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 ——辛棄疾《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一
“法師法師凍它啊”,“劍士劍士大招啊”,“坦克頂上去啊”,“奶媽奶媽你的奶呢”。耳機里伙伴們急促的叫聲此起彼伏讓這場戰斗更加緊張,小伙子伸長脖子盯著屏幕左手手指在鍵盤上熟練而靈活地騰挪著快速點擊各個快捷鍵右手不停地按下鼠標左鍵砍殺。
和伙伴們策劃了一個星期好不容易聯系齊了各路高手各種必備職業,也充錢購買道具加強了全身裝備和寵物坐騎紅藍一并備齊。昨天中午開始一直翻來覆去想盡各種辦法殺到今天,這個極其變態仿佛要永生的BOSS徹底激發了全隊人馬的斗志和征服欲。現在反復砍了一天半的大BOSS的藍幾乎快要抽干紅也快到頭了這次看來是在劫難逃了。期待已久的勝利時刻即將到來的喜悅瞬間擊中了小伙子的心讓他眼里漸漸充滿了激動的淚水。
模糊的視線中突然看到坦克血量暴減伙伴們齊聲喊的“奶給坦克”的話音未落,他看到了BOSS發出的妖冶的魔法的光芒纏住每個人吸著紅和藍自己在劍士法師之后華麗麗地旋轉著躺下。
耳機里除了沙沙的電流聲就只剩下一片寂靜刺激著每個隊員的心,小伙子默默地盯著屏幕上體型巨大的BOSS的丑惡嘴臉懊惱地假設著自己的每一次操作如果能這樣或者那樣也許就通關了。他往后一仰陷進網吧舒適的沙發里不自主的說了句“我勒個去了”。
耳機里隊友也開始失望的罵著控訴著可能影響結果的每一次招式組合每一次加血。隊友們慢慢從失落的情緒中走出來開始商量接下來該如何做好今天的第七次出擊。
他重新開始斗志昂揚的時候突然覺得口渴抬手讓電腦桌上三個飲料瓶底兒朝天也搖不出一滴水了。他對著話筒說了聲我去買瓶水就站起來那一瞬間覺得有些腿軟頭暈,快步走到吧臺旁的冷柜里拿了一瓶最喜歡喝的飲料,這是肚子咕嚕咕嚕的叫聲響得正是時候,畢竟早餐午餐都因為要守在電腦前耽誤了,肚子的抗議是非常正常的。
他還要了一包22塊錢的煙,在他的生命中這和游戲一樣重要,至少在他活過的這些年是這樣的。自從五歲多父母不在身邊他就開始抽煙了,最初是偷爺爺的煙,后來爺爺去世了,他就問婆婆要錢去買,再后來就是父母寄錢給他買。抽煙和游戲讓他覺得渾身通泰不用考慮前途不用擔心人際關系也不用想念父母,他曾經對哥們兒說玩完游戲來根煙忘記煩惱賽神仙。
他準備掏錢結果發現兜里的錢不夠買單,于是他掏出手機付完款發現有一條昨天的短信沒有查看,他隨手打開一看是爸爸發的“兒子生日快樂”。那一瞬間他想起了父母并不清晰的臉,那一瞬間他算了算今年自己的確27歲了,那一瞬間27這個數字讓他突然驚愕于自己的年齡,那一瞬間朦朧中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一種叫做長大了的壓力。但是,那也只有一瞬間。那一瞬間之后,他給自己定了個任務,今天無論如何要干掉BOSS給自己一個遲到的生日祝福。
他回到座位悠然自得地坐下,拿起耳機戴好準備繼續戰斗。突然他感覺嘴里有一絲甜甜咸咸的味道,還沒等他好好品嘗這奇異的味道,一口鮮血噴涌而出灑在他熟悉的鍵盤鼠標上。
他病了。
二
他文文靜靜地坐在我面前,面色和嘴唇有些蒼白。胃鏡報告上寫著胃潰瘍。我一邊開處方一邊交代注意事項。
“不要喝酒,盡量不要吃辛辣刺激食物,少抽煙。”
他點點頭,領他來看病的中年男人欲言又止。
“另外,要注意生活規律,不要熬夜,要不然,潰瘍很容易復發……”
“他天天耍游戲,通宵通宵的不睡覺……”中年男人打斷了我的話,似乎忍無可忍的說到。
“他父母在外面打工,我是他二叔。他一天到晚耍游戲,也不上班,二十七歲了還要父母供著,醫生,你說這像什么話嘛,你勸勸他嘛。”男人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神色,指望著我規勸他的侄兒,就像期望一位嚴肅的老師好好管教孩子一樣。
我承認那一刻我心中英雄主義的毛病又犯了。我決定用自己的血淚史啟發他,希望能帶他能走出泥潭。當醫生真心不容易,有時候還得掀開自己的傷疤,讓病人覺得你理解他。感同身受的現身說法往往比普世真理的說教更有效。
“你打游戲能養活自己嗎?”門診時間有限,我單刀直入。他不明就里,不動聲色。
“你覺得自己游戲打得好嗎?在世界上排到什么名次?”他蹬大眼睛,不知道我究竟要說什么。
“我估計我打游戲比你強。”他臉上一絲笑容一閃而過,很快泛起了一絲懷疑。
“我像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在全球排名五十多,有兩項世界記錄是我保持的。”我說的是實情,都是以前少年不識愁滋味時候的浪費青春換來的。他有點崇拜的樣子。
“但是啊,小伙子,不管你承認不,你目前并不比我當年強。但是,我玩游戲再優秀,我還得要找份工作來養活自己,讓自己過得好點,比如現在,我得當醫生得賺錢,游戲絕大部分時候是不能養家糊口,而努力工作一定能。父母要老,不能養我們一輩子啊。”
我點到為止,他若有所思。
“謝謝醫生!”最后,他平靜地看著我輕輕朝我點頭致意。他走出診室的步子很緩慢,也許是因為病痛,也許是因為思索。
三
兩天前的晚上。
南方,某工地旁的大排擋里。兩瓶啤酒,一個小的不銹鋼盤子里還剩兩三粒油酥花生米。
“二弟,這六百塊錢回去給媽,她三個月的生活費。”
六張半舊的鈔票交到中年男人的手里。
“這二百,給大舅,他家小芳出嫁,我和你嫂子就不回去了。”年長的男子迅速地掃了一眼旁邊的女人,女人微微地點了點頭。
“這五百給我家強娃子,你讓他去找個工作,沒事少打游戲。我們這種家庭,還是要做點事兒。”
中年男人接過錢小心翼翼地揣進了右邊的兜里,又不太確定,又隔著褲子輕輕拍了拍。
“嫂子,有啥話要帶的?”
“你跟強娃子說,要多休息,注意身體。”女人說完低下了頭。
“放心吧。”中年男人回答到。
“來,二弟。我們把酒干了。”
“好,嫂子還要回去吧。”
“是啊,這個時候去坐最后一班車,明天早上正好趕得上上班。”
“嫂子這樣一個月跑一趟太辛苦了。干脆在這邊換個工作嘛。”
“她那邊工資高好幾百塊呢。”
“……”
兩個男人把啤酒一飲而盡。道別。
“今天強娃兒過生,你給他發個信息嘛。”女人說。
男人盯著窄窄的屏幕擺弄半天說發了,女人接過手機一看,屏幕上顯示著“兒子生日快樂”。
大排檔的音響放著歌。女人緊緊偎著男人,男人粗獷的嗓音唱著: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親愛的媽媽
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
沒有一個家
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
把我的淚吹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