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乾昌
回城以后,我拼命工作。像一陣風,哪里有空隙就往哪里鉆。又像一個永不停息的陀螺,只有不停的旋轉,仿佛只要停下來就會一頭栽倒,摔個粉身碎骨。
那天從甘南迭部回來,在街上看見個背影像是丑蛋兒,喊一聲,他回頭,果然不錯。
丑蛋兒看見我非常興奮。原來他已經考到了“西北師范大學”。我說:“丑蛋兒,你小子行啊!”
丑蛋兒摸著頭嘿嘿笑。
這是我幾個月以來最暢快的一次,我請丑蛋兒下館子。看著他狼吞虎咽、風卷殘云的樣子,仿佛把幾個月以來的烏云一掃而光。看著這孩子純真的笑臉我想起自己的過往——青春真是美好!
我說:“丑蛋兒,二哥為你驕傲。”
這孩子只會咧著嘴嘿嘿地笑。
我問他生活上有沒有什么困難。丑蛋兒低下頭雙手交叉揉搓著不說話。我拍拍他的肩膀,一顆淚終于沒站穩,從他濕潤的眼眶滑落。
……
“二哥,本來我不打算上這個學的……”
我猛一吃驚:“為啥?!”
“二哥,你知道的,咱們莊戶人家是從土里刨食哩,我爹我娘哪來的錢供我上大學哩。我爹見我考上了,又高興又發愁,幾夜沒睡。把一年的旱煙都抽完了。能借的親戚朋友都借了,把家里的糧食糶了還是不夠學費……”丑蛋兒邊說邊用袖子揩眼淚。
“湊夠了嗎?”我問。
“……沒奈何,我姐把自己的能賣的嫁妝首飾都賣了……。”
我說“丑蛋兒,你爹娘和你姐不容易……你要好好上學,將來要有出息,給他們爭一口氣。”
丑蛋兒使勁點頭,一顆淚落到地上,也落到了我心里。
“二哥,其實我姐心里一直有你哩!”丑蛋兒突然抬起頭對我說。
我一時無言以對,低下頭:“丑蛋兒,我知道,你姐姐這些年不容易……”
丑蛋說,自從我跟著爹娘進城以后,七巧經常一個人跑到狗娃梁上,哼著我寫給她的那首歌。她爹娘就數落她。她也不說話,只一個勁兒的傻笑。
從此七巧的手就沒閑過,納花鞋墊兒,繡荷包,做布鞋。邊做邊哼,像天天過年似的。有時候又會長長出一口氣,呆呆望著遠處。
“二哥,我姐的心思你是曉得哩,她……”丑蛋兒說著低下頭。
我心里一陣難過:“丑蛋兒,哥曉得哩……”
“后來,我姐就打問你,可總不見你的回信。三娃天天來纏她,我姐總不理他,三娃就耍賴皮,我姐氣急了,打他罵他,三娃只是死皮賴臉的笑。一有空就幫我爹娘擔水挑糞,我爹娘一開始也不喜歡他,后來看他是好心也就默認了。可是我姐總不拿正眼瞧他。”
“丑蛋兒,我給你姐的信她收到了嗎……?”
“信?!……哥,沒收到啊!。
“沒收到?!咋可能?!”
“……”
我心里劃過一陣悲涼。
“我明明給你姐寫了好多的信……”
“哥,我曉得你哩,可不知為啥我姐真的沒收到信……。”
我看著丑蛋兒一張真誠的臉,一雙明亮的眸子,不知道該說什么。丑蛋兒也低下頭,腳尖在地下不安的揉搓著地面。一陣沉默……
我的腦子徹底凌亂了,就像絲絲縷縷的線,千頭萬緒,怎么都碼放不整齊,又帶著一些絕望,空前的絕望。
“哥,我姐她放不下你。后來三娃跟我爹娘說情,爹娘覺得三娃人勤快,心里挺滿意。但我姐死活不同意。”
我低下頭狠狠咬住自己的舌頭,一陣咸咸的味道從舌根向口腔四處蔓延。
“后來,我爹娘就求我姐,逼迫她。她總是跑到村口張望,總是望著你家的老屋發呆。我看不過去,想要去城里找你,我姐一把拉住我,一扭頭哭了……。”
丑蛋兒用袖口擦了一把眼淚,使勁咽了幾口唾沫:
“爹娘逼得越來越緊,我姐就天天在村口張望……最后她把自己關起來三天三夜沒吃飯……”
我緊緊抓住丑蛋兒的手,低頭強忍著眼淚。
我說:“丑蛋兒,哥對不住你姐姐……”
我幾乎把自己的舌頭咬斷了。
我的猜測并非空穴來風,或者說八成已經得到印證了。我一咬牙把手里一雙筷子給撅折了。丑蛋兒看見吃了一驚,平靜下來,默默低頭不語。我給了丑蛋兒一些零花錢,他紅著臉不要,我硬塞到他兜里,囑咐他一些話。丑蛋兒走后,我像一個掐了頭,掏了心的蒼蠅,胡碰亂撞的回到家里。
我爹看我回來,知道我心情不好,端著棋盤笑著問:“二子,來陪爹殺一盤?”
我沒有理會,從爹跟前走過去,我爹笑的有些尷尬,我推開自己房門,把自己鎖起來,把愣怔著的娘關在門外。
第二天,我把近來的稿費五千元匯給三娃。電話里三娃堅辭不受。
我說:“三娃,別讓你女人太苦了……”
三娃沉默半晌答應了。
來年三月,我在成都出差,丑蛋兒打來電話——
“二哥!……”
“丑蛋兒,你慢慢說,咋了!?”
“我姐她……”
“你姐她咋啦?!”
說了半截,丑蛋兒哀嚎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了。
我的腦袋“嗡”一下,全身的血一下都沖到了頭頂,一種不好的預感強烈襲來。心里又詛咒自己的胡思亂想,不會的……怎么可能?!……我像一條被打了七寸的長蟲,渾身綿軟無力,恨不得插了翅膀即刻飛到七巧身邊。
車上,腦子里響起那首我寫給七巧的歌——
正月里穿新衣,人堆堆兒里咋不見你
手里攥了一把糖,捏地人汗淌哩
二月里雪消了,我到樹林林里去等你
刀刀兒在樹皮上劃下你的名字哩,看了一下還在哩
三月里桃花開,你遠遠地走過來
你在前頭我在后,咱們一搭里起掐苜蓿
四月里折柳梢,我騎在墻上來看你
你爹追過來,打了我一煙鍋袋
五月里來過端午,花線線兒你脖子上戴
十里八鄉地女子娃,我看就數你美
……
七巧在狗娃梁上,她在小時候掐苜蓿芽兒的地方睡著了,他在等我……
三娃跪在新攏起的墳前,面如土灰。
我癱跪在七巧跟前,想伸手去拉她,她仿佛近在眼前,又遙不可及。我聽見她咯咯地笑:“二娃,看你個傻樣兒!”說完低頭抿嘴嬌羞。我拼命呼喊七巧!七巧!她卻總聽不見。一會兒又聽見她嚶嚶地哭:“爹、娘,我就不嫁么,我要等二寶哩,我答應給他當女人哩!……”
我大聲喊七巧,七巧!七巧忽然又看見了我,一努嘴,嘴里哼一聲,一甩辮子又走了。我歇斯底里,姐!姐!我來了!七巧突然兩只胳膊抱在胸前埋頭哭起來:“二娃,你個騙子!你說長大了來娶我的……”我淚雨傾盆:“姐啊!我來了,我來了啊……”一個轉身,七巧不見了。我張開十指,拼命剖開層層黃土……
我要我的七巧姐!
腳下,苜蓿芽兒剛剛探出腦袋,她們在尋找七巧姐,七巧姐總會在這個時節帶她們在狗娃梁上歡奔亂跳,七巧姐粗粗黑黑的辮子甩到哪里,她們就跟到哪里,七巧姐把笑聲留在哪里,哪里就有一片苜蓿芽兒唱著花兒。
如今,這些苜蓿芽兒都黯然神傷,探著圓乎乎的腦袋問:七巧姐,你在哪里?七巧姐,我們等你……
身后,歲牛來娃丑蛋兒他們一個個抹著眼淚。我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一拳把三娃打翻,三娃像一個虛弱的稻草人無力的翻滾在七巧腳下。
我怒吼:“三娃,你個狗日的,你把七巧弄到哪里去了……?”
三娃爬到我腳下,抱住我的腿,鼻涕飛流直下:“二哥……我對不……住……你……”
我一腳把三娃踢倒,他翻滾著爬起來,抱住我伏在我肩頭一聲聲哀嚎,我無力的抱住他,我的淚干了,接著血也干了,心也干了,就像一截空心的大柳樹杵在黃土里,只要一陣風就能七零八落……
三娃哭著告訴我,七巧收到了我的櫻桃,歡喜得了不得,卻舍不得吃,只是望著櫻桃愣怔。最后櫻桃都爛了。三娃讓醋燒了腸子,他偷偷截住了我給七巧的信,也把七巧給我的信給偷偷攔了回來。他死纏爛打,像膏藥一樣貼著七巧。七巧想過跑,跑到狗娃梁上哭到星星走了來了月亮,心里又想起爹臉上比麻子溝還深的皺紋和娘像秋里的滴檐水一樣的眼淚心就軟了。她咬碎了牙,把一條粗粗黑黑的辮子鉸了……
上次回老家的那天晚上,我和七巧都說到了信,那些信卻都石沉大海。七巧也隱隱覺得不對,于是逼問三娃。當時七巧已經有了身孕,三娃只好承認了當年從我的絆籠里偷走了七巧給我的信,以及后來又攔截我和七巧之間通信的事實。七巧咬破了自己的指頭,又用鉸了頭發的剪子把她和三娃結婚時的一雙緞面兒的新被子碎尸萬段,三娃不住磕頭賠罪,把新房的地面磕了一個窩窩。
由于動了胎氣,七巧半年后難產大出血,七巧知道自己不行了,彌留之際把三娃叫到跟前說:“三娃,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求我死后你要把我埋在狗娃梁的苜蓿地里……”
七巧臨死昏迷時,嘴里呼嚕著:
“二寶,櫻桃真甜!”
“二寶,姐給你納的鞋墊好看嗎?你喜歡嗎?”
“二寶,以后不許拿人家的苜蓿芽兒……”
“二寶,姐等你……”
“二……”
三娃從懷里掏出一個手巾,層層打開,里面包著一封封的信。有我寫給七巧的,也有七巧寫給我的,最底下是一張皺皺巴巴的用紅頭繩綁著的紙——就是三娃從我的絆籠里偷走的那封信——作業本的方格紙。
我展開來看,上面寫著:“二娃,我等你,等你長大后我當你的女人。”
……
我捧著信捂在胸口,眼前一黑。
我看到七巧姐甩著粗粗黑黑的辮子,胳膊上挎著絆籠,笑盈盈的走著,她的屁股真好看,我跟在后面說:“七巧姐,你真好看!”
七巧姐臉上飛過一道彩虹,低頭說“二寶,你真壞!”
又看見七巧坐在炕上繡荷包,我看呆了:
七巧姐,你真個能!
七巧用勾針攏了攏頭發,低頭一笑,面若桃花。
七巧呆站在門前,看兩只蝴蝶拌嘴。
我說:七巧姐,你以后想尋個啥樣的新女婿哩?
七巧紅了臉,裝著啐我一口“反正不尋你這么個二哩巴興滴!”我跑,她在后面追打……
櫻桃樹開滿了粉紅色的小花兒,我和七巧姐站在樹下,櫻桃花兒看見七巧姐,都羞澀的低下了頭,微風里扭扭捏捏地悄悄議論:“這是誰家的女女兒,真個心疼!”
七巧姐嬌嗔地低下頭,雙手摩挲著她那粗粗黑黑的長辮子,輕輕一笑,把一樹的櫻桃花兒都羞紅了臉,裹住了花骨朵兒看著七巧姐。
七巧姐抬頭沖我靦腆一笑,低下頭說:“二娃,我等你,等你長大了來娶我,我要當你的女人……”
(完)
后記——
有時候,缺憾恰是一種完美,殘缺才是人生,我們的生活何嘗不是常常如此。長大的過程是成熟的過程,也是失去的過程。當有一天,我們褪去了青澀與懵懂無知,確乎認為自己終于已經可以懂得一些“人”與人生時,有些美好卻已永遠離我們遠去。這是成長的代價,也是青春的涅槃。就讓我們永遠飽含一份純真來祭奠我們的青春和青澀的愛戀,用飽蘸真誠的文字來緬懷一段不會重來的過往與心底的那份永遠剪不斷理還亂的惆悵。讓七巧死去也是無奈,“我倆”終于還是沒有擁抱,甚至沒有拉手。就讓這份純潔的愛隨著七巧深埋吧,把愛的種子種在春天的泥土里,我們心中就總會有愛的萌芽勃發,我們的心里總會有暖流經過。七巧姐并未死去,她永遠活在心存真愛者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