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泉

人觸覺極其敏感。

下鄉時正好趕上三伏天,陽光灼熱無比。偶然的一次機會,路過農莊,我與同行的朋友暫借農民伯伯的院子避暑。院子里有一口井,看起來已有些年代,伯伯一邊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去一邊用手搖著井口的水泵,讓我們用井水洗洗臉,伴著吱呀吱呀的聲音,木水槽中即刻流出水來,我早已迫不及待,雙手合成瓢狀,當井水從我指尖流過,就像時光掠過身子的每個部位卻留不住。如時空穿梭一般,仿佛回到十幾年前,觸摸到老山泉那一抹透骨的冰涼,涼到手臂根,不禁打了個寒戰。

家里的老房子側門有個園子,自退耕還林后荒蕪。一條小路從園子延伸出去,小路的盡頭,是山澗中普遍可見的小溪。自我記事起,那口山泉就在那小溪旁邊。泉眼不大,泉眼的下方有四塊不規則的大石頭,正好圍成一個小池子,池子上方的兩側樹叢連在一起,小小的泉眼里勃勃冒出水,沿著石縫,緩緩地淌到小池子里。泉眼上方有一塊延伸至半個水面的石頭,少部分泉水沿著石頭的輪廓流出,再掉到池子里,噼啪噼啪的,濺起翠色的水花,一滴連著一滴。小溪上游的樹林里不時傳來蟲鳥聲,狹長的山澗顯得更加寂靜。石塊圍成的小池子有大人手臂那么深,池底的幾粒沙子清晰可見。晌午十分,陽光灑下,樹影婆娑映在小池的水面上。如今回憶起來,令人想起楊萬里的“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內心無比柔軟。

我們家喝水全靠這口泉。喝水、煮飯、洗漱、澆菜,全賴它。側門院子里有一個大大的水泥缸,從小池子那里把水挑回來,裝滿大水缸,夠一家人喝兩三天。小學放暑假時,我起床后總見不著父母親的影子,直到黃昏才看到他們滿面灰塵地回來。奶奶則扛起三天一次的挑水重任。

鄉下的生活沒有太多娛樂活動,我的樂趣就是跟著奶奶,奶奶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她一有空就去給菜園子除草澆水,我就到園子里去捉綠色的蟋蟀,奶奶每次都叮囑我別踩著菜。

奶奶挑著空桶,去到小池邊。她邊把水舀到桶里邊叫我別靠近,省得弄濕衣服。我出神地望著奶奶一瓢一瓢的舀著水,盛滿四桶水時,幾乎能看見池底了,我驚呼著:沒水了沒水了!奶奶無奈地搖搖頭,笑著告訴我,過一會又會有的。說著她迅速把褲子卷到膝蓋處,奶奶不愛穿鞋,她就這樣光著黑紅、瘦削的腳,挑起水來,腿上筋脈縱橫交錯,像小蟲在她的皮下蠕動,真怕一不小心勾破皮,就能看到縱橫的筋條。小路被來往的腳碾得光滑,奶奶不用低頭看腳下,也能正正踩在小路上。扁擔兩頭的水桶不聽話地左右擺動,水桶不斷往外濺水花,我擔心照這樣下去,還沒到家水就晃光了。奶奶放下桶,在路邊摘了兩片大樹葉,一邊桶各放一片,這樣一來,不管水桶怎樣左右晃動,水都不會被晃出去。至今想起來,不禁感嘆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

奶奶灌滿水缸,交代我不要亂跑,就去忙活別的事,印象中,奶奶的一天都在忙這忙那,雖非重活倒也瑣碎繁雜,現在才知道,老人根本閑不下來。

我好奇奶奶的“等一會又會有的”是怎么回事,到了傍晚,我便一個人到山泉旁邊去,上游樹林里斜照下來幾道陽光,小溪還流淌著水,泉眼依舊勃勃地冒出水,小池子果然又滿水了。我坐在旁邊的大石頭上,小池子四周長滿了魚腥草以及各種當時我叫不出名字的水草,夏洪來過,把小溪邊的水草連根翻起來,白色的草根泡在小池子里,越發的誘人。我忍不住,想用手撈起小池子里的白色草根,我趴在泉眼邊上,臉幾乎貼著水才能觸到水草的根,泉水漫到我手臂處,一股寒氣吸入肺中,我一邊咳嗽,一邊把撈來的水草根放在嘴里嚼,清香的甜味即刻縈繞我的舌尖。小池子下方石塊上留下山洪的痕跡,成塊的草坪被翻了起來,根朝上,看似矮小的草坪,根部極其發達,它們相互纏繞著結成網狀,緊貼在石面上,沒有扎根土地,全靠山泉滋潤它們的生命。我撿起樹枝撩撥草坪根部蠕動的小蟲。

后來,索性躺在石頭上,任傍晚的余光從小溪上方的樹林里斜照在身上,我在潺潺水聲中起了困意,沉沉睡去,直到聽到奶奶焦急的呼喚聲才醒來。

當春夏過而秋冬至,小溪干涸,溪邊的石頭被曬得焦黑,干巴巴渴望著甘霖。那口山泉依舊不緊不慢地流淌到小池子里,奶奶說,她嫁過來時這口泉已經在這里了。

如今,再不用從那小池子挑泉水喝,奶奶永遠沉睡在側圓里。父母親老于生計、奔波在外,我也因在外求學而鮮少歸家。老山泉好像再也沒什么用,忙碌的日子讓我很少想起,甚至從未想起它。

前些天,堂奶奶病重,我回去探望老人,家族中許久不回家的親戚也紛紛回去,也只有此刻才這樣團圓。他們紛紛感嘆,我長成了大姑娘。而我卻驚訝,那個赤腳砍柴的堂奶奶什么時候瘦成這樣,如果沒看到枕頭墊著的頭,幾乎只看到一張棉被鋪在床上。我想起我奶奶了,于是決定去看看那口老山泉。

多年沒有去看望過它,我站在園子里,躊躇不前。

又是盛夏時節,側園已經雜草叢生,奶奶的墳墓就安在側圓里,這是她的遺愿。小路幾乎被沒了蹤跡,老山泉的四周圍起茂盛的樹木和橫生的荊棘,我的蠻闖驚起草叢的蟋蟀,樹叢中受驚野鳥猛拍著翅膀逃離,我幾乎無法分辨山泉的位置。直到樹叢重新安,狹長的山澗恢復了原本的寂靜,石尖的泉水滴到小池子里發出清脆的響聲,告訴我它十年如一日,我的躊躇和擔心顯得多余。我撥開樹叢,想湊近看看泉眼。小池旁結了厚重的青苔,我輕手輕腳地靠近,小池底也長滿了綠色的水草,泉眼被絨綠茂密的草掩蓋。不見泉眼,只聽得見潺潺流水從泉眼涌出的聲音,本想撥草從叢去看看那口泉眼,而后想想,我不必去打擾它的從容了。

我雙手合并,想把泉水舀起來洗臉,指尖觸碰水面的那一刻,一陣涼意又從指尖蔓延到手臂根,它還是那樣柔軟,卻多幾分凄涼。我在池邊呆了約有五分鐘,背后的汗水被山澗的陰涼冷卻,我感到一陣寒意襲來,肺部吸入一股寒濕的氣,不禁咳嗽了幾聲。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人們在這個世界上,勞于生計、奔波勞碌,快節奏的生活讓人們越來越繁忙。只有老山泉依舊從容不迫,不緊不慢地流淌在山澗中,小池子靜靜躺在那里,跟山泉有了默契。

我轉身離去,背后傳來它那潺潺的流淌聲,好像在竊竊嘲笑著誰。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9,362評論 6 537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9,013評論 3 423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7,346評論 0 382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3,421評論 1 316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2,146評論 6 41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534評論 1 325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585評論 3 444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767評論 0 289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9,318評論 1 335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1,074評論 3 35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3,258評論 1 371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828評論 5 36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486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916評論 0 28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6,156評論 1 290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993評論 3 395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8,234評論 2 375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