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少平要畢業了。這個善良的少年，他會在受到跛女子侯玉英接二連三的刁難和羞辱之后還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她；會在郝紅梅“背叛”了自己、卻身陷囹圄之時盡全力幫助她脫困，甚至設身處地地為她考慮了在當年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很重要的名聲。這世上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吧？然而命運并沒有因為他的善良而對他有所心軟，它照樣冷漠無情地對他施加了比旁人更多的殘酷。而最大的殘酷就是——他必須要回到自己那個仿佛與世隔絕的閉塞的小村子，接受自己數十年如一日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無比狹隘的余生。這并不是說他害怕勞動，不愿辛苦。他害怕的，是牢籠。

他熱愛自己家里的每一個親人。但是，他現在也開始對這個家庭充滿了煩惱的情緒：一家人整天為一口吃食和最基本的生存條件而拼死累活地掙扎。這里沒有詩，更沒有遠方。他從此以后就要開始這樣的生活：每天要看的是家里人的淚水、疾病、饑餓和愁眉苦臉唉聲嘆氣。他將沒有住處，沒有私人空間，在家里喝兩碗稀湯飯后厚著臉皮去別人家借宿。他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周而復始循環這樣蒼白而索然的生活。他不會再有時間讀書看報，不會再有時間冥想，不會再有時間與志同道合的朋友談天說地、揮斥方遒。

他開始渴望遠方，渴望一個陌生的世界。他愛自己的家，愛每一個家人，只是這些都讓他有一種脫離的欲望。我完全能理解少平的想法。因為我也曾面臨過、也將要面臨類似的境地，雖然并沒有少平這樣轟轟烈烈——當我出于青春叛逆期時對家的厭煩想獨自一人到寄宿學校上學時，母親極力反對。她極力描述獨自在外的辛酸不易，極力表達渲染她的悲情不舍，甚至發動了強大的親戚團隊試圖說服我。當時若不是我靠著一股較起勁兒來比驢都倔的特質，我該就會做出讓我后悔的決定了吧。后來我慢慢長大，離開家也成為了唯一的選擇?？伤麄儚牟辉试S我在沒有他們陪同的情況下出游。在他們一貫的認知里，“在路上”是一個極沒有安全感的狀態，只有我老老實實待在家里他們才會完全放心。高中畢業我也想過跟同學們一起去掙得人生的“第一桶金”。可是母親非要把與我同去的同學的家庭戶口查個門兒清，還非得開車送我去那游樂場然后苦口婆心地對那里的管理人員千叮嚀萬囑咐，好像把我作為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兒寄放在了幼兒園。她根本沒想過她這樣做會讓我在同學面前多不好意思，會讓我的暑假打工經歷變得多沒勁。我想到了，所以我最后根本沒去。我能跟同學怎樣說呢？我只能找借口說我有了別的安排——這些我又怎能跟他解釋得清呢！我也曾跟同學約好一起去南方上大學，趁著年輕一切都沒有定下來時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去呼吸那陌生而新鮮的空氣——哪怕幾年以后再回來也可以。可結果呢，我不愿再提。我也無法跟我的同學解釋我爽約的原因——我的軟弱妥協，讓我羞愧萬分。他們最希望的我的工作是教師或基層公務員——回到小城，每月領點工資，日復一日過著朝九晚五、波瀾不驚的生活。然后找一個踏踏實實的結婚對象，然后生兒育女組建家庭，然后買菜做飯洗衣洗碗，然后四十五十六十七十，然后死。所以我完全理解少平那種矛盾又糾結的心情——既懷有對家人的感激與愛，又充滿對未知遠方的渴望。

少平開始懊喪。雙水村和石圪節就是他屬于的世界，可他的心卻飛向了更為廣闊的天地。這種矛盾與反差使他痛苦。是的，若他根本不曾知道這世界如此之大、生活的可能性如此之多，他可能會心平氣和地坦然接受自己這樣的命運——自己的大哥、父親以及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生活過來的呀。但當他隱約見到了那片廣闊天地、見到了那邊投射過來的耀眼光芒時，他又怎會甘心留在這破敗凋敝的小世界一輩子，連一眼都不去看呢！

他還是無法去看的。畢業后鋪蓋一卷，他就得動身回家，去迎接他不喜歡的生活。這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他又能怪誰呢！就像他的大哥當年無奈接受自己一輩子農民生活一樣，于情于理，他們都無法對他們無能的父母、對這個“爛包”的家產生哪怕一絲埋怨啊。無人可怨，也沒有辦法自憐，命運為何要這樣對待這些有夢想、有激情、有改變世界的渴望的可愛的年輕人！

而他最為親近的曉霞也在玩笑間提到了這樣的觀點。她說生怕過個幾年，少平會“滿嘴說的都是吃，肩膀上搭著個褡褳在石圪節街上瞅著買個便宜豬娃，為幾根柴火或一顆雞蛋和鄰居打得頭破血流，牙也不刷，書都扯著糊了糧食囤……”他們笑著，約定著互相見面，說好了都不放棄讀書?？杉揖骋髮嵉臅韵加衷跄苊靼祝衩子望}、鍋臺水缸這些瑣瑣碎碎的事情會怎樣一點一點蠶食掉一個人心中的詩情畫意！對于少平來說，人生中遇到這樣一位有見識的、志同道合的朋友是多么不易。這樣的促膝長談，這樣的無話不說，在他這輩子里都不會再有了吧？可即使沒有愛情的成分，他和曉霞也注定會像少安與潤葉一樣——靈魂相通卻只能走上完全不同的、沒有任何交叉點的人生道路。然后，漸行漸遠，漸無書。

第四十五章

向前雖娶到了自己心儀已久的潤葉，卻也陷入了痛苦中。潤葉沒有給他一點作為妻子的溫柔。她就像個木頭人，對他沒有表達，沒有交流。不僅沒有柔情蜜意，甚至連最起碼的問候關懷都沒有。甚至在他處心積慮刻意安排了一場“新婚小別”之后潤葉也毫無表示，甚至離家出走了！

這個兢兢業業、老實本分的好心腸青年，他不愛看書，也不關心多少正經八百的社會大事。他喜歡聽軼聞趣事，和同行東拉西扯地敘一些不上串的話。他有時候看起來見識很廣，但其實說的都是一些沒名堂的事。這樣看來，潤葉無法忍受他的“浮淺、粗糙”也是不無道理的。

是啊，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俗”更讓人難以忍受的了吧？

夜色初降，月光如澈，你想到“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感慨東坡與懷民的默契與情誼，他卻一臉興奮、繪聲繪色地講述著老李和他老婆吵了架家里正鬧得歡，講述著路上看見兩個女司機怎樣展開撕逼大戰，講述著他圍觀來的破舊閣樓上那個人跳樓的始末；

一天忙碌后回到家，你拉起他的手希望能談一談心，他卻隨手將門摔得山響，“煩死了，都忙一整天了還來煩我，我一天天的容易嗎我！”

春雨驟至，你希望去雨中走走，希望吟著“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和心愛之人隔著細細雨絲相視微笑，他卻埋怨著今天打麻將輸了多少錢，憤憤然地把全世界的人再加上天王老子罵個遍，讓你那句“羅衾不耐五更寒”噎在喉嚨，咽不下也吐不出來；

某個紀念日，你特意準備了第一次約會時吃過的飯菜，點好蠟燭待他歸來，他卻一進門就胡吃海塞像是咽下了一頓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飯，甚至沒發覺吃的是什么，更沒有一句交談；

久不聯系的學生時代的舊友約你見面，你很開心地做好準備以敘一敘舊情，他卻一臉諷刺和憤恨，“有事叫公公，無事臉朝東。甭理！”

你幾經周折終于買到了一本期待已久的書，滿懷欣喜地翻開扉頁；你拿到了同學多年聚會的相冊，充滿懷念地小心摩挲。他卻重重哼一聲，“買那閑家物有個球用，不如稱幾斤肉！”

清晨，陽光照進窗臺。你打開留聲機，理查德克萊德曼的《夢中的婚禮》的旋律輕揚，為新的一天開啟晴朗，他卻不耐煩地一枕頭砸過去，“吵死！透早就吵！”

而同樣，作為一個男人，當你送一個女孩兒一本極具紀念意義的相冊、一套你收集多年的郵票、一個你第一次參加比賽獲獎的獎杯時，她卻抱怨你沒有情調，不如別人的男友送的玫瑰花、巧克力、大抱熊浪漫；當你親自做好了一頓精心準備的飯菜為她慶祝生日時，她卻埋怨你不肯帶她去法式餐廳吃大餐；當你們街頭漫步抬頭猛見夕陽美景時，你牽起她的手希望共賞這激動人心的時刻，而她卻拿起手機嘟著嘴開始自拍并配上幾句雞湯文在朋友圈求點贊；當你當結婚十年向妻子提出一起旅行時，她卻以一句“那得花多少錢啊，不值”澆滅了你所有熱情與浪漫；你讀了新聞，想就時事與她分享一下看法，她卻喋喋不休地嘮叨著大蒜漲了幾毛、親戚劉嬸兒家媳婦兒生了孩子該掏多少彩禮、單位狐貍精小趙怎樣勾搭老板成功當了小三。

……

所有這些可能充斥一生的“俗”，是不可能忍耐得了的啊。所謂“對牛彈琴”也不過如此了吧。其實，對一個人最大的厭倦，也不過“對牛彈琴”的地步了吧。你滿懷欣喜地與對方分享你的內心，得來的卻是對方訥訥的表情和不屑的語氣。這是多么令人崩潰的一件事啊。若是我，一定寧愿孤獨終老也絕不選擇與這樣的人共度余生；若真不幸被命運戲弄，我寧愿死也不愿被鎖在這樣的婚姻牢籠！

我又想起柏楊的雜文了，不過忘記了是哪一篇。他提到過一位女作家（名字也被我忘記了，羞愧），她長時間積累的手稿竟被丈夫付之一炬，而這廝還在她傷心又憤怒時表現的非常不屑一顧。結果就是這女作家離開他。憑這廝的粗俗，怎能體會到那些“紙”對她的重要！

有時候，不是“粗俗”，而是沒有達到“粗俗”的地步，但對方絕對無法感受到你的感受，無法體會到你的體會。這樣，也會令人很失望吧。

我想起中學時有段時間跟前桌一個男生相處得很融洽。他會在我灑滿陽光的課桌上擺好一個洗好的蘋果，會在我下午一走進教室時給我一個沒有緣由的微笑，會把我提到過的很喜歡的一本書偷偷放進我的抽屜，會幫我接好不涼不熱正適合我習慣的一杯水并蓋上蓋子，會在上自習的時候偶爾扭過頭對我吐吐舌頭，會在無聊的課上分給我一只耳機。我很感激他，也把他當成我少有的幾個好朋友之一。可當我們讀到“錦城雖云樂，不早還家”然后我非常認真、興奮地跟他描述我與標準“賞析”不同的觀點和感受時，當我讀到“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而頗有些自以為是的感觸時，當提到一個時事、我或深沉或欣喜地描述了我的看法時——看到他那茫然的眼神，便瞬間失去了與他交流的激情與動力——他不能體會到。我并不苛求別人一定要跟我有一樣的想法，這是不可能的。我也知道“感同身受”這種事情是幾乎不可能存在的。我也不是裝逼，非要顯得自己有多高雅。只是當我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談到我所熱愛的東西時，若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他并不能懂”，我便會失望至極地閉上嘴巴。很多時候并不是“俗”——畢竟還都是滿懷詩意的年紀，只是覺得對方不可能真正懂得我的意思而已。

就在剛剛，閨蜜跟我講她想跟前幾天還甜得跟蜜一樣的男友分手了。她說，“也沒有吵架。就覺得他好傻逼。就不懂我什么意思”。好巧，就跟我現在考慮的問題完美契合了。懂得，是如此重要啊?？v然熱戀再甜蜜，一個“不懂”就可以澆滅所有的熱情。他并不是“俗”到把她的心思都忽視了，他只是不懂，不能體會到對方心中那種微妙的感受。縱然心中藏著喜歡，卻不懂。

同樣，向前雖頭腦簡單，但并不是“俗不可耐”，只是他不可能理解潤葉啊。他是一個好青年，他有著純真而熱烈的感情，他老實、敦厚、熱心腸。況且他對潤葉和潤葉的家人那樣好，被“辜負”也多少有點凄涼和不公吧?？墒菨櫲~也并沒有錯，她只是不愛他而已。也許，他們本可以成為朋友呢？也許，他們可以一直保持純真的友誼、不時地互致關切呢？可卻鬧到現在這樣尷尬的境地。是啊，愛情誠然可以把兩個人拉得很近很近，也可以把兩個人隔得很遠很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