還沒有分配呢!”

管家聞言狐疑的翻了翻記事簿,嘴里喃喃道:“我記得今年分明只招了十人……呦,是十一個!”

記事簿上白紙黑字,作不得假。

小姑娘生的討喜,一雙笑眼親和力十足,管家醞釀了會兒:“那你便去……”

“清竹院!”小姑娘脆生生的接話。

唰——

院內外所有目光齊刷刷的落在她身上,就連堂中始終神魂游離在外的三少爺,也掀起眼皮,幽幽投來一眼。

“清竹院?”管家下意識多問了句。

“清竹院。”小姑娘笑意不減,滴溜溜的眼睛瞟向屋內靜坐的青年。

周遭愛慕三少爺絕色,卻又不愿過沒盼頭的日子的一眾婢子,紛紛投去且恨且羨的目光。

又一個抱著白日夢,不知天高地厚的主!

等著吧,不出三日,她定會哭天喊地的求著管家調差。

為何?

畢竟鎮國將軍府,除了戰名在外的大少爺,才鳴天下的二少爺,更多讓人茶余飯后,掛在嘴邊的,是跟前這位長得跟神仙似的三少爺。

只不過,三少爺聞名天下的,是那一手卓絕滿京,萬里挑一的繡工!

世間哪兒有男子做女紅的道理?

男人捏繡針,就好比女子握刀劍一般,驚世駭俗,聞所未聞!

再說回,這入府當丫鬟的,哪個不是抱著被主家看上,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心思?

若是三少爺只是癖好怪了點,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但可惜就可惜在,三少爺對女紅幾乎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

在他眼里,向來只有蘇繡、湘繡、粵繡、蜀繡。切針、接針、滾針、旋針!

哪里還管你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肥是瘦!

想要在清竹院熬出頭,下輩子吧!

“去大哥二哥那處更有盼頭,且我這院子里不缺人手,別耽擱了姑娘。”

三少爺無欲無求的眼神在小姑娘身上轉了一圈,收起,輕描淡寫的回絕,毫不拖泥帶水。

小姑娘笑的更明媚:“我不求出頭,您就留下我吧!”

“為何?”三少爺問。

“因為我心悅您……”

三少爺平展好看的眉緩緩蹙在一處。

“……的繡工!”

擰成麻花狀的眉,又漸漸舒展。

三少爺拂了口氣,面上仍是興致缺缺:“行吧。”

暮色四合,一年一度的招差補差終于結束。

夕陽拖著兩道長長的影子,一前一后的錯落著在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上。

三少爺腳步一頓,想起自己忘了些什么。

“你叫什么?”

身后亦步亦趨的小姑娘嘿嘿一笑,又黑又亮的眼睛彎成月牙,嗓音清亮。

“引繡。”

【二】? 改命格

這是引繡仙子下凡,來到將軍府三少爺顏卓身邊的第十五日。

距離玉帝批下的任務截止時間,還有兩個半月。

引繡撿起一根枯枝,在滿院銀白的落雪上,劃下一筆。

瞧著那被破壞了美感的新雪,思緒漫飛到半個月前。

那日,她照舊蹲在通天境前,百無聊賴的欣賞著世間百態,手頭上掂量著稱手的仙器,打算例行日行一善。

忽的,通天境平整的鏡面一陣波光粼粼,畫面如水中倒影一般被拂皺,平息下來后,引繡對上了一雙無喜無嗔的眼睛。

真好看,她贊美著。

心里的話還沒落定,那雙眼睛的主人便被一劍貫穿了心臟。

許是這突如其來的兇殘嚇到了她,又或許是天生對那雙漂亮眼睛產生的不忍。

引繡手里的月光寶盒,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啪的一聲,掉進了通天境。

天降仙器,命格大改。

月光寶盒帶著那被一劍捅死的青年,墜入了歲月長河里。

通天境一陣劇烈的顫動,緊接著,發出噗的一聲,極其茍延殘喘。

毫無疑問,通天境,碎了。

月光寶盒,沒了。

青年回到了過去,人世界時間系統紊亂。

引繡,死定了。

“大膽引繡仙子,你可知你此舉給三界帶來了怎樣的麻煩?!”

渾身金光閃閃的玉皇大帝居高臨下的質問。

引繡被五花大綁,嬌俏的臉蛋,寫著無辜與傻氣。

玉皇大帝看著殿中人,眸光閃了閃。

到底是那位上神座下唯一一位親傳弟子,且那位上神居功至偉,最后還為了天下,死而后已了。

他膝下留下來的孤徒,就算犯了再大的錯。

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位上神的情分還是要顧一下的。

“引繡仙子,你對自己晾成的大錯,是否供認不諱?”

玉皇大帝緩和了語氣。

“我……”

不等引繡回話,玉帝又道:“此事念在你年幼,又是初犯,本座便給你一個彌補過失的機會。被你救下的那凡間男子,借著月光寶盒回到了三個月前,且擁有前世記憶。而你的任務,便是引導他,回到正途,方可穩定三界秩序。”

“玉帝,我……”

“好了,瑤光仙子,便由你帶引繡仙子,去凡梯吧。”

引繡仙子:“……”

此番一來,必得經歷下凡、偽裝、潛伏、說教。

想想都麻煩的要死。

她可以直接申請認罪,入住天牢嗎?

瑤光仙子衣帶飄飄的飛過來,將五花大綁的她松了綁,溫柔的臉上滿是悲憫,幽幽嘆了口氣道:“走吧。”

引繡仙子被領著飛了會兒,愁眉苦臉的問:“瑤光仙子你說,一個人在知道自己英年早逝的情況下,仍舊按部就班,完成死亡大事的概率,是多少?”

瑤光仙子臉上的悲憫幾乎要與西天佛陀相媲美,她戚戚回:“大概,是零吧。”

也許是這句話帶給引繡的沖擊力太大,故此,即便是在回憶里,還是給她來了記不輕不重的當頭一棒,直接震的她從記憶里抽回神。

引繡看著手下枯枝劃拉出的絮亂筆跡,頓悟了!

就這么干坐著,難不成等三少爺自個兒送到劍刃前,被一劍穿心嗎?

那肯定不行,她得主動出擊啊!

手里的枯枝隨手扔在雪地里,夜深人靜,將軍府三少爺的院子里,傳來一記滿懷憂天思地,鴻量大義的聲音。

“少爺,您睡了沒!”

【三】? 自有公道

“你三更半夜的不睡覺,把我叫起來,就為了跟我說這?”

燭光搖曳下,映照出一張豐神朗玉的臉。

那張如神入定般,無悲無喜的面上,此刻總算叫引繡看到不一樣的表情。

名為慍怒。

三少爺有起床氣,引繡確定的在心里想。

“少爺,咱們得進宮!”

小丫頭湊過去腦袋,臉上寫滿了‘我是為你好’五個大字。

顏卓捏了捏眉心,將內心的躁動不著痕跡的壓下去:“為何?”

“您的才能不應該淹沒在此,宮里才是將您繡工發揮到極致的地方,宮外這些個俗人不懂得欣賞,但宮里頭就不一樣了,各宮的娘娘為了見圣上一面,爭奇斗艷,費盡心思。若是穿上您親手繡的衣裳,那肯定是錦上添花,有如神助,勢在必……”

“你如何對宮里這般清楚?”

引繡怔了會兒:“話本上看來的,不對嗎?”

顏卓:“……”

沉默間,青年清瘦的身形動了動,從榻上下來,行至桌前,將一卷明黃色的卷軸遞給引繡。

“這是什么?”她問。

“今日宮里來的圣旨,圣上封我為御用繡師,明日進宮。”

顏卓說話間,引繡剛好打開卷軸。

剛勁有力的字跡躍然于眼前,向來不太好使的腦子,此刻更似發條上了銹,尷尬的卡住。

“那少爺……要進宮嗎?”

引繡抬眼看他,燭火下,青年眉眼清雋,眸光清亮澄澈。

應該不會進宮的吧,畢竟他上一世,就是死在了宮里。

她若是顏卓,知道自己的死法,絕對不會再去沾這晦氣,離那深宮越遠越好。

“進。”

引繡沒能等來他避恐不及的回答,而是不驚不擾的一個字。

進?他要進宮?

如果不是不能暴露身份,她定是要問他一句:“為什么?你不怕死嗎?”

似乎聽到了她的心聲,顏卓清冷的面上,仿佛浮起一抹笑意。

夜長的很,冬日的夜晚總有一種要將世間黑暗長久留住的勢頭。

萬籟俱寂下,引繡聽到他問天無愧的聲音。

“我信這世間一切,自有公道。”

公道?

何為公道?

三少爺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但入宮后,每日都將腦袋懸在褲腰帶上過日子的引繡,在第十八次于危機中救下三少爺后,頓悟了。

這世間,沒有公道!

“引繡何以會一身好功夫?”

輕飄飄拭去臉上血跡的三少爺顏卓,問她。

引繡沉默了會兒,如果說是從話本上學來的,他還會不會信?

“我知曉了,你話本上看來的,是也不是?”

三少爺將舉一反三融會貫通,自問自答。

引繡敷衍著啊了一聲,揉了揉發酸的胳膊。

雖然凡人這點刀劍傷不了她,但每隔三日就來一批刺客,試圖取走顏卓的項上人頭,而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三少爺,每逢刺客上門,都無比熟練的往她房里一鉆,惹得引繡不得不好一陣勞筋動骨替他擋劍,也不是個事兒啊!

“少爺。”引繡喚他。

顏卓嗯了聲,手上一刻不停的起針挑線,不多時,一只活靈活現的貓兒便躍然于上。

真真是一雙巧手!

如果他不是個男子的話,憑此等繡工,定要揚名天下。

引繡可惜的砸巴下嘴,托著下巴問:“您只是區區一介繡師,為何會有這么多刺客來刺殺您?”

每個人都有秘密,就像她,她也有天上人間,唯有她知的秘密。

但顏卓的秘密,不僅她知道,天上的神仙們都知道。

三少爺其實不是將軍府的三少爺,他是前朝太子。

【四】? 前朝

這事兒說起來,追溯尚遠。

如今的燕國還不叫燕國的時候,是叫南國,顏卓乃南國太子。

原本好好的皇帝命,偏偏被半路殺出來的五皇子給毀了。

五皇子是個人物,弒父殺弟,愣是以一身兇戾的脾性手段,搶了顏卓的皇位。

太傅與顏將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年僅十歲的顏卓從五皇子眼皮子底下救出來。

一招貍貓換太子,已故南國太子成功化身為將軍府的三少爺。

瞞天過海,偷得一命。

然而成年后的顏卓,并沒有給顏將軍和太傅等心懷復國期望的老臣們帶來希望。

為了激起三少爺復國的血性,眾人沒少下功夫,但效果甚微。

引繡有理由懷疑,入宮以來的這些刺客,也是顏將軍等人派來,逼著顏卓復國來的。

若真是這樣,她都要可憐那些頭發花白,牙齒都沒剩幾顆的老頭們了。

扶此等上不了墻的爛泥,真真是為難人了。

哎!

引繡思及此,情之所至的嘆了口氣。

三少爺澄澈的眼睛彎了彎:“被刺殺的是我,你個小丫頭嘆什么氣?”

引繡:“……”

您能耐,有本事別刺客一來就往她這個小丫頭后面躲啊!

見她神色懨懨,顏卓笑吟吟道:“不是想知道為何我會被刺客刺殺么?因為他們說我是前朝太子。”

正欲回房歇著的引繡,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個狗啃泥。

她驚恐的回頭,望著滿室暖光下,跟這燭光一般耀眼的三少爺,一頭霧水。

這不是秘密嗎?怎么就這么隨意的告訴她了?

“引繡,圣上方才傳來的口諭,讓我到奉天門去一趟。”

顏卓沒頭沒尾的一句,聽的引繡太陽穴一跳。

奉天門?

那不是他前世被一劍穿心的地方么?

不對不對,這還沒到三個月,怎的就要去奉天門了?

“少爺……”

引繡不安的舔唇喚他,顏卓仍舊如沐春風的淡然,他摸了摸她的發絲:“這幾個月,辛苦你了。”

引繡身子一僵,手腳霎時發涼。

你若是知曉,我是來送你上黃泉路的,可還會這么說?

“顏繡師,可否出發了?”

守在殿外的小黃門前來催促,顏卓高聲應下,攏袖欲走。

玉帝說過,只要讓顏卓按照前世軌跡,死在當朝天子劍下,時間可不受限制。

但,天子,御劍,奉天門。

三個必要條件,缺一不可。

今晚,條件齊全了。

若是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太陽升起,她便見不到那張總是眉眼淡淡,無欲無求的臉了。

鬼使神差的,引繡拉住他的袖擺。

“少爺,不去成不成?”

反正只要在三個月之內,讓他死在天子劍下,不就成了嘛,也不差這幾日不是?

三少爺眉間浮上笑意,輕輕拂開她的手。

“是皇命啊,引繡。”

也是天命。

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

手里拽著的一片衣角被抽走,掌心空落落的,頓時悵然若失。

引繡站在殿前,望著那一抹月牙白行著規整的步伐遠去,如同天際劃過的流星,轉瞬即逝。

三少爺呀三少爺,你若知你這一路是往地府的,可會怪我沒有勸住你?

【五】? 滅九族

引繡閉著眼睛在榻上躺了一夜。

直到東方吐露肚白,方才睜眼。

神仙是不用睡覺的,所以她豎著耳朵聽了一夜。

整整一夜,自打三少爺離去時響了一聲的門,再沒響過。

是……被殺了吧?

引繡想了會兒,起身,打算回去復命。

走到門前,又想,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掉,恐是連個斂尸的人都沒有。

主仆一場,好歹替他立個衣冠冢吧。

引繡晃晃腦袋,要去開門。

吱呀——

門開了,而引繡的手,還停留在距離門一寸的地方,然后,徹底僵住。

“這么早出門,要去作甚?”

來人一口好嗓子,端的是泠泠清泉,字正腔圓。

引繡瞪著一雙杏眸:“少、少爺,你、你你……”

“我不過離開一夜,怎的人都傻了?”

三少爺彈了彈她的腦門,魂游天外的小姑娘一把抓住他的手:“圣上不是知曉了你的身份,把你叫去滅口的?”

“你又如何知道了?”顏卓笑問。

引繡瞠目結舌,實在沒那個臉,再拿話本出來搪塞。

三少爺笑意濃郁:“又從話本上學來的?”

見引繡不語,他低笑一聲,慢條斯理道:“我在他殺我之前,解釋清楚了。”

解釋什么?

解釋他其實不是什么前朝太子。

顏卓,就是普普通通,鎮國將軍府三少爺。

至于那個多年前死里逃生的前朝太子,在被顏將軍與太傅救出來,送往將軍府的路上,便一命嗚呼了。

沒了太子,便沒有理由正大光明的復國,于是將軍與太傅一合計,決定包裝一個‘前朝太子’出來!

而三少爺,便是那可憐的倒霉蛋。

只因三少爺小時候生的眉清目秀,在三位少爺當中,最有君威之相!

引繡想,如果讓顏將軍和太傅若干人等,一早知道將來他們萬里挑一的‘前朝太子’,會是如此一個扶不起的阿斗的話,會不會恨不得回到過去一巴掌抽死當時的自己?

可惜,三界唯一一個可以穿梭時間的神器,還被她給毀了。

看著面前生龍活虎的三少爺,引繡悔不當初!

早知道昨晚就應該一同跟著去,將局面控死!

現在倒好,皇帝知道了真相,沒了殺心。

三少爺死不了了,她還怎么回天庭?

如果現在去給圣上遞劍,還來得及嗎?

或者說,她現在把顏卓給殺了,還能補救嗎?

引繡眸子里溢出兇光,掌心里藍色的光芒閃耀。

“小徒兒,不是說好了,凡間不能使用法術么,不怕被雷公劈啊?”

拋過去的藍光偏移了一寸,擦著他斜飛入鬢的眉而過。

引繡唰的睜大眸子,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人。

但見顏卓面上神態與往常截然迥異,高高聳立的眉骨桀驁不馴,引繡只瞧上一眼,便紅了眼眶:“師父!”

她撲到青年懷里,眼淚鼻涕一股腦往那精致上乘的衣裳上抹。

三少爺溫雅的氣質崩塌,面露驚恐:“引繡,你做甚?”

一句五個字,將她的神魂拽回來。

引繡后退一步,對上一雙盛滿驚悚的眸子,不死心的上前扒拉兩下。

不是,他不是師父。

砰砰亂跳的心臟重新歸于死寂,顏卓頭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除了天真到泛著些許傻氣之外的其他神情。

落寞,哀涼。

害的他的心也跟著顫了顫。

“小丫頭,是有傷心事么?”

引繡聞聲,抬眼瞧他,忽而想起什么,面色一緊,不答反問:“少爺,您跟圣上都說了些什么?”

“都說了。”

鎮國將軍府與太傅府勾結前朝余黨,意圖光復前朝。

朝中哪些官員是前朝黨,私養了多少兵,買了多少馬。

什么都說了。

引繡艱難的吞咽了口唾沫:“所以將軍府……”

“滅九族。”

說這話時,顏卓依舊眉眼寡淡,語氣不驚,口吻漠然的,像在說別人家的事。

可那將軍府,是生他,養他,護他,疼他二十年的家啊。

他就沒有一丁點,猶豫?

【六】? 金龍回穴

將軍府被抄了,鎮國大將軍顏四海被判造反罪,午時問斬,顏家株連九族。

聽聞那天的長安街頭血流成河,整整七十二口,無一幸免。

身首分離時,那斷頭上還掛著兩道清淚,不知是在哭誰。

引繡坐在小馬扎上,聽著外頭宮娥的私語,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隨著將軍府一同沒了的,何止七十二口性命,還有引繡的天真。

自那晚顏卓活著從奉天門回來后,之后的事態變化,快的令人心驚。

鎮國將軍被斬,軍中百萬大軍悲慟,舉兵起義,勢要為將軍討回公道。

當今圣上完全沒料到會有此后果,被大軍打了個措手不及。

好在回過神來后,踴躍反擊。

戰火拉開,雙方僵持了整整一個月,最后以兩敗俱傷為結果。

那天天很藍,晴空萬里,蔚藍的天際沒有一朵云彩,澄澈的與顏卓的眼睛一般好看。

而引繡,看到戰火連天,漫尸遍野中,顏卓穩穩的踏上九十九重臺階。

他一身明黃色的龍袍,傳遞出來的凌厲,將渾身的溫雅殺的片甲不留,他坐上龍椅時,眉眼堅毅,抗得住這江山變遷。

引繡錯愕的躲在角落,竟還有閑心思在想。

顏將軍與太傅果然慧眼識人!這三少爺,的確是君王之相!

對不起,是她見識淺薄了!

這廂斗的你死我活的軍隊與燕皇已經無力反抗,只能眼睜睜看著顏卓坐收漁翁之利,將皇位納入囊中。

人群中,高齡太傅顫顫巍巍的走出來,燕皇大駭:“你沒死!”

太傅笑了,露出稀松錯落的牙:“不做到此份上,您又怎會輕信上鉤?”

太傅說罷,不去看呲目欲裂的燕皇,對著顏卓恭敬的行了個大禮。

年邁如古鐘的聲音,渾厚的響徹云霄。

“恭候吾皇,金龍回穴!”

那一刻,引繡才知道,三少爺原來真的是前朝太子。

對燕皇的那一番說辭,不過是迂回的計謀。

他是天生的謀略家,偽裝與謀術信手拈來。

真丟臉,她一個神仙,竟然被一個凡人耍的團團轉!

引繡氣的啃手指頭時,突然被人用目光鎖定,一絲不詳的預感升起,徐徐望去。

高位之上,三少爺,哦不,是新帝笑的清絕。

“引繡是唯一一個愿意與朕親近的女子,理當與朕一起享用這秀麗江山,封后!”

從麻雀變鳳凰,莫過于此。

引繡卻哀莫大于心死,完了,純良小白花徹底黑化了!

“娘娘,陛下來了!”

殿外的宮娥急忙進來通報,引繡從回憶里抽回神,甫一抬眼,便見一襲常服的顏卓。

他徐徐而來,掃了眼一口未動的午膳,溫和的眉眼勾勒出一絲冷意。

“引繡要同朕鬧到什么時候?”

哈?鬧?

鄉巴佬!

神仙是辟五谷的!

引繡沒那個膽子將這話說出來,喉嚨上下滾動了幾圈,借了熊膽問:“顏將軍養你十年,你當真沒有一點心痛?”

顏卓淡淡看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她第一眼見到就喜歡上的眼睛,但此刻里面盛著的情緒,是她所看不懂的復雜。

“如果不是他,我不會被召入宮中做繡師,我這么說,引繡能明白嗎?”

引繡仙子向來不夠聰明,但經過這幾個月的刺激,也算是長了見識,再結合那些話本里的恩怨情仇,一下就通透了。

所以說,顏將軍明面上是前朝黨,其實是燕皇黨,將顏卓將養在將軍府,一來是安撫太傅,二來是為了方便監視,不讓顏卓興風作浪,待到時機成熟,再除之而后快。

引繡有理由懷疑,顏卓這一身偽裝的好本事,也是偷師顏將軍來的。

“現在,有心情吃飯了沒?”帝王問她。

引繡痛心疾首。

更沒心情了!

這廝心機這般叵測,將所有人歸置于棋盤,他是那個運籌帷幄的棋手,掌人生死,定人命運。

她雖為神仙,但也斗不過啊!

玉帝,能申請讀檔重來嗎?

遠在天邊的玉帝王母齊刷刷嘆了口氣。

“就知道那丫頭辦不成事!”玉帝將大腿拍的啪啪作響。

王母安撫道:“玉帝稍安勿躁,眼下事已成定局,若是那丫頭在七星連珠之前殺不掉他,那便由天庭出手吧。”

玉帝黯然:“也只能這么……”

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玉帝直楞楞的杵在原地。

但見兩人面前的水鏡中,男子輕飄飄投來暗藏腥風血雨的一眼,嚇的玉帝王母嚯的抱到一塊兒。

完了,那魔頭要蘇醒了!

【七】? 龍抬頭

凡間歷,二月二,龍抬頭。

也是天庭卜算出的,百年一次的七星連珠之日。

好巧不巧,顏卓給她定的封后大典,也是這一天。

引繡托著腮,坐在妝奩前,看著鏡中人,思緒紛飛。

第一次聽到七星連珠這個詞,是從師父那兒聽來的。

那日,上神厭濁站在輪回境前,對她道:“小徒兒,為師去凡間這些日子,你在天庭要乖乖的。”

引繡仙子噘著嘴,滿臉寫著不樂意:“不能不去嗎?”

“為師命里有這一劫,這是天命。”厭濁上神好脾氣的解釋,修長干凈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腦袋:“不會太久的,七星連珠那日,為師便回來了。”

“哪天?”引繡期待的問。

厭濁上神笑開,肆意張揚的眉眼寫著她看不懂的深沉:“凡間歷,二月二。”

那之后的每天,引繡都會跑到通天境前,掰著手指頭數日子,盼星星盼月亮的,總算把二月二給盼來了。

可卻叫她看見了身為凡人的師父,被一劍穿心的場面。

所有人都騙了她。

師父根本不是去歷劫,而是去送死的。

厭濁上神,萬物之子,掌管三界形態,一雙巧手繡遍世間萬物,通俗點講,和造物主沒什么區別,玉皇大帝見到都得禮讓三分。

但是所謂人無完人,厭濁在誕生時,帶了一樣足以毀天滅地的東西,心魔。

千萬年來,心魔不斷滋長,蟄伏著,蠢蠢欲動,它在等待一個突破靈體的契機。

而七星連珠,便是它所要等的機會。

斬心魔,人間帝王的紫氣與龍氣是最好的利器。

于是,便有了凡間歷劫一說。

所有人都覺得引繡蠢笨,連她自己都這么覺得,但這一次,她偏偏聰明了一回。

手里的月光寶盒是她跟瑤光仙子借來的,師父人緣好,連帶著她這個親傳弟子也有紅利,天庭誰人見了她,都笑瞇瞇的親近。

月光寶盒借的極其順利,沒有人懷疑一個成天除了吃就是睡的笨蛋,會拿著月光寶盒做什么大事。

但引繡這一次,注定要讓眾人大跌眼鏡。

時間把握的剛剛好,在師父凡體未滅之際,月光寶盒帶著他回到了三個月前。

玉帝還全然當她是個呆呆傻傻的小仙娥,差她去凡間,權當完成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任務。

可只有她知道,來到凡間后,她幾乎將自己的仙氣耗盡了,只為了偷偷催生心魔,好讓它在七星連珠之前破體而出。

心魔與師父一體同生,若心魔死,師父必死。

她不愿失去師父,所以,寧愿行大逆之事!

仙氣耗損的近乎消失,引繡趴在案上,身形時隱時現。

忽的,宮門大開,外頭細雨吹來。

綿綿春針里,那個熟悉的,帶著桀驁眉眼的人,緩緩而來。

引繡咧唇笑了:“師父,你來了。”

【八】? 心魔

“一些日子不見,怎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

男子責怪的語氣里,難掩心疼。

將幾乎透明的小姑娘抱在懷里,掂量著那輕如羽毛的身子,低嘆一聲:“不惜耗費仙氣催生心魔,就為了見為師一面?”

引繡抓著他的衣襟,搖頭,臉上掛著狡黠的笑。

她比他想象的,更自私。

什么生靈涂炭,什么民不聊生,她統統不在乎。

六界動蕩也好,天崩地裂也罷,她只要她的師父活著。

管他心魔還是厭濁,他永遠是她的師父,就足夠了。

“把你的念頭收起來,引繡,這是不對的。”

他頭一次認認真真的喚她的名字,向來寫著三分漫不經心的眉眼,也收了張揚,他凝重的不像他了。

引繡紅著眼,心里酸的不行,抓著他胸前衣裳的手又用了幾分力,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我不管,師父,我不要你死!”

厭濁上神無奈的笑了笑,目光落在天際。

但見,如一塊黑幕般的夜空上,六顆明亮的星星,將天地照的如同白晝。

最西邊,第七顆星也開始披露,厭濁眸色一凝,握住她的手,移到胸口的位置。

“來,為師帶你看個東西。”

話落,七顆星星連成一線,仿若一把鋒利的劍,將黑夜斬破,一切化為虛空。

仿若天地初開,時間混沌,分不清是白晝還是黑夜,四季快速變換,星辰殘月與太陽齊肩,世間萬物一掃而空,白茫茫的,只有落雪與雨水不知疲倦的下著。

引繡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切,倏地,面前浮現一顆顆水滴,是落雨失去了重力,在往上浮。

引繡走近一顆水滴,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是她。

那是年幼時的她。

心頭有什么被撥動,引繡唇瓣微顫,瘋了一般在虛空間奔跑。

水滴一顆顆從身邊擦過,每一顆水滴里都是她。

喜笑怒嗔,哀樂愁思。

每一個,都是她。

胸腔里有熱烈的情緒在滾動,燙的她喉嚨發緊,不遠處,有人撐傘而來。

來人一身月牙白的衣裳,言笑晏晏,長袖一揮。

靜止的水滴落雨紛紛,顏卓將傘撐在她頭頂。

“為你下的,一場相思雨。”

引繡心跳如雷,臉頰不斷有溫熱流過,抬手一抹,滿臉的淚。

“你瞧,這世間萬物,多美。為師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很是辛苦,卻沒來得及多看幾眼,引繡,你替為師看盡這萬世繁華,可好?”

引繡的眼淚與這場相思雨落得同樣肆意纏綿,她哽咽著,已經看不清厭濁的面貌。

手里被遞了一把短劍,他握著她的手,抵在心間。

“斬心魔,除了人間帝王的真龍紫氣,還有心上人的情意綿綿,這心魔為你而生,引繡,你可愿幫為師除了它?”

不愿,不幫。

否決的話就在嘴邊,卻說不出口,引繡急的團團轉。

是他下的封口術,為什么?

似是看穿她的想法,厭濁眷戀的撫上她的眉眼,長指將她雙眸遮住。

一聲似嘆似嗔的話隨著刀劍入心,慢慢傳來。

“是怕我,舍不得。”

引繡僵直著身子,渾身血液凝固了一般,不知該流向何方。

覆蓋著眼睛的溫度漸漸散去,她眼前得以明亮。

世界復蘇,天是天,地是地,萬物明朗,空氣明凈。

滿鼻子都是迎春花的香氣,而他,永遠消失在這片春光里。

【十】? 無盡雨,無盡相思

又是一年二月二,龍抬頭。

天庭正在大肆舉辦晚會,據說是為了紀念厭濁上神的法定節日。

玉帝和王母抱頭互相安慰著,又是一年風調雨順,沒有厭濁上神心魔的日子,必須得好好珍惜。

天庭為了晚會忙忙碌碌,引繡仙子從來不參加任何一屆二月二的晚會,也不參加任何一項天庭活動。

只在今年二月二時,向玉帝申請凡間施雨的活計,厭濁上神的面子很大,玉帝幾乎想都沒想的便允了。

引繡仙子懷抱著施雨的仙器,拖著懶怠的仙體,晃晃悠悠的下了凡梯。

凡間的二月二,早已入春,春天的凡間最好看,百花齊放,爭奇斗艷。

引繡每次都看的很認真,常常捧著一朵桃花,一枝嫩芽感慨著。

不愧是師父的巧手,瞧瞧這紋路,瞧瞧這弧度,天下除了厭濁上神,還有誰能繡出如此精致完美的萬物?

只是比起萬物,她更喜歡雨。

引繡在雨中從不撐傘,感受著每一滴雨水落在身上的觸感。

他是世間造物主,生萬物,造萬靈。

他所繡的一切都贈予天地,唯有那天那場雨。

是為她。

今年的二月二本是沒有雨的,引繡擅做主張施了一場雨。

春意綿綿,小雨淅瀝。

雨點落在青石板上,又彈起一片小水花。

真真好一片,無盡雨,無盡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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