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太陽都冒花了，姚靜如才從床上爬起來。昨晚上她躺在床上思緒紛亂、翻來覆去的折騰的沒有睡好覺，起來就晚了些。此刻她坐在床邊，揉著蓬松的睡眼，心情還是感到無比的焦躁和壓抑。
客廳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草草的洗漱完畢，嘆了一口氣走進客廳，一屁股坐在餐桌前，雙手托著下巴，心里五味陳雜。
她側過頭，看見冰箱上面貼了很多便簽貼，密密麻麻的寫了很多字。而廚房里的爸爸正在灶前用勺子在鍋子里來回的攪拌。姚秉清今年65歲，卻有些佝僂著身子，本來就瘦，顯得更加單薄無力，歲月在他的頭發上染上了痕跡，兩鬢變得灰白，背影看起來真的像一個老頭。她的心中有些酸楚，尤記得小時候，他經常扛她在肩頭，一口氣能跑十幾分鐘，她總是咯咯笑著喊他：姚老頭。他也不氣，只哈哈大笑。她已經30歲了，而他也老了。
她本來在上海工作，這次是兩個哥哥安排她回家來當說客的。哥哥們說：“ 咱們兄妹三個里頭，老頭子最疼的就是你，你說啥他都聽你的，你說了保準管用。”她吃不準爸爸的態度，以前他們幾個都給父親提過這件事情，但是他總是沉默以對。
自從五年前媽媽因病去世后，本來風趣幽默、侃侃而談的父親慢慢變得沉默寡言，常常是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對著窗戶外面發呆，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時候一天也就吃一頓飯。加之，他又沒有什么興趣愛好，也就偶爾喝兩口小酒，還是獨自一人獨酌。先是老大姚啟鈞發現了他的改變，建議他去北京小住一段時間。但是，他搖搖頭，很堅定的要求住在家里，表示一個人能夠照顧好自己，讓他們兄妹幾人放心。
然而，后面又出現好幾次事情實在是讓人無法放下心。有一次，姚秉清自己下樓倒垃圾不小心把門帶上了，鑰匙落在屋子里，進不了門，后來從鄰居家陽臺上過去時候，從陽臺上摔了下來，腿摔得骨折了。多虧了是2樓，如果再高一點，這么大的年齡后果不堪設想。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從北京上海匆忙請假，坐飛機連夜趕回來。
三個人回家對著躺在病床上打著石膏的爸爸，真是又氣又心疼。輪番照料之后，不待康復，三個人急忙趕回去上班，只能把一把鑰匙放到對面鄰居家，讓鄰居幫忙照看著點。
摔腿事件后，姚秉清變得愈加容易忘事，常常是忘記在菜里放鹽，熬稀飯忘記倒水，有時候甚至出門忘記鎖門。姚靜如每每接到鄰居的電話時，都下意識的心里害怕，不知道父親又出了什么事情。鄰居說：“你爸爸的忘性越來越大了，有時候都不認識我是誰了。家里也沒其他人，你們還是想想辦法，別到時候老人家出了啥意外”。于是，兄妹三人輪番勸說爸爸，讓他去養老院，這樣只要交生活費，有人幫忙照看爸爸還是很好的，而且避免了兄妹三個天天擔驚受怕。
可是姚秉清向來的好脾氣，不知道為何獨獨這件事情上執拗的不得了。不管你怎么說，他就是對于去養老院這件事情保持緘默。他一個經常待在老房子里，似乎變成了一個孤獨偏執自私的老頑固。記得以前，他是一個多么通情達理的人： 姚靜如讀中學時，數學成績一直很差，有一次老師甚至說你這樣的學生將來能做什么？大學一定是考不上的！當時，她覺得天塌了，戰戰兢兢，她當時哭的一塌糊涂。但是她至今記得爸爸當時反擊數學老師的話：“我們家姑娘數學是差一點，但是她語文英語特別好，畫畫也好，就算將來不讀大學，我相信她也能好好地生活！”說完笑著安慰她，幫她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水。后來居然慢慢成績提上去了，而且居然真的考上了上海的重點大學。
姚靜如正想著，應該怎樣找一個好的切入點勸說爸爸去養老院，這樣兄妹三人都比較輕松。姚秉清端著兩碗粥走過來，笑著說：“妞妞，快點喝。你在上海也喝不著這么正宗的，這還是你媽教給我的秘方。”
她喝了一口，皺了皺眉頭，是銀耳紅棗蓮子粥，但是爸爸錯把糖放成了鹽。她忍著怪怪的滋味，喝了幾小口，吃了點面包就結束了早餐。姚秉清坐在她旁邊一個勁兒的問：“妞妞好喝嗎？是不是你媽媽做的味道？”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期盼的眼神，讓姚靜如只能點點頭。
她看著爸爸已經戴上了老花鏡，走路也有些蹣跚了。她其實也是心疼爸爸，但是她能有什么辦法呢？她在上海漂泊了七年，淪陷了整個青春，只眼看著房價一路攀升，直至再也做不起買房子的夢，依然居住在出租屋里。她有想過要回到老家來，順便可以照料父親。但是內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心的因子，畢竟從大學一路走來，她的一切都在那里。更何況聽說公司明年要內部遴選總監，她的資歷和實力都是排在最前面的，希望還是很大的。她對此抱有極大的希望，畢竟升上總監，不但工作上可以有更多的權限自由，而且薪水也要比現在高出一大截。
她硬著頭皮說：“爸爸，你過來，我跟你商量個事情。”姚秉清低著頭坐在她跟前的座位上，低著頭也不說話，他大概料想到她要說的事情是什么。
她開始耐心地說：“爸爸，你看我們三個人現在也照顧不上你，我們商量一下覺得你先住在養老院好一些”。
姚秉清閉上了眼，后仰在靠背上，還是不說話。
她心里瞬間涌現出說不出的滋味，又急忙說說：“爸爸，我也想帶你去上海，但是我平時上班忙，還是你一個人在家里。還不如去養老院，那里老人多，你們也能多聊聊。”
他睜開眼睛，也不看她，只是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扶著座位站了起來，腳步邁的相當沉重走了出去。
直到下午五點，姚靜如才意識到爸爸還沒有回來。她給他打手機，聽到鈴聲才知道他的手機落在臥室里。她有些擔心，天色漸晚，他一個人在外面還是不放心，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氣了，但是他總是沉默著，什么也不說。她的頭又開始疼起來，于是決定去外面找找去。
走了一路，也沒見到爸爸的身影，她有些慌了神，他不會是不記得回家的路，走丟了吧？她經常在馬路的電桿上看見尋人啟事。她嚇得趕緊給兩個哥哥打電話，兩個人安慰她先不要著急，或許一會就找到了。掛掉電話，她深呼一口氣，開始給認識的朋友和親戚打電話，讓他們幫忙找人。她坐立不安，只能把爸爸通常去的小公園和地方一個個尋找。天色已黑，路上行人就熙熙攘攘，還是找不到。
差不多晚上八點多時候，才接到一個初中同學的電話，說是在姚靜如以前住過的老胡同見到了她爸爸，但他就是不走，等著讓她來接，讓她趕緊過來。她慌不擇路，差點撞在一輛大卡車上，嚇得出了一身虛汗。等到她趕過去，才見她爸爸坐在一個石階上，老同學張墨站在旁邊。
她顧不上道謝，跑過來，一把拉住爸爸的胳膊，眼淚撲簌撲簌的落下來，心里的委屈和壓抑瞬間爆發了，氣呼呼的大聲又煩躁的喊：“爸，你干什么莫名其妙秒的跑出來，你知不知道我都快嚇死了！你能不能別給我添亂了？！”
這一通劈頭蓋臉的訓斥，讓他不知所措，搓著手，慢慢站起來，戰戰兢兢的說：“我就給我妞妞和仔仔買梅花糕來了，我妞妞不開心時候吃梅花糕就好了！我突然也記不起來我住在哪里了，也不知道我是誰了，我就坐在這里等著了，等我妞妞來接我”。
說著，他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袋，里面傳來梅花糕的香甜的氣味。她的鼻子一酸，接過爸爸手中的梅花糕，緊緊地抱住他大哭起來。
張墨開車送她和爸爸回家路上。一路上爸爸已經睡著了，頭靠在她的肩上，她突然覺得一瞬間爸爸怎么這么蒼老了，她的心愈發疼痛起來。張墨邊開車，從后視鏡里看看她，輕輕的說：“靜如，你有沒有覺得伯父可能得了阿茲海默癥？他似乎不只是簡單的健忘而已，我建議你帶他到醫院做個全面的檢查”。
她瞬間一怔，繼而眼睛黯淡下來，這很有可能！她的父親已經不再年輕，甚至開始有了老年癡呆的癥狀，這刺痛了她的心。她很感謝老同學的幫助，把父親背進臥室里，對方想到她可能奔波了一天，馬上告辭了。
她感到疲憊不堪，一進房間就躺在床上，拖過被子，把頭蒙在里面。她在被窩里嚶嚶的哭泣，聲音細而微。
聽見敲門聲，她慌忙擦干眼淚，輕聲說：“進來”。
只見爸爸抽了一支煙，他戒了大半輩子今天又抽上了。他看著她說道：“妞妞，明天我跟你去養老院。本來我想一個人在咱們家里守著，你們三個回來了，我也能給做口熱乎飯，不管啥時候都有個家依靠。現在看來，我也年紀大了，一個人住在家里還讓你們擔心，還不如去養老院待著。”
燈光下，他半瞇著眼睛，望著窗外忽明忽暗的夜色，不再言語。
她的心一角突然崩塌了，她站起來失聲痛哭，緊緊地抱住自己的爸爸。爸爸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像以前一樣安慰她。
她伏在爸爸肩上，淚水止不住的涌出來，臉上帶著笑說：“爸爸，我們不去養老院了！明天去醫院做完檢查，我帶你去上海行嗎？我想天天吃你做的飯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