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都不喜歡念英語,它對我來說太難堪了。
迄今為止我人生中英語水平最輝煌的時刻是在初中,能考130分的那種。那時候,我們班就連名次倒數第一的男童鞋在英語課上都會豎起耳朵把頭從漫畫書里抽出來認真聽講。這一切都要歸功于我的英語老師,劉老師,在她執教的三年里,我們班始終是全市英語成績第一,從未失守。
劉老師,女,30歲左右,1米6幾的身高,胖瘦勻稱。齊耳短發,大眼睛,顴骨略突——類似于現在說的蘋果肌。除了上課時間,她看人時的眼神總會有些靦腆有些飄忽躲閃。從來笑不露齒,如果真的要露,會用手掩住嘴。如果在課堂外遇到她,爽脆地問一聲“老師好”,她總是輕輕點頭微微一笑,含蓄又害羞的樣子,像極了中國傳統女性的范本。用非?,F代的話來形容她,就是一個軟妹子的標準形象。說到這里,你一定以為她是個溫和柔淑的女老師,是所有情竇初開少男們心目中的夢中情人。
但很可惜不是,那時候我經常會懷疑她是否有精神分裂。
如果你敢在劉老師的課上背不出課文,敢回答不出她講過的錯題涉及的語法點,她那兩只柔情似水的大眼睛馬上就能發射出如刀激光。劉老師喜歡在教室里來回走動,走到哪就問到哪?;卮饐栴}前,要先舉手。如果你沒有舉手,恭喜你,劉老師就喜歡點不舉手的人。幾次三番試驗過后,只要劉老師提問,班里幾乎全部都會舉手要求回答問題。在這種時候,即使你不會回答,也必須、迫不得已要舉手,并在內心祈禱上帝保佑不要被點中。
如果不幸被點中了,又不幸回答錯誤,會怎樣?恭喜你,劉老師一定會走過來,親自“耳提面命”。劉老師擅長用她的手掌來給你長記性。手起掌落,干脆利落毫不猶豫,落掌點穩準狠,必是耳朵根兒與脖子的交界處,發出令人窒息的“啪啪”聲。這時候教室里靜得只能聽到呼吸和自己的心跳聲。所有人都把頭深深地埋進課桌里,不敢看那個倒霉的被“啪”得通紅的脖子,更怕遇到劉老師如刀的目光。劉老師對所有同學一視同仁,不管是全校第一的優等生還是倒數第一的頑劣,都有可能被“啪”到。如果同學答對了,所有人仿佛都在心里長吁一口“這個問題終于結束了”。但還有下個問題等著你,所以你必須豎起耳朵仔細聽劉老師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看課間10分鐘教室里的狀態,就能知道下節是不是英語。如果是,那么這10分鐘里,沒有人上廁所,沒有人追逐嬉笑打鬧。所有人都急吼吼地在背英語課文,因為劉老師要求每一篇課文都必須一字不落的背完,每節課開始之前都要抽查?;蛘呷绻橇曨}課,所有人都在看習題、溫習語法,互相講題。一道題目你做對了還不夠,還必須要講出個子丑演卯來。如果剛好輪到哪一對同桌要在課堂上做現場對話演示,那兩個人必定如臨大敵正在認真用英語對話。這個課間10分鐘是非常緊張非常急促也是效率非常高的,幾乎下節課有可能涉及的內容,都要在這10分鐘內預習完畢,才能不那么心虛。待劉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正襟危坐地等著了。
即使是這樣,每節課上還是會有不幸的孩子被劉老師“耳提面命”。一次與我隔了一個走道的男童鞋沒答出問題。劉老師大概因為站位問題下手不方便,順勢撩起手背就糊到他臉上,打得比較模糊,落腳點有點偏移,似乎是在鼻子周圍。這次不僅有“啪啪”聲,還伴隨著男童鞋的鼻血。我之所以看得清楚是因為位置距離很近,即使低著頭也依然斜眼就能看到。劉老師沒有停手,換個姿勢又出發,這次終于落在了耳根處。劉老師還是沒有停,她繼續用手點著卷子把這個題講完。而男童鞋仍然保持站立,任鼻血滴落,未曾擦一下。劉老師講完題似乎終于泄了氣,甩出一句“趕緊去外面洗洗”。男童鞋這才如獲大赦地跑出去。
也就九〇年代才有這么乖的學生吧,老師絕對代表了高高在上不可觸犯的威嚴。即便被打到流鼻血,也連頭都不敢抬一下。換作時至今日,不頂撞老師的都算是好學生了?,F在的孩子活得越來越張揚、越來越主張自我,越來越強調平等和尊重。一言不合,就給老師扣上暴力甚至歧視的帽子。家長們把孩子看做掌中寶,教育局也不再只專注教育孩子還要兼顧“管教”老師。恩,也只有那個年代,才可能有“劉老師”。
我到現在還記得我被打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用蝴蝶結彈簧夾高高束起的馬尾。蝴蝶結是那種硬塑料材質,奶油色,點綴幾顆亮鉆。我沒用皮筋扎頭發,直接用彈簧夾夾起來。走路小心翼翼保持淑女式的勻速緩慢,生怕馬尾晃動太大把彈簧夾崩開。每個課間都會小心地把蝴蝶結取下來,用手梳理下頭發,馬尾再往高處推一推,然后用蝴蝶結再仔細地夾起。
很不幸被點中到講臺上背誦課文的時候我卡殼了。毫不意外地,劉老師的巴掌飛過來,只一掌,我就聽到彈簧崩開彈走的聲音——瞬間頭發散下來。有點懵,劉老師說了什么以及我怎么回到座位的都不記得了。像是一個被圍觀的瘋子,披頭散發。不知道是蝴蝶太劣質還是水泥地太硬,蝴蝶結的硬塑料碰到堅固的水泥地瞬間就碎成兩半,就像我那顆剛萌芽嬌滴滴的少女心。
直到現在,我出門都要隨身帶一根黑色的皮筋才有安全感。再也沒有買過彈簧夾發飾,我覺得那些都是好看不中用的花哨。那時候還不懂“全世界沒有幾個人關心你的生活超過十分鐘”這種道理,所以好長一段時間在班里抬不起頭,甚至看到劉老師都有點心肝兒發顫?,F在想到這段事跡,還是能讓我面皮發燒。
我從來都不喜歡念英語,它對我來說太難也太難堪了。但我的成績那時候最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我們班成績始終全市第一也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初中第四年,謝天謝地我們終于換老師了。新老師是一個50多歲,身材發福,戴著厚瓶底近視眼鏡,神態慈祥的中老年婦女。她講課很溫和,從來不要求背誦課文和自講習題,也不要求我們輪流到講臺上表演英語即興對話,重要的是從來不打學生。
英語課再也不用如臨大敵緊張到汗毛豎起。那一年,我的英語差點連100分都考不上。有一次摸底考試很吃力地考到109分,中老年婦女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你進步很大喲,繼續努力”。我嗤之以鼻孔,心想“曾經滄海難為水,這點分數也能得到表揚?如果是劉老師,也許會賞我幾個巴掌吧”。
那一年我們班成績滑到全市第三。
我還記得,坐在我座位后面那個整天打架斗毆、不學無術、高大痞氣、成績倒數,幾乎被邊緣化,除了英語課其他課都不的男同學跟我說的一句話:
其實我覺得劉老師挺好的,她跟別的老師不一樣,至少還會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