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兇猛的灰色海浪,一次又一次拍打在漆黑嶙峋的巖石上。陰云密布的天空之下,水光失去了飽和度,泡沫層層疊進仿佛要傾吞一切,卻又總在觸碰巖石的那一刻煙消云散,如同傳送履帶那般無休無止地運轉。
迷途的銀色魚群被海浪卷起,有那么一瞬間它們的生命充滿意義——高高躍起逃離海水的牢籠,親眼目睹既存世界的外部,一片由空氣主宰的天地。
潮水的漲落、洋流的方向、月球的引力、起風的時刻,數不清的細微誘因成就了這個充滿意義的偶然,騰空而起的魚群仿佛長出無形的翅膀,為忽如其來的自由而歡呼雀躍。它們迎來了生命中最輝煌的時刻,接著在下一秒,狠狠地拍打在巖石上。
沒有痛感,絲毫覺察不到疼痛,但毫無疑問地碰觸到了那潮濕又堅硬的巖石。精疲力竭,身體機能逐漸衰退,海浪那富有節律的聲音也越來越遠。用最后的力氣撲騰幾下,為了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竭盡全力。長在腦袋一側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天,最后一眼見到的是岸邊一座爬滿青苔的參天教堂。
索菲抽搐了一下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側躺在狹窄的雙人床上,身子不住地顫抖。入冬了,屋子里卻還沒打開取暖器,陰冷的濕氣和夢中如出一轍。透過紗簾望向窗外,那里沒有無垠的大海,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如往常的,不眠的城市燈海。
身邊的男友醒了過來,他知道她最近總是無法入眠,也知道人在獨自承受痛苦的時候喜歡小題大做以求安慰,但他對此無能為力。他故作安睡的模樣,靜靜等待索菲自己回到被窩,但她遲遲沒有動彈,害他蓋不到被子背后涼颼颼的,無奈只好起身問道,“怎么了?”
“我夢到自己是條魚?!?/p>
她的身子仍在微顫,安德魯看著她,覺得她和白天那個索菲判若兩人,他甚至記不起來是從哪天開始,她漸漸顯露出虛弱的一面。
“我在海里,和魚群呆在一起,一團美麗的珊瑚吸引了我,當我向那兒游去的時候,一個海浪突然將我帶離了隊伍。之后,我漂流了很久很久,但那中間的過程一醒來就全忘了?!?/p>
安德魯笑笑說,“你是餓醒了吧。”
他伸手拿起床頭柜上的鬧鐘,凌晨兩點,換做平時他早該大發雷霆,但今天可不行。今年的業績對他的團隊而言至關重要,索菲的表現將會成為年底奪冠的關鍵,要是一切順利,他或許就能等到夢寐以求的升職機會。絕不能在這個時候刺激她的情緒。更何況,這個神經質的索菲只存在于夜晚時分,等到鬧鐘一響,她就會變回熟悉的樣子。
“不,那可不是可口的魚?!睂υ捔钏鞣茲u漸回過神來,她試著讓話題輕松一些,或許這樣安德魯就能耐著性子聽她說完。
“我夢見自己回到了阿伯丁,在一條魚的身上,回到了那里。海水,魚群,礁石,還有那座陳舊的教堂,這些都讓我在夢里確信自己回到了家鄉。但醒來之后,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p>
“想家就說唄。今年圣誕肯定給你放個長假。”
安德魯拍拍索菲的肩,希望這種溫柔的態度能盡快哄她入眠,他可不想明天頂著個黑眼圈去參加會議,神清氣爽的表象一直是他獲得上司認可的訣竅之一。
“可是阿伯丁沒有那樣的地方?!?/p>
“啊?”他開始不耐煩。
“沒有建在海邊的教堂,也沒有能夠沖上岸的魚,只要是魚類豐富的地方都攔了捕魚網,根本不存在夢里那樣的海岸?!?/p>
安德魯終于按耐不住了,“這些有的沒的,放明早說不行嗎?”說完,他翻了下身子立刻閉上眼睛,他相信夢境不過是大腦在清理無意義的信息。
索菲不再出聲,但也未順勢躺下,只是昏昏沉沉地看著窗外。倫敦的夜空總是看不到幾顆星星,即便是在遠離城市中心的地方,光源的污染也不可忽視。兩百年來,人們深信電燈是最偉大的發明之一,自它出現后夜晚就在人類的操控之下無處遁形??墒牵瑸榱它c亮一個城市而隱沒整個星系的光芒,索菲覺得這是人類最失敗的一場交易。
燈光驅散了黑暗,噪音淹沒了寧靜,鋼筋水泥將空間全部占據,于是人們在狹窄的、明亮的、封閉的立方體里不再看到世界的本貌,變得只著眼于人群本身,這就是城市生活的誤區。將過多的注意力集中在自我這個獨一無二的個體上,他們便開始感到神經緊繃,每一分得失都錙銖必較,每一份期待都轉為重壓。當一切都關乎個人,個人也就變得岌岌可危,睡眠隨黑夜一同消弭。
若是生活在海邊,這些就不會發生。大海絕不會允許人類忘記自己的渺小。
可是,她早已習慣了這里的一切,應當早就習慣了。為了在這里生活,為了與數百萬人共同沐浴在倫敦的燈海里,她幾乎耗費了整個青春,這份執著是毋庸置疑的。
索菲不明白,如此執著的她為何會在夢中化成魚,死在了阿伯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