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江南古城,煙雨人家。說起蘇州,單單是這名字就足夠教人心馳神往了,就如女子顰眉顧盼,衣袂輕揚,眉眼之間盡是詩情畫意,小橋流水的好風(fēng)景。
作為一個蘇州本地人,唐小月自是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她還十分喜歡家鄉(xiāng)的另一個別名,姑蘇。但自己也不記得究竟是先愛上《楓橋夜泊》這首古詩,還是姑蘇城這個別名了。
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抓緊回宿舍準(zhǔn)備明天課程答辯的PPT,可是天知道她為什么在這黃昏的夕陽下在教學(xué)樓外兜了幾圈,又徑直地走出了校園。或許是對答辯無甚思路,若回去怕更是思維閉塞;又或許,只是對那日在街角巷陌無意間瞥見的一家咖啡店產(chǎn)生了一絲興趣。
唐小月抬眼,又是那牌坊映入眼簾,“美好事物”是這咖啡店的名字,可四個大字的下邊,還鐫刻了一行小字,自雖小,難以察覺;可一旦察覺,恐怕就要讓人生出好奇甚至厭惡了。
“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正是這狂妄傲慢的一行字引起了唐小月的興趣,她倒要去瞧瞧,究竟是一家怎樣的店,竟聲稱獨攬?zhí)煜轮懒恕?/p>
握住玻璃門把手之前她看到了反光玻璃中自己的映像,“這絲毫不賞心悅目的臉和身材。”她自己默默嘀咕了一句,但打開門的時候也就轉(zhuǎn)眼忘了。店里倒是裝飾別致,文青的氣息很濃,音響里放著毛不易的《像我這樣的人》。
店長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身著棕黃色毛衣和做舊的牛仔褲,帶著銀邊大框眼鏡,一頭黑發(fā)梳成偏分且顯然是刻意做了定型的,相貌也還算清俊。大概,店里的女學(xué)生之所以來光顧,都有來看小哥哥的成分在里面。
“你這店里的奶茶貴得不像話。”唐小月冷冷地望了一眼那店長,把價目表丟在了桌上。
“是有點,”那店長竟也不生氣,倒是依舊笑盈盈地拿起那價目表說,“如果你不想破費,可以拿你認(rèn)為的‘美好事物’來換的,那樣就免費了。”順手指了指墻上并不醒目的活動海報。
唐小月愣了愣,又把剛才聽到的話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隨后重新環(huán)顧了四周,發(fā)現(xiàn)店里的張貼了各式的畫卷,陳設(shè)亦是許多新奇又粗糙的玩意,前臺也有雜志、專輯之類,甚至?xí)ㄊ衷H為豐富。
“原來這些都是你換來的‘美好事物’啊,”唐小月轉(zhuǎn)而由不屑變?yōu)榫磁澹胂脒@繁華百態(tài),浮光掠影,有這般詩意情懷的人實屬難得,有的即使是有,卻仍被生活條條框框約束左右,也就和沒有無異了,比如她自己。像眼前這樣的年輕人,唐小月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真正遇見的。
“你看見的都是可見的部分,也有一些別的你看不見,畢竟美好事物多了去了。”那店長依舊微微笑著,神色中卻流露著一絲不羈。
唐小月再次抬眼,發(fā)現(xiàn)前臺的正上方,歪歪斜斜得還掛著一個招牌,寫著“逆旅”,她不禁笑了起來,“原來你這還是個旅店啊!”
“樓上有幾間屋子而已,平時一樓太吵,所謂的旅店也就是給來蘇州旅游的人暫時歇歇腳罷了。”
“那我知道我?guī)淼拿篮檬挛锸鞘裁戳恕!碧菩≡伦旖禽p揚,鬼魅一笑。
(二)
點了自己最喜歡口味的咖啡和甜點,慢條斯理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最后一縷斜陽沉入天際,然后霓燈初上,江南水鄉(xiāng)的夜生活開始。
若不是真的要回去做答辯的PPT了,唐小月還想在這多耗一會兒,她真的太渴望擁有這樣的一家店了,不是因為什么文青氣息,只是緣于那歪斜的“逆旅”兩個字。
“我如果說的不對,你可別笑話我有中二病,錢的話我照原價給就是了。”唐小月清了清嗓子,她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頰有些紅了。
“嗯,行。”那年輕的店長居然有些不耐煩。
“旅店就是旅店,你取名叫逆旅,聽著多別扭。如果不是別有深意,我想不出有什么膚淺的理由要取這個名字。”唐小月一邊說,一邊把頭看向店門外,一只胳膊仍搭在前臺的吧臺上。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對吧?”她頓了頓,長噓了一聲,又繼續(xù)道:“來往蘇州的游客很多,來你這里光顧的人也是相逢又別離,擦肩而過。不過你覺得你和他們并沒有什么分別,因為人生如寄,任是誰人都不過是過客而已。”
“哈,難得喲,”這次換那店長刮目相看了,不過他倒還平靜自如,“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李白的那句古文?”
“哪句?”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當(dāng)然讀過!高中時候的課文,我十分喜歡的一篇!”唐小月變得興奮起來,“想必我剛才說的那句,也是蘇東坡對此的借鑒。”
“是啊,所以我這個人嘛……”
“你這個人嘛,自由懶散,不拘小節(jié),整日想著及時行樂,甚至占盡天下之美,做盡心中渴望之事。”
“深得我心。”那年輕的店長吐出這四個字,并害羞地低了低頭。
唐小月看了一眼即將變得冷清的咖啡店,又輕聲細語地說道:“世上有趣的靈魂多得是,但是我們周圍的卻少之又少,不知我今日發(fā)現(xiàn)的這個,可不可以當(dāng)做所謂‘美好事物’奉上啊?”
此時那店長真的是愣住了,“你……你說的是什么?”
“我說的是你自己呀!”唐小月瞇起眼睛,“凡心所向,素履所往,生如逆旅,一葦以航。但——若真是心中有這般天地,一介孤帆豈不是太孤寂了。”
“所以呢?”
“所以你需要有人把你的內(nèi)心說出來,這一份心境,才算得上是‘美好事物’呀。”
那年輕的店長居然無話可說了,他佩服眼前這個姑娘的心思和膽識,更驚異于她與自己不謀而合的一種癡念和堅守。
“你叫唐小月是吧,”他瞥了一眼在“美好事物”參與名單的記錄簿上簽下的名字,“巧了,我也姓唐,我叫唐宇。比你名字的格局大多了吧?”
(三)
課程答辯還是要做的,資料也還是要整理的。唐小月一邊伏案趕進度,一邊仍在回想方才的經(jīng)歷,甚至開始對這個叫唐宇的的人念念不忘起來。
不過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并不是所謂情竇初開或者情愫暗縈,只是一種人對另一種人的羨慕和眼紅而已。
閑暇之時,唐小月經(jīng)常光顧那家咖啡店,唐宇說那次她給的美好事物讓他十分驚喜,可以再讓她白來五次。
唐宇這個人很喜歡畫畫,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癡迷,不論是畢加索的抽象系列還是梵高的后印象主義,他都有仿佛十分獨到的見解。不過唐小月還是比較欣賞他畫的國畫以及對一些中國古代文人畫家的剖析和解讀,大抵是見識太狹隘,某些思想還是不能強求出共鳴的。
不過唐小月答應(yīng)了唐宇一件事,就是幫他的咖啡店和他的畫寫公眾號推文,唐宇說,他開那家店的初衷,不過是為了讓更多人被他獨特的經(jīng)營方式吸引,進而了解他的畫罷了。他說只有唐小月一個人跳過他的畫,直接去了解他心靈了。
雖然唐宇每天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可唐小月忙得很,學(xué)校的課程還有各項比賽和科研論文,沒有一個不叫她焦頭爛額。但是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答應(yīng)的那么爽快,也許是因為唐宇把她寫的文章用畫筆表達得十分傳神;也許是因為講《富春山居圖》被吳洪裕焚燒殉葬,從中燒斷之時,他眼中的落寞讓她至今印刻腦海;也許僅僅因為她也覺得寫推文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總之是答應(yīng)下來了。
可她一忙起來總是忘,平時忘也就罷了,連那次最重要的咖啡店畫展活動的提前宣傳,她也忘了。
就在唐小月又一次滿臉歉意和無奈地解釋自己是如何在各種事務(wù)中穿梭,以至于顧此失彼的時候,唐宇沒有像往常一樣笑著說沒事,而是沒聽完就轉(zhuǎn)身走了。
(四)
她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和他較真,且還上趕著那種,似乎是心里有股氣,必須要宣泄出來。
“我覺得你這個人有問題。”她開門見山。
唐宇抬頭看了她一眼,繼續(xù)吩咐正在調(diào)制咖啡的店員接下來該做什么工作。
“你可以有追求,努力去過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但是你也應(yīng)該理解像我這樣掙扎在平凡生活里的人吧。”唐小月略帶慍色,語氣卻沒有一絲激動,只是硬生生的。
唐宇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道:“出去說吧。”
走在秋風(fēng)蕭瑟的街道上,依舊是最后一縷斜陽沉入天際,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來。
“你知道我為什么折騰你寫推文嗎?”唐宇望著唐小月,“因為我知道你喜歡寫作,也幻想真正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然怎么能讀懂‘逆旅’進而與我感同身受呢?可是你從來不邁出哪怕一小步的嘗試,對吧。”
唐宇見她眉頭緊鎖一言不發(fā),又繼續(xù)說:“我之前好像沒告訴過你,我最欣賞的畫家其實是鄭板橋,但不是因為欣賞他的畫,而是欣賞他的為人。”
唐小月此時產(chǎn)生了點興趣,接道:“鄭板橋起于青萍之末,最初很是在意民間疾苦,‘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也是讓人動容,可惜后來看盡仕途險惡和身不由己,寫下‘難得糊涂’而后棄官而去,倒也算是沒鉆牛角尖,通透豁達的一個人。”
唐宇笑了笑,“可是魯迅先生說得對,他只不過‘叉手叉腳’地表達了文人的一點‘牢騷氣’罷了。但是呢,這句牢騷話卻千古流傳,反倒蓋過了他那些書畫作品的知名度。所以,有時候鐘情于自己所愛,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也是敞開心扉去糊涂一遭,何必為難自己去做那些別人眼中的你應(yīng)該做的事呢?”
唐小月愣了一愣,放慢腳步之時眼中閃過一絲不被察覺的凄清,“我和你不一樣,我……”她想說什么卻終究沒說下去,只輕嘆了一聲,看見明月已然懸于中天。
“唐宇,你那日提起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我說我十分喜歡李白的灑脫情懷,但一直覺得,另一個人卻更勝一籌,那就是明末時期的張岱。每每讀他的《自為墓志銘》,‘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我都十分……酣暢淋漓,我也想這樣酣暢淋漓地去做于己而言浪漫的事去,但是,我不能。”
她說到此處戛然而止,身邊的唐宇微微皺眉,秋風(fēng)吹落江邊楓葉,吹過他濃密的發(fā)梢,而后埋入深深夜色之中。此時此刻的停歇,卻是頗有無聲勝有聲的玄妙。
“我必須讓自己的每個階段都變得普普通通的,然后再努力做好應(yīng)該做的。這樣的話,所謂成功也容易一些。”
其實唐小月早就知道,唐宇的父親是蘇州有名的富商,別看他平時穿著也算云淡風(fēng)輕,但是家境的優(yōu)渥往往都能在細節(jié)中得以顯現(xiàn),再加之平時的只言片語和偶爾的打聽,也就了解得差不多了。
所以她才想說,她和他不一樣。其實呢,大多數(shù)人都是唐小月,只有少數(shù)才有可能成為唐宇。
“你說的也有道理。”唐宇突然開口,“我們只是想要在這短短的一生里,真正為自己的存在爭得一席之地。我們,都是這樣。”唐宇格外放慢了最后幾個字,仿佛是猜透了唐小月的心思一般。
我們,都是這樣。是么?
好像是吧。
(五)
唐小月大三下學(xué)期去北京的學(xué)校交流了幾個月,走之前和唐宇喝了回酒,談了些天花亂墜的言辭,什么人酒之交爾爾的也都不消說了。不過唐小月回來了,卻發(fā)現(xiàn)那家美好事物咖啡店居然換了店長。
“之前的那個唐宇……”唐小月一臉疑惑。
“他去意大利進修了,前兩天剛走。我是他親戚,先替他經(jīng)營著這家店。”那新店長抬眼看了看走進來的唐小月。
“進修什么呀?”她仍是好奇。
“說是什么商科和繪畫一起……哎,誰知道呢,他們有錢人。”
唐小月默默點了點頭,剛走出店門,手機發(fā)出消息的震動。是唐宇。
“知道你今天回來,本來想等你回來再走,可惜課程安排不允許了。對了,你知道我去意大利吧?
其實你一直都說我店門前寫的‘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太狂妄自大了,我一直是不服氣的。你想啊,江上之清風(fēng),山間之明月,街道之燈火,擦肩之人群……倘若你內(nèi)心認(rèn)同這些美好,那可就不是隨處可得,為盡在己嘛。只是可惜,再怎樣也是一方景致。所以我才去感受異國風(fēng)情的美好事物了!哈,你是不是很羨慕?那就慢慢羨慕去吧!”
唐小月覺得好笑,也不愿理他,只把手機扔回口袋,大搖大擺地回學(xué)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