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鄰居家有個小姐姐，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扎成了兩根辮子攏在胸前，配上紅色的蝴蝶結絲帶格外漂亮，說話總是溫溫柔柔的，嘴角常常漾一抹淺笑，觀之可親。所以，雖然她從小就是家長“鞭策”我們的別人家的孩子，但是我們還是很喜歡她。

小姐姐的父母只生了她們姐妹倆，小姐姐是老二。在那個年代的山村里，這樣的人家會被一些刻薄的人罵作“絕戶”，因為沒有男孩。

小姐姐的父親準備讓小姐姐的姐姐招個上門女婿養老送終，所有沒有兒子的人家都是這么做的。這樣一來，小姐姐家里就要準備結婚的一切事宜，重中之重就是修新房。

可是，新房哪那么容易建成呢？最大的問題是錢不夠了。小姐姐的父親幾經思量，最終決定把小姐姐讀書的錢挪出來修房子，反正小姐姐是要嫁出去的，終歸是別人家的人，認得幾個字，不做那睜眼的瞎子也就夠了。小姐姐得知父親的決定，十萬個不愿意，可是不管她怎么撒潑怎么鬧，甚至一度絕食，她的父親還是不曾松口。

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很難想象那個中年男人面對小女兒的苦苦哀求是怎樣的鐵石心腸才說出那些拒絕的話來。其實在那個年代，誰家修房子不欠些外債呢？小姐姐的父親卻不愿意開口向別人借錢，因為他沒有兒子，總是擔心別人看不起他，因此便格外好強，事事小心步步謹慎，生怕落人話柄。然而，村里人說起這事，語氣中帶著尖銳的批評:“讀那么多書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誰不是那樣過呢？還絕食，簡直不孝！”

可是，他們有意或無意忽視了，那個時候，小姐姐才小學四年級啊！雖然山村孩子普通入學晚，可也僅僅十五歲啊！

一周后，小姐姐出去打工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時候的我，第一次對學校生出了渴望。小姐姐不吃不喝都想去的地方，一定很有趣吧！

(二)

小月是我家對門的姑娘，比我小一個月。生得玉雪可愛，跟畫報里的福娃娃一模一樣。然而，她父母對她所有的期待，從她出生那刻起，就都沒了。

小月是第四個孩子，前面有三個姐姐。那個時候計劃生育正嚴，超生是要罰款的。原本還算富裕的家庭，在老二和老三相繼出生繳納大筆的罰款之后，變得一貧如洗。可是，小月的父母還是期待著一個男孩。有小月的時候，小月母親覺得跟有前面三個姑娘的時候感覺完全不一樣，加上村里會看孕相的人都說這次是個兒子，小月父母由此格外開心和期待。

小月的出生打破了父母的美夢，他們之前有多期待，現在就有多失望。外村有一對夫妻聽說了小月家的情況，找到了小月父母，直言想收養一個女兒，并承諾絕不虧待小月。小月的父母心動了，一來家里實在窮，二來他們還想再生一個。于是，襁褓之中的小月換了一對父母。

也許是血脈親情終究割舍不斷，一個月后，小月父母厚著臉皮賠了大堆好話把小月要了回來。因為被收養了一個月，小月父母給她取了小月這個名字。

小月的三個姐姐都被送到百里之外的外婆家養著。那天，小月媽媽回娘家去了，小月爸爸獨自在家帶小月。小月一向很乖，不吵不鬧，一個草編的蚱蜢就能玩一天，小月睡著后，小月爸爸很放心地出門喝酒去了。那個時候，小月一歲半。

傍晚小月爸爸提著半瓶酒醉醺醺地回來了，此時的小月在家里嗓子都哭啞了，小月爸爸連忙去倒米粉兌給她吃，糊里糊涂的小月爸爸把酒當成了水倒進米粉喂給小月吃了。半夜清醒的小月爸爸發現身邊的小月滿身酒氣，看著桌上空著的酒瓶，什么都明白了，抱著小月就往醫院跑。經過搶救，小月雖然脫離的生命危險，可是脾胃卻壞了。后來的小月，長年藥不離身，因為胃疼。

小月五歲那年，終于有了一個弟弟，那個瘦猴子似的小娃娃，是全家人的寶貝疙瘩。

那年秋天，小伙伴們陸陸續續都去學校報了名，只有小月始終不見人影。后來聽大人說小月媽媽不讓小月上學，因為小月弟弟沒人照顧。此后，每次上學經過她家，隱約可以看到躲在門后的小月，那雙渴望的眼睛。

小月十一歲的時候，終于上學了，因為弟弟也到了上學的年齡，不需要小月在家陪著了。

后來的事是聽別人講的，小月匆忙嫁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瘸了腿的人，得了好大一筆彩禮。因為小月弟弟跟其他小混混飆車，撞死了人，要賠一大筆錢。

那一年，小月二十歲。

(三)

那是初三下學期的一天下午課間。隔壁班的麗麗來找我了，我以為是來約我去小賣部的，不曾想麗麗一臉沉重，啞聲說道:”我要走了，去廣州，來跟你說一聲，到了我會給你寫信的，你好好讀書啊！”我愣住了，下意識問道:“馬上就中考了，你怎么就不讀了呢？”麗麗怔了怔，抽泣著說:“我媽說我成績不好，反正考不上，她托人給我在那邊找了一個師傅，學做衣服。”“可是你……”脫口而出的話在麗麗失落的眼神里盡數咽了回去，因為我知道是因為什么了。

麗麗并不是她現在父母親生的孩子，麗麗是抱養來的。麗麗的父母結婚七八年沒能要上孩子，聽老人家說抱一個孩子養可以招來小孩，于是就抱養了麗麗。

一開始的時候，麗麗父母確實待她如同親生，細細照料著。沒多久，麗麗媽媽居然就懷孕了，家里人都覺得麗麗是顆小福星，也就越加寵愛她。

可是，隨著親生兒子的降臨，一開始還算公平的心，在一次次偏袒妥協之后，越發偏得沒邊了。有一次，姐弟倆在院子里追逐打鬧，弟弟一個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破了膝蓋，趴在地上就哭了個驚天動地，聞聲趕來的父母不由分說揍了麗麗一頓，丟下“白眼狼！”三個字轉身進了屋。

麗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以前村里有些大人會在麗麗面前說一些藏頭露尾的話，麗麗聽不懂，便回去問媽媽，當時媽媽狠狠罵了麗麗一頓，那時麗麗以為是那些話不該女孩子說，可是現在再一想，那些話和媽媽的態度分明指向了一個事實:自己不是親生的。

從那以后，麗麗變得沉默而敏感，她知道自己是個多余人，不管是在現在這個家里，還是在親生父母家里。是的，她知道了親生父母家里的情況。她上面有四個姐姐，二姐三姐跟自己一樣生下來送了人，四姐生下來凍了一夜死了，只有大姐是在父母身邊。大姐的日子也是水深火熱，一點點小事都能惹得父親抽出皮帶就是一頓抽，身上基本沒有一塊好的地方。

聊天的時候麗麗曾經講過她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掙很多很多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再也不要看別人的臉色過活。因此，麗麗學習特別刻苦，成績一直穩居年級第一。

可是，生活并不會讓你一帆風順。麗麗的弟弟成績不好，麗麗父母想盡一切辦法，成績始終提不上去。后來麗麗媽媽不知聽誰說的麗麗可能會搶了他們家的運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麗麗媽媽想到養女的優秀和自己兒子的不成器，越想越像那么回事兒，于是就有了麗麗退學那一出。

麗麗的退學對我的沖擊特別大，村里的姑娘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班上的同學隔段時間就有人出去打工，那么我呢？我的未來在哪里？是不是也跟她們一樣，逃不過命運的設定？

以前有人問過我為什么要上學，我用大家喜歡的標準答案敷衍著，其實在我內心深處并沒有那些崇高理想，我僅僅是想留在學校里，就能避開外面的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