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羅摩衍那》是印度兩大史詩之一,記述的是女主人公俱盧國公主悉達和一位王子陷入愛河,最終通過火神阿耆尼的考驗而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本文借用名目而已。
0.
孔歷2086年,耶歷1585年。南北周戰火重燃,細蘭海北部的海上交通再次變得險惡起來。
“很榮幸的宣布,你們和你們的財產現在屬于大周的戰利品。”蔣毅孝說道。
“我是大吳的子民。”一個老年士紳說道。
“抱歉。”蔣毅孝半躬身,掏出了短刃。
噗
“扔到海里去。”蔣毅孝瞥了眼倒在血泊中的尸體吩咐道。
“你叫什么名字?”吳從恩問道。
“譚春娘。”
“哪些行李是你的?”
“那些。我的嫁妝。”
“真遺憾。但愿你的夫家肯等你。”
“會的。”
“哪個是山塔努的女兒?”王富春問道。
“還沒查到,軍使。”趙豐年回道。
“那是個大肥羊,仔細些。”
“是,軍使。要挑幾個陪酒的嗎?”
“來兩個吧。”
1.
“你真真沒腦子。你家曾祖就是奴隸販子,到如今裝什么賢良善紳。”
水是咸的,還在海里嗎?
“就是就是,明明是個蝙蝠仔,扮什么小白鴿。你若不來,便一旁看我等快活。”
頭真疼啊,還沒結痂嗎?
“岸上,天王說了算,船上,老子說了算。滾開!”
渴,渴。這么熱,一定是個晴天。
嘩啦嘩啦的水聲,不斷在耳邊響起,吳從恩渾渾噩噩,分不清它是來自海浪還是溪水。饑渴無力的吳從恩只盼太陽不要太毒,他收拾散亂的思緒,準備嘗試睜開眼睛。
倏地面上一涼,冷冽的水流劃過面頰,他抖了一下,反復嘗試,才微微睜開了眼睛。
模糊,到處是模糊的一片,孕足了夕陽的色彩,飽含熱血的眷戀。
啊,是了,一定是面上的血還沒清。
吳從恩想到,總該結痂了才是。
冷水斷了。奔跑的腳步聲和稚嫩的呼喊聲取而代之。
吳從恩手足無措的看著涌過來的幾個人,他們穿著簡樸的紗布長袍,看起來是天竺的下民,因為他們沒有鞋。雖然吳從恩也說不清為什么,但他還是認定了他們的身份。
為首的長者會簡單的漢話,問了吳從恩的姓名來歷,吳從恩只是報了名號,來歷則避而不答。
“還有其他人漂到這里嗎?”吳從恩喝飽了后問道。
“老兒不知,貴客莫惱。我家員外在城中恭候,想必貴客能得償所愿。”
吳從恩草草的拾掇一番,換上了長者拿來的紗袍,接過了交還的小皮箱。他腦袋上為了敷草藥,剃了許多頭發,他索性讓長者一遭剃了干凈,圓溜溜的腦袋上敷著個藥包,用本色抹額斜著固定好。配上他健壯的體魄,剛毅的面龐,倒像個來天竺游歷的漢家武僧。
吳從恩在日落前見到了這里的員外,一個身材消瘦,衣著華麗的天竺上民,自稱洪楚然,漢話說的極好。吳從恩隨意的聽他吹噓在大吳求學的故事,反正自己是沒去過大吳的,偶爾稱贊兩句。
“除了我,還有其他人獲救嗎?”吳從恩終于插空問道。
“家仆只找到了你。你們遭遇海盜了么?”洪楚然有些好奇。
“沒有,當然沒有。”吳從恩馬上說道,“只是遇上了一些意外。”
“啊,意外是最美的毒蛇。”洪楚然隨口說道。
“這里離廣饒郡遠嗎?”
“這里就是廣饒郡。”
“啊,是嘛。那真是……嗯,太好了。”吳從恩有些吃驚,但隨即鎮定下來,“您聽說過廣饒郡的山塔努嗎?”
“山塔努?這要看你找誰。山塔努是王室血脈,歷史悠久……如今可能進了資政會,也很可能過的不如意。”洪楚然想了想說道。
“最有權勢的那位是誰呢?”
“廣饒郡資政會的山塔努·沙梵葉陀或者廣饒郡郡佐山塔努·辛凡羅?誰曉得呢,那些沒能王化的異族總是在發達后給自己亂攀親戚。”洪楚然嘲諷的說道。
“這倒是。”吳從恩點點頭。
2.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昏暗而整潔的堂屋中,床邊放著奢侈的冰磚進行降溫,近處的窗戶卻被厚實的塞拉萊掛毯擋住,只有兩盞漁夫女兒青銅燈散發著光芒。空氣中蘊著淡淡的香氣,那是上好鯨油的味道,這種香氣被南海地區的富貴人家所推崇。
“救他,救他。”
據說能寧神景氣的鯨香被回蕩的呢喃所推開,它在靈臺、佛龕、神位、畫像之間四處碰撞,衰弱下來。
堂屋外,兩個天竺下民行禮交接。
“還是申時用藥嗎?”
“對,納沙梵羅會來。申時二刻再用飯。”
“我記下了。”
“我記下了。”吳從恩默默的點頭,“多謝恩公指點。”
“天下漢人是一家。吳公子好好將養身體。”洪楚然笑道。
“慚愧,慚愧。在下還想尋訪同伴,就不叨擾了。”吳從恩歉然說道。
洪楚然見他臉色尷尬,主動提議道:“尋人總是辛苦,不能少了盤纏。恰好我有筆閑錢,吳公子且拿去花用便是。”
“恩公美意,在下受之有愧。”吳從恩拒絕后想了想,讓人取來了自己的小皮箱。
“在下著實乏錢。今日恩公相借,已是感激不盡。這有件家傳之物,算不得異寶。如今權做憑據,來日在下謝恩公時再取回。”吳從恩說著從小皮箱中取出一個大大的錦囊。
“這卻是說某市恩了。”洪楚然面色不愉。
“萬萬不敢。滴水之恩,報以涌泉。這是在下赤誠之意,恩公莫惱,莫惱。”吳從恩急忙解釋道。
“這是某家傳之物,如今并不值錢。只是表某赤誠,權作憑據。”吳從恩緊接著將那錦囊遞給了仆人。
洪楚然早見那錦囊奇怪,如今入手細細體量,竟是比普通錦囊重的多,仿佛加滿水的水囊。
“想來內中必有奧妙。”洪楚然雖然游學大吳,見多識廣也沒見過此物。此時只好撂一句話引。
“確然。”吳從恩點點頭,“這是祖上榮獲的特殊許可。”
“特許狀嗎?”洪楚然凝眉頷首,倏地站了起來,“這便是那‘三錦囊’?”
“恩公見多識廣。”
“怎地只余一只?”
“本就只有一只。”
“哦?”
“世傳‘三錦囊’,不過是以訛傳訛。因為此物早已作廢,多數銷毀遺失,不得實物之下,難免出了偏差。”
“確是道理。”
“‘三錦囊’雖是訛傳,不過這個‘三’字,自有來歷。恩公不是旁人,打開錦囊一觀便知。”
“前朝有陳梁公嗜古好奇,如今某也重蹈覆轍。得罪,得罪。”洪楚然說罷,將錦囊緩緩打開。便見內里襯著厚厚的皮子,上面非金非絹的繡著三句話。
許爾舟船隨時駐泊
許爾人貨隨時買賣
許爾官爵隨時抵罪
洪楚然反復看過,嘆口氣道:“左下處一片模糊,想是有故事的。”
“這卻算不上。天王中興后,這特殊許可,便令一概廢除。左下處原本落有國尉府名號和許可編號,祖宗為免麻煩便將之挫去。只留錦囊聊作紀念。”
“原來如此。”
3.
“軍使,李副使回稟沒有發現。”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叉手說道。
“右舵五,再往近岸處瞧瞧。”王富春摸了摸腦袋后面的腫起,“媽了個X的,抓住這王八羔子往死里打。”
“可我們已經過界了。若是碰上呂狗頭那廝……”粗壯漢子勸到一半,猛地被王富春拍了一下,余下的話統統進了五臟廟。
“可以啊,趙六。我看這吳知兵號的軍使非你莫屬啊。”王富春笑道,“正巧我傷了,要不你來擔待擔待?”
“不敢,不敢。軍使息怒,軍使息怒。”趙豐年討饒道。
“不敢還不快去準備。”王富春給了趙豐年一腳,后者想躲沒躲開,呼通一聲退下去傳令了。
“可別死在外面。”王富春又摸了摸腦袋后面腫起的包。
“可別死在外面。”趙豐年小聲說道。
“趙六,你嘀咕什么呢?”蔣毅孝問道。
“軍使已經尋那吳蠢蛋四五天了,若是找到還好,總歸是那蠢蛋吃罪。怕就怕那蠢蛋死在外面。他倒是一了百了,我們可要吃罪不起。”趙豐年皺眉說道。
蔣毅孝看了趙豐年半天,后者心里有些發毛。
“哥哥有話便說,何苦戲弄自家兄弟?”
蔣毅孝嘆了口氣,說道:“前日我們便到了呂狗頭的地頭。兩國交戰,這邊卻不見邏船,你不覺得奇怪?偏偏軍使又讓搜尋敵船……”
“你是說軍使要投了北邊?”趙豐年瞪大了眼睛說道。
“狗腦子。我哪里說過這混賬話。”蔣毅孝連忙瞪了回去,“我是覺得北邊邏船不知何故收起來了,而軍使一直想干一仗。”
“為啥要干一仗?”
“自己想。”蔣毅孝撂下話便走。
“這窮措大毛病不少。猜來猜去不嫌麻煩。”趙豐年抱怨道。
“六哥,六哥。東向有子船兩艘,沒有發現母船。”
“什么旗號,什么航向?”
“北邊平字旗,正西航向。”
“帶我去瞧。”
兩艘不到一百料的小船,各由四五個人操持,緩慢的靠近吳知兵號。
在得到王富春的許可后,趙豐年指揮兩艘子船伴隨來船航行,并在吳知兵號四百步外,讓來人換乘己船登上高大的蒸汽明輪兵船。
來人分作前一后二,兩個仆從只穿有短褲,褲腳用細繩系牢在膝下,看起來像兩個長燈籠。上身赤裸在日光下,精壯結實的肌肉泛著油光,光滑圓潤的腦袋也像油燈一樣發光發亮。
站在前面的使者只有仆從一半寬窄,眼中透著順從,若不是兩撇胡子,王富春會以為這個俊俏使者是個清倌。
長得也太好看了些。
王富春心中一想而過,在使者見禮后,直率的說道:“老子走私有規矩,抽三拿四不碰五。明白么?”
“明白。”使者的聲音很溫柔。
該不是女扮男裝吧。
王富春心里像貓爪撓一樣,使者的話便漏了幾句。他倒不尷尬,直接吩咐道:“方才走神了,你再說一遍。”
“啊?是。”
周圍的海兵和水手肆無忌憚的笑了起來。
“某家員外想從軍使大人這里贖回春娘的嫁妝。”使者躬身說道。
“嫁妝?春娘?”王富春疑惑道,“你不是來談走私的?”
“不是。”
“XXX。”
王富春罵完,周圍的人又笑了起來。
“各回各位!”趙豐年得了王富春眼色,立刻喊道。隨后甩了甩鞭子,掃視四周。
“帶他來綱首室。”王富春說完便自行離開。
4.
靜靜的廂房中,香霧繚繞。
“春娘如何了?”
“好多了,只是還有夢囈。”
“繼續用藥,不要誤事。”
“是。主人。”
“神廟那里談妥了嗎?”
“摩訶察布拉已經允了。到時她來負責儀式。”
“辦得好。”
吳知兵號的綱首室,整潔而寬敞,沒有任何刺鼻的氣味,只有不斷飄入的海腥氣。
王富春仔細思索著,說完來意的使者靜靜的侍立在一邊,等待他的回復。
趙豐年警惕的看著使者,仿佛他能變出兵器。
王富春終于開口了。
“你曉得‘抽三拿四不碰五’的意思?”
“是。輕貨抽三成,俏貨拿四成,重貨五成以下不做。”
“你說的那是呂狗頭。老子不碰重貨,給多少也不做。”
“軍爺莫惱,萬事好商量。”
“沒得商量。”王富春打斷道,“告訴你家員外,要么拿金銀來換,要么拿俏貨來換。另外,方才說的女奴不算。我不能讓兄弟們吃虧。”
“軍爺莫急,我家員外還有一樣可換。”
“莫不是用你來換?只怕也值不了許多。”王富春調笑道。
“軍爺說笑了。我家員外希望以此人相換。”使者從懷中掏出一個怪怪的錦囊,交給了趙豐年。
王富春眼角一跳,哈哈大笑道:“這不過一個破兜子,怎么說是人?莫非這是布袋精的本命真身?”
“軍爺說笑了。此物正是一位吳公子攜帶。若軍爺有意,我家員外愿將其禮送至此。”
“吳公子?可是吳蠢蛋那王八羔子?”王富春看了趙豐年一眼。
“途中沒聽提起。”趙豐年將錦囊一撂,叉手回道。
“軍爺莫怪,我家員外囑咐,只能最后提起。吳公子自承乃是貴屬。”
“那應該就是了。想來是你們窩藏了他。不用換來換去。我回去給他報個投敵便是。原本還要打一仗才好上報,如今既有下落,正好省了功夫。”
原來如此。趙豐年心中想道。
“趙六。”
“卑職在!”
“送送這位。”
“是!”
“軍爺莫惱,莫惱。”使者邊求饒邊被趙豐年拖出艙室。
不料卻被兩個壯仆生生攔住去路。對方既不毆擊也不叫罵,只是在那里穩穩的擋路,任憑趙豐年拳打腳踢,并不還手也不挪動。
“莫要傷了和氣,容小人一言。軍爺,且容小人一言。”
“好筋骨。”王富春笑著贊道,“老子就喜歡來硬的。”
撲通,撲通。
兩個壯仆被幾個海兵扔到了海里。
那使者只好喊道:“都依軍爺,都依軍爺便是。我家員外肯出兩倍嫁妝的金銀。萬請通融,萬請通融啊。”
“行。給他根繩索,留些體面。”王富春點點頭說道。
“給。”趙豐年將攀援的繩索遞了過去,趁使者伸手欲抓時,手腕一抖,突然甩向反側。使者抓了個空。
撲通。
“這卻是他自己沒抓住,不能賴我。”趙豐年嬉笑道。
周圍的海兵與水手看著落入水中的三人胡亂撲通著游向子船,各自盡情取笑,偶爾還有人喊著“有理,有理”、“果然是自己掉的”。
只有王富春和蔣毅孝面無表情。
5.
“請問您聽說過譚春娘嗎?”
“啥?”
“譚春娘,您聽過譚——春——娘——嗎?”
“沒聽過。你瞎吆喝什么?”
吳從恩再次失望的走開。
三天來,他尋了多處。無論是問起籠統的落水女子,還是如今明確的譚春娘,盡是令他失望的回答。冥冥間他相信譚春娘就在這里,卻遍尋不著。偶爾有人問起譚春娘的來歷,他又答不上來,未免讓人看輕甚至警惕。
相契而不相熟。我們確是這樣共死生,許白頭的一對啊。為何世人不肯相信。
雜亂而沮喪的思緒讓吳從恩的憔悴之色更甚,原本剛毅的面龐也變得頹廢起來,胡須茬子肆意綻放,更添三分落魄。
眼看街上行人步履從容,笑意盎然。他的信心又恢復了些。
這樣康樂的百姓,一定會救死扶傷吧。
“漢家阿舅,明天就是‘洗象節’,買些時鮮孝敬祖先吧。”一個頂著蔬果籃子的小姑娘央求道。
吳從恩見她五六歲大,一雙西夏貓般的眼睛,半藍半綠,漂亮的僅次于譚春娘。漢話又說的地道,他不忍拒絕,隨手取了一個銀稞子給她。
“便就隨意來些,我是外鄉人,不曉得寶地風俗。”
“多謝漢家阿舅。”小姑娘行了漢禮道謝,“這節日原是岐國傳來,相傳是狄神王創下的,每年夏日軍民同樂。最初是以各地進獻的大象表演而起,許多大象在一起,除了爭個彩頭,還要圖個體面。‘洗象節’這名頭便創下了。”
“你倒是好口齒。”
“漢家阿舅過獎啦。”小姑娘笑道。
“為何總是喊我漢家阿舅?”
“娘娘教的,阿雪也不曉得。”
“唔,你叫阿雪呀。免貴姓吳,再給我說說節日風俗吧。”
“嗯,吳阿舅。不過能不能邊走邊說?我在神廟那里還有工要做。”
“好,好。不過得你帶路才行。”
吳從恩說完從阿雪手中接過果蔬籃子,后者調皮的笑了笑。
“謝謝吳阿舅體諒。這節日傳過來,郡里的軍爺與員外們又加了神廟新神女典禮。據說每年第一個觸碰到新神女的人會增加百倍的福氣呢。”
“這只怕很難吧。”吳從恩本想說兩句怪話,但看到阿雪的眼睛,還是變了說辭。
“嗯。可即便第九十九個碰到,也能增加一倍福氣啊。第一百個也能增加一半。我要是能碰到,娘娘的病就會好了。”
“誰說的?”
“娘娘說的,不是嗎?”
“啊,是吧。應該是。不過你太小了,擠不上去的。”吳從恩看了看遠處的神廟,那是一個三層的寬大建筑,第三層是個半封閉的平臺,東部有一個階梯式神塔,塔頂有個小巧的石屋,兩側有些柱子。
“嗯,娘娘也這樣說啊。”阿雪嘆了口氣,隨即笑起來,“不過等我長大,嗯,娘娘說十七歲就夠了。到時我就去擠上神廟,摸一摸新神女。我不和別人搶第一,只要第九十九就行。或者,第一百也可以。”
“嗯。”吳從恩有些走神。
“阿舅不信嗎?明天就是六月六了,你來看新神女典禮啊,九十多名里經常有小孩子呢。”
“我當然信啊。神女典禮很有意思嗎?”
“人很多。今年會格外熱鬧。”阿雪臉上一副“快問我”的得意。
“為什么啊?”吳從恩笑著問道。
“今年的新神女是摩訶密達啊。她是名門俱盧伽羅的女兒,因為神性卓越被諸神喜愛,選為了神女。”
“也可能是有個好爹爹。”吳從恩的怪話還是冒了出來。
“是啊,是啊。她阿爹是最有權勢的老員外山塔努·俱盧伽羅。可惜我爹爹不在了。”
“你說誰?”
“嗯?我說阿爹不在了。娘娘說他為國捐軀,侍奉神明去了。”
“前面那個人,你說最有權勢的那個人。”
“老員外山塔努·俱盧伽羅。他是郡內史,阿舅要找他討官做嗎?”
“俱盧伽羅,俱盧伽羅……”吳從恩突然停下腳步,從身上取出草紙本迅速的翻找,上面記載著洪楚然介紹過的郡中“山塔努”們。
沒有啊,沒有,不是。
吳從恩心思全在草紙本上,阿雪兩次叫他都沒有反應。
“阿舅,阿舅。別嚇我啊。”阿雪著急道。
“沒有,的確沒有。”吳從恩慢慢回過神來,“我沒事,阿雪,你能說說這位山塔努·俱盧伽羅嗎?他住在哪兒?”
“阿舅,阿雪不曉得老員外住在哪兒。只聽說他們祖先是統治大河上下幾百年的大王。”
吳從恩看著委屈的阿雪,安慰道:“算了,算了。你告訴我名字已經很好了。你不是要去神廟嗎?我們去吧。”
“好啊。阿舅別生氣,我給你講新神女的故事啊,她的故事這幾天城里傳的到處都是呢。她因為受到諸神感召,才去岐國留學的,后來又去了大吳,在那里破解了諸魔設下的許多陷阱。許多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是最美的神女了,一雙寶藍色的眼睛,能純凈世間一切虛妄……”
“等等。”吳從恩竭力控制住自己,“她是不是紫色的頭發,像是最精致的綢緞?”
“是啊。阿舅也聽過這段嗎?”
“她,她是不是有個漢名叫譚春娘?”吳從恩緊緊的抓著阿雪的手腕。
“我不曉得,啊。”阿雪說完覺得手腕疼了起來。
“他父親是不是有個漢名叫洪楚然?”
“阿舅,阿舅,疼,太疼了。阿雪真的不曉。阿舅你別打阿雪啊。”
“啊!”吳從恩一陣虛汗冒了出來,他松開手歉意的看著阿雪,“對不住,對不住了。阿雪。”
“沒事了,沒事了。”阿雪收住淚水,后退兩步又邁回半步。
“我只再問一事。”有些羞惱的吳從恩低下頭沒有看向阿雪,“河灘、海口那片地是不是屬于山塔努·俱盧伽羅?”
“是啊。老員外家的地從海邊到城里,從來望不到邊。我和娘娘也住在老員外家的租屋里呢。”
“嗯,謝謝了,阿雪。今天,實在對不住。”吳從恩小聲的說著,也不知阿雪聽沒聽見。
忽然,他想起來什么。從懷里取出錢袋,猛地放到了果蔬籃子里。
“這幾天別去做工了。尋個大夫,給你娘娘瞧病。用好藥,好得快。”
說完吳從恩轉身便跑,撞了兩個避不及的。喊著“阿舅”追來的阿雪卻根本追不上。
6.
金黃色的稻田與茂密的甘蔗林分布在道路的兩側,看上去心曠神怡。道路的盡頭則是一座中規中矩的漢家宅邸,白墻黛瓦,飛檐斗拱,威嚴的正門內,是大大的影壁,上面刻有五種吉祥的動物,共計九十九只。
前庭分為三進,需過三平九拱,大小十二道門,才能到達后院。
洪楚然便在后院二進的家廟中,靜靜的祝禱。
吐出一口濁氣,洪楚然緩緩起身,發現了站在家廟外的家仆。
他接過家仆遞來的方巾,潔面凈手后便問道:“有何不妥?”
“呂軍爺那里提價了。”
“哼。倒是好算盤。且回他,這般功勞他不要自有人取。”
“是,主人。”
“他果不來,便讓李齡泰去做事。讓他放寬心,只管見火號行事。事成,保他一副官身。”
“主人恩德萬載,澤被樵類。”家仆伏首頌道,待聽不著洪楚然腳步聲才起身匆匆往外去了。
洪楚然計議篤定,去看過女兒便靜心讀書。直到用過晚飯,才喚來老仆。
“那吳大郎行止如何?”
“今日還是四處尋訪,后半日遇到一個賣果子的漢家夷種,將盤纏都賞了出去。”
“卻是個良善人物。”洪楚然不以為然的笑道。
“兩人行到神廟左近才分別,吳大郎頗有些懊惱。”
“哦?他去過神廟?”洪楚然放下了茶杯。
“沒有。只在神廟外百步便與那漢家夷種作別。雖則言行懊惱,但老兒愚鈍,不得要領。”
“你既拿不準,定有緣由。小心無大錯。找幾個人安排他。不需為難,只管留待明日事了便是。”
“救他,救他。”斷斷續續的呢喃聲從隔壁傳來。
“明天出發前,再服一次藥。”洪楚然皺了皺眉頭吩咐道。
“是,主人。”
“軍使,廖家兄弟來了。”趙豐年叉手說道。
“便叫來問話。”
“是。”
未久,兩個矮胖的男子便先后進了綱首室。為首的是哥哥廖力,生的塌鼻子、闊嘴巴,一副賊眉鼠目,跟著的是弟弟廖寧,生的眉目俊秀,唇紅齒白。若說兩兄弟有何相似之處,便是一般的肥胖滑稽。早年在岸上作丑作怪討生活,不料哥哥是風流性子,惹了不少官司,這才到了海上討生活,憑借見風使舵,耳聰目明竟是如魚得水,在天竺東北沿岸的水匪路盜中頗有些交情。
“虛禮便免了。”王富春懶得多說,將一個錢袋放在了桌上,“我要實話。呂狗頭那廝現在何處駐泊?”
廖家兄弟臉上堆滿了笑,弟弟盯著那錢袋便挪不開眼睛。哥哥廖力反倒后退半步,撞了弟弟一下,才諂笑道:“自然實話,自然實話。呂軍爺,哦不,呂狗頭那廝昨日方見過,說是郡中調他們入河警衛。只怕今日便要啟程。”
“警衛什么?”王富春又放了一個錢袋。
“明日便是‘洗象節’,大河上舟船繁盛,呂狗頭既是去防宵小,也能撈一筆。”廖力笑道。
“說實話。”王富春搖頭不信,伸手作勢取回錢袋。
“明天神女典禮,俱盧伽羅家想讓他鳴炮助威。”廖寧搶先說道。
“就這些?”王富春盯著廖力問道。
“其余事情小的也拿不準。便是說了,軍爺也要扣錢。”廖力一臉委屈和不舍的說道。
“盡管說。”王富春又放了一個錢袋在桌上。
看著桌上的三個錢袋,廖力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很快恢復了那諂笑,說道:“原是市井傳聞,軍爺莫要窮究。那俱盧伽羅家這次貢獻神女,聽說郡中有流言說她淫蕩不貞。呂狗頭連人帶船一起去了,便是給俱盧伽羅家撐臺面。您想想,又是兵船,又是鳴炮,這什么流言也灰飛煙滅了不是?”
“只怕是偃旗息鼓。”王富春笑道。
“是極,是極。偃旗息鼓,正是偃旗息鼓。小的不學無術,說話沒個準頭,全靠軍爺才識淵博,有教無類,圣明燭照,明見萬里……”
“行了。”王富春擺擺手,“心里怎么想的,不必說出來。你們回吧。”
“多謝軍爺賞飯吃。”廖力恭恭敬敬的取了三個錢袋,便躬身后退,直到出了綱首室才敢轉身。
“多虧趙兵爺抬愛,我兄弟才有口飯吃。莫要推辭,莫要推辭。”廖力連忙將一個錢袋塞到了隨行的趙豐年那里。趙豐年也不推辭,迎著廖寧不舍和痛苦的眼神看了過去,后者連忙低頭賠笑。
趙豐年返回綱首室,將那錢袋交還了王富春,嘆氣道:“這倆癟三怕是沒說實話。”
“拿著吧。”王富春又將錢袋給了趙豐年,“全說實話他倆也活不到今日。”
“這里離呂狗頭窩子很近了。”趙豐年提醒道。
“我曉得。”王富春點點頭,“等蔣毅孝回來,我們便啟程。明天,好好‘過過節’。”
“是,軍使。”
7.
“我去把飯取來。”一個家仆說道。
“若有酒渣也一并取來。”另一個家仆說道。
“酒渣就沒有,藥渣你要不要?”
“晦氣。快去,快去。”
“洗象節”的清晨,街上已經熱鬧起來。各家都備了水桶、水盆、水舀,擠在路邊。等著各地貢象路過時,潑水洗象,祈禱一年的福運安康。也有小孩子實在等不及,各自用手掬了水,互相潑著,偶有失手的,惹了家長或別人的家長,便被一腳踢回家里,與這街邊的熱鬧告別。
所謂的貢象,比不得岐國真真從海內外選拔,只是郡中各商家上戶從遠地買來,調教清楚罷了。百姓原也不計較這種微末,只圖個熱鬧。貢象的御者和乘者趁著節慶開始前,各自填飽肚子。乘者負責歌舞、雜耍的表演,不過好歹午時過后能下來休息。御者則辛苦的多,他們從清晨到傍晚,一直都要呆在象背上,十分煎熬。
柏慶齋的貢象御者和其他御者采用了相同的策略,盡量徹底的排泄,然后多吃少喝,以便能順利的堅持一天。
“砰”
吳從恩咬著牙從背后將柏慶齋的御者打暈在甘蔗田里。他忍住臭味,將對方的衣飾換好。他從軟禁他的宅子逃出來有一陣了。不知那個取飯的仆人有沒有回來,有沒有發現自己逃走。
應該掩藏好那個被打暈的家仆。
吳從恩心里有些后悔,恐怕此時他逃走的事已經被發現。
想到此處,他又將柏慶齋的御者往甘蔗林深處拖了拖,嘗試著掩藏起來。
當他匆匆趕到柏慶齋貢象的豎幡下,那些乘者急不可耐的向他用夷話抱怨了一通。他有些緊張的應付著,只是點頭搖頭,步履匆匆的登上了貢象。
回憶著幼時聽過的話,他嘗試著輕踩象耳兩下,身下的大象懶洋洋的甩甩鼻子,沒有反應。他又一長兩短踩了三下,大象終于挪動著站了起來。這讓吳從恩恢復了信心。
“趙六,這次很危險。”王富春邊吃早飯邊說道。
“軍爺不必再勸。小六早就該死,若不是軍爺,也沒有如今的富貴。”趙豐年連忙叉手回道。
“那好。不過今日兄弟們用不上這許多,家里有老人孩子弟弟妹妹要照顧的,先去蔣毅孝那里。”
“是,軍使。”
“那個孌童使者來了嗎?”
“正侯在甲板上。”
神廟緊閉的大門前,有一個高高的木臺,頂部插著一面繪著古怪圖案的旗幟。而神廟前空地周圍已經擠滿了人。各路貢象也聚集到了神廟前的空地上,分成兩排六列,齊齊整整的等待著什么。
忽然,神廟的大門打開。
嗡,嗡。人群中傳來了騷動的聲音,像是一團海蜇律動著向前挪了挪。
“典禮開始!”神廟司禮官喊道。
隨即在司祝官摩訶察布拉的指引下,一隊上身赤裸,下身著甲裙的武者簇擁著四個強壯精悍的抬輿者,緩緩走向神廟。
吳從恩極力望去,也瞧不真切抬輿中的情景,心中的煎熬益增。
司禮官再次喊道:“行禮!”
原本烏泱泱一片的人群像是被暴風吹過的麥田,紛紛矮了下去。即便是貢象們也紛紛在御者的示意下,屈前腿行禮。吳從恩慌亂間蒙對了指令,最后一個矮了下去。司禮官不滿的瞥了一眼,沒有說話。
摩訶察布拉輕盈的走到抬輿之前,舉起右手扶在抬輿的正面,高聲說道:“俱盧伽羅的女兒,摩訶密達,她受到諸神指引來到此間,全心奉獻諸神,侍奉終身。她不懼險阻與陷阱,正如悉達通過火神阿耆尼的考驗,心甘情愿放棄世俗與享樂,響應火神阿耆尼的召喚。今日,火神阿耆尼再次降臨考驗,摩訶密達·俱盧伽羅將向諸神證明她的貞潔與神性。”
“火神阿耆尼的考驗。點火!”司禮官喊道。
十六個神仆舉著火把走到木臺前將它點燃。
“去吧,我們的驕傲,能澄凈一切世間虛妄的摩訶密達。”摩訶察布拉將琉璃瓶中的水灑在手上,往抬輿的上方彈射。
“去吧,去把火神阿耆尼的旗幟取回來。記得像個神女一樣。”
“像個神女一樣。”溫婉的聲音從抬輿中傳來。
“對,像個神女一樣。”
緩緩地,聲音的主人從落下的抬輿中走了出來,紫色的頭發,蒼白的面孔,像利劍一樣刺痛了吳從恩。
是她,是她!
吳從恩頭皮發麻。
這些人要做什么?讓她去火臺上?混蛋,可惡的混蛋!
吳從恩仿佛憑空生出無窮力氣。他立刻下令身下的大象站立起來。
“行禮!”司禮官狠狠的喊道。
吳從恩置若罔聞,驅策大象直奔摩訶密達而去。
“攔住他!”
“他要干什么?快,攔住他!”
吳從恩的大象沖散了護禮隊,他們穿著甲裙,光著腳到處亂跑;吳從恩的大象驚壞了抬輿隊,他們精赤著上身,抖動著雙腿尖叫;吳從恩的大象嚇跑了摩訶察布拉,她咒罵著、哭泣著、求饒著棄神女而去。
嗚~哇~
騷動的人群傳來幸災樂禍和怒不可遏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前后左右的擁擠加劇了彼此的厭煩,發生了小規模的爭斗。
“啪!”洪楚然將折扇摔到了地上,斜瞥了老仆一眼,便拂袖而去。
“帶走。殺掉。”老仆用夷話吩咐身后的兩個壯仆。
吳從恩從大象身上跳下來,他一把抓住面前憔悴的摩訶密達,高聲喊道:“是我,吳從恩。春娘,春娘!”
8.
“看來你家主人不準備守約了?”王富春淡然的說道。
“只要軍爺交出我家春娘的嫁妝。一切好商量。”俊秀的使者不卑不亢的說道。
“好商量?”王富春笑了笑,指向遠方的一艘蒸汽船,“呂狗頭這個人,我是曉得的。有百般毛病,但只一樣我很佩服。那就是從來不給敵人留活路。這很像我。”
“世事無絕對……”
“停。不用勸了。不就是打那批嫁妝的主意嗎?你家員外什么沒有,會缺這幾箱嫁妝?”
“完璧歸趙,正是佳話。”
“哼。那嫁妝有問題,我是曉得的。你也別費心思了。我今日若是不趁意,你肯定要上西天的。”王富春說完也不理那使者便走向指揮臺。
“右舵三,左舷炮升兩度。”
“右舵三,左舷炮升兩度。”
“全速接敵。”
“全速接敵。”
“子母彈準備。”
“子母彈準備。”
“報告右輪轉速。”
“報告右輪轉速。”
“右輪轉速七十九”
“右輪轉速七十九”
“開炮!”
“開炮!”
“放開我,放開我。”吳從恩大喊大叫。
他被兩個壯漢制住了。幾經掙扎,柏慶齋御者的衣飾掉了個干凈,露出了他的本來樣貌。
原本呆滯的眼神突然閃過華彩,摩訶密達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一切迷霧,她認出來了。
“救他,救他。”她呼喊著,溫柔的聲音顯得楚楚可憐。
只是神廟前的喧鬧遮蓋了這一切努力。
她又繼續喊著,看著吳從恩越來越遠,她聲嘶力竭的喊道:“放開他,放開他!”
她終于邁動腳步,向吳從恩追去,但疲憊而激憤的境況下,不慎摔倒了。
唔~
四周傳來巨大的嘆息聲,原本的小爭斗也紛紛停歇。
候選神女在典禮上摔到了,這可不是吉兆。
寂靜中人們想要發泄一番,發泄一番來自內心的厭煩和恐懼。
“放開他,放開他。”摩訶密達伸手拉住了吳從恩的衣角,但被壯仆拽開。
“啊,是漢家阿舅。”在樹杈上的阿雪不再晃動雙腿,慢慢扶著樹干站了起來。
“誰啊?”阿雪媽媽斜倚在樹下,關心的問道。她看不到詳情。
“方才那個駕象搶走神女的人,是漢家阿舅。昨天那個漢家吳阿舅。”
“這樣啊。也是可憐人。”
“放開他,放開他。”阿雪并沒有母親那樣復雜的情感,她只是在樹杈上直率的表達自己的喜惡。
“放開他,放開他。”
摩訶密達與阿雪一遠一近的呼喊似乎提醒了擁擠的人群。
“放開他,放開他。”人群中的漢人們肆意的喊著。
吶喊逐漸變成了行動。
吳從恩暈頭轉向的,腦袋里、耳朵里嗡嗡亂響,他實在記不清是如何脫困的,半路上腦袋好似又挨了好幾下。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摩訶密達就在他身邊。
她已經安靜的睡著了,仿佛耗干了全部的力氣。淚痕已經干涸,笑容重新綻放。輕風撫動秀發,日暈輝映冰肌。
“轟”、“轟”
遠處傳來了轟鳴聲。
像是炮聲。
原本松懈的吳從恩又警惕起來,他撐帆搖櫓, 想要尋處河岔,避開兵船。
好運氣似乎用盡了。
他正撞上從一個河岔里駛出的兵船,更糟的是兵船的首領他識得,蔣毅孝。
面對兵船的槍炮,吳從恩只得束手。
“不必多言。見過軍使再處置你。”蔣毅孝瞪著吳從恩,語氣不善。
“我曉得。”
“把他們押到底艙。”蔣毅孝說完,走向指揮臺。
“如今是時候殺回去了,讓呂狗頭嘗嘗我們的手段!”
“是!”
“左舵一。”
“左舵一。”
“全帆全速。”
“全帆全速。”
“鍋爐生火。”
“鍋爐生火。”
“換裝燃燒彈。”
“換裝燃燒彈。”
9.
廣饒郡外海。夕陽余暉之下,交戰雙方的艦隊逐漸脫離接觸,但在戰場的核心,仍有三艘受傷兵船在互相對射。
“砰!”
“好!”
在命中敵艦后,樸志南號上傳來一陣歡呼。
這本是蔣毅孝座艦,不過一刻鐘前王富春的旗艦吳知兵號沉沒,主要的海軍人員撤離到此艦,由樸志南號充當臨時旗艦。
“老蔣,你這炮打得準啊。”王富春調侃道。
“準不準也就這樣了。”蔣毅孝對戰績并不滿意,“以一敵二不是常理,還請軍使準備撤離。”
“還撤啊。你先來吧。我命硬。”王富春扶著腰說道。
“傷情不宜耽擱,還請軍使以國事為重。”
“屁大點兒傷……”
“還請軍使以國事為重。”
“曉得啦,曉得了。”王富春擺擺手,“把那崽子帶上來吧。要撤你們一起走。”
蔣毅孝疑惑的看了看王富春,說道:“是,軍使。”
吳從恩被帶到了王富春面前,他依然緊緊牽著譚春娘。
“你挺能惹事啊。”王富春想給他一巴掌,但扯動了傷口。
他緩了緩,才收回手掌,命令道:“一會跟著趙六和老蔣一起撤。嗯,跟老蔣一起吧,他運道旺。”
“是,軍使。”
“這個娘們就別帶了。”王富春平靜的說道。
“不行。”吳從恩堅決的搖頭。
“這是命令。”
“對不住,軍使。我和春娘不會再分開了。”吳從恩看著身邊的譚春娘,堅定的說道。
“蠢蛋,蠢蛋。”王富春咒罵著,“這就是個禍水,是個災星。你醒醒吧,還嫌她害得人少嗎?”
“不是這樣,軍使。她不是災星。”吳從恩辯解道。
“轟!”
“砰砰啪啪”
船身劇烈的顫抖著,火光四射,各種碎片亂飛的聲音持續了好一會。
咚咚。
蔣毅孝敲過門便進來,向王富春秉道:“軍使,左輪第四葉中彈,船體開始傾斜。請速速撤離。”
“曉得了。你安排吧,趙六呢?”
“他受傷了。”
“他不是在蒸汽室嗎?蒸汽室也中彈了?”
“受損了。蒸汽機和鍋爐還算正常,就是煤不多了。趙六被碎片傷到的。”
“晦氣。”王富春嘆了口氣,“你們先撤,我帶吳從恩一會去右舷懸梯。”
“是,軍使。”
蔣毅孝退走之后。王富春恨恨的看著吳從恩,說道:“她還不是災星嗎?”
“她不是,軍使。她真的不是。”
“我曉得你懂漢話。別裝聾子啞巴。你自己說說你是不是災星?你的嫁妝里為什么會有紫色染料?你的頭發本來什么顏色!是不是葡萄酒一般的惡魔色?藍眼睛,紅頭發的災星轉世,是不是你?!”
“軍使,你胡說什么?”吳從恩見不得譚春娘流淚。
“胡說?不是為了遮掩她災星的身份,他老子會這么處心積慮的對付我們?你的那些同胞袍澤會死在這里?吳知兵號會沉沒?那可是你老祖宗的名號。”
“不是的,不是她。是我,這一切是因為我。軍使,萬千罪孽,都是我造成的。若軍使不來救我,便不會落入他人算計。不要怪到春娘頭上。”
“你倒是個情種。”王富春看了看卷縮在吳從恩懷中的摩訶密達,“這卻都是怪我了,誰讓我要救你呢?”
“不怪軍使。軍使一片好心……”
“少他媽廢話。”王富春吼道,“什么好心,老子會因為好心讓兄弟們冒險?”
“那……”
“因為我是你老子!”
“軍使,舟船準備妥當了。”蔣毅孝說完看了看即將入海的落日。
“嗯,開始撤吧。讓水手先走。”王富春忍著痛說道。
吳從恩面色呆滯的待在舷側,憔悴的譚春娘擔心的看著他,不斷用手輕拍吳從恩的手背,想要緩解他的焦慮。
究竟怎么回事?我到底姓什么?姓吳還是姓王?
吳從恩懵懵懂懂間,撤離的隊伍迅速縮短。很快就剩吳從恩、譚春娘和王富春三人。
“你先走。”
“不,還是軍使先走吧。”
“我是軍使,職責所在。快走。”
吳從恩明白王富春說的是正理。但他還是心有疑慮,試探道:“我走之后,請軍使幫春娘下船,行嗎?”
“行。”
吳從恩害怕的看著王富春,他答應的這么干脆,倒讓吳從恩猶疑。
“多謝軍使。還是我來幫她吧。春娘,慢慢上懸梯。”
“蠢蛋。”王富春不屑的說道。
吳從恩對此充耳不聞,他專心致志的看著譚春娘,目睹她一步步下了懸梯,登上子船。
他舒了口氣,一回身卻看到王富春在打眼色。
“不要!”吳從恩驚恐的看向子船。
蔣毅孝的短刃正從譚春娘腹中退出來。
撲通。
蔣毅孝將痛苦的譚春娘一腳踹翻,落入海中。
“假的,假的,假的!”吳從恩縱身躍起,卻被要有準備的王富春攔住。
他用廢纜繩把吳從恩捆了個結實。
在他耳邊嘆道:“蠢蛋。她不死,你就得死。死了這么多兄弟,老子也快壓不住了。”
“假的,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吳從恩淚流滿面。
他下巴擱在船幫上,說起話來越發吃力。
王富春把他用懸索垂下去,自己也麻利的登上船。卻發現吳從恩直直的盯著對面的蔣毅孝。后者陰沉著臉,默默的擦拭著短刃。
“發船!”王富春煩亂的命令道。
船剛移動,吳從恩就突然橫滾,半起身沖向蔣毅孝。蔣毅孝一發狠,反轉短刃刺向吳從恩。不料吳從恩不閃不避,直直撞來。
噗
短刃入肉。
長袍透血。
呵,呵。吳從恩笑著用力后仰,王富春阻攔不及,眼看他落入海中。
春娘,我來尋你了,別怕。
乍暖還寒的海水加速了吳從恩的虛弱,腹部的傷口不斷滲血,停不住。
我們說好的。
共死生,許白頭。
我們要有個小小的家,我耕田來你紡紗。
共死生,許白頭。
我見到你了,等等我。
共死生,許白頭。
10.
王富春笑著搖了搖頭。
“軍使,要救嗎?”蔣毅孝問道。
“干你……”趙六剛開口就被王富春打斷。
“不用了,你做的對。”王富春仍然笑著,“我們快撤,兄弟們今日可吃了苦頭。回到水城我請大家喝三天。”
“好!”
“軍使英明!”
之前因為座艦沉沒而低落的士氣,有所恢復。不論海兵還是水手,又重新擁戴他們的軍使。
“娘娘,娘娘。”
“阿雪回來了?”
“是啊。娘娘你看,今日我拾了許多蛤蜊。我們還是干煮來吃吧,可鮮了。”
“好啊。阿雪今天真能干,有沒有傷到手啊?”
“沒有,沒有。”阿雪得意的掏出一塊皮子,“我在海邊撿到了這個,用它墊著,手手一點也傷不到。”
“好聰明。”阿雪媽媽放下針線,接過皮子隨意的放在一邊,抱起阿雪揉著她的小手,“下次不要去海邊拾了,海里妖怪太多。”
“曉得,曉得。”阿雪認真的說道,“娘娘,你看這上面寫了什么啊?”
阿雪媽媽看向那個皮子,有一面有些模模糊糊的字跡。
許爾舟□□時□□
許□□□□□□賣
許爾官□□□抵□
阿雪媽媽皺眉看了半天,放棄道:“許多字認不出了。我家傻囡拾蛤蜊時這么用力嗎?”
“阿雪不是傻囡,我拾到就這樣了。”阿雪嘟嘴說道。
“曉得,曉得。我家阿雪最聰明,不是傻囡。”
“嗯。”阿雪滿意的點點頭,指著皮子左側說道,“娘娘,這三個一樣的是什么字啊?”
“這個?念許。漢家阿舅們有這個姓氏。”
“是娘娘的姓氏嗎?”
“不是。娘娘家里姓徐,音形都不相同。”
“那是吳阿舅曲子里那個許嗎?”
“吳阿舅?哪個曲子?”
“今天在神廟,吳阿舅不是唱過一首曲子嗎?我聽里面有個許字。”
“哦。阿雪記得清,確是那個許字。”
“娘娘能唱給我聽聽嗎?”
“怎么了?”
“白日里覺得好聽啊。娘娘教會我,下次見到吳阿舅我唱給他聽。”
“傻囡,那曲子你不能隨便唱的。”
“啊,又說阿雪傻。娘娘唱,娘娘唱,娘娘唱給阿雪聽。”
“好,好。你去煮蛤蜊吧。煮好了,我唱給你聽。”阿雪媽媽打發了阿雪便又拿起針線趕工。
星夜之下,海岸之濱。
木制的干欄小屋中,阿雪媽媽緩緩地唱著曲子,哄阿雪入睡。
“共死生,許白頭。縱天地悠悠,同銷萬古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