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顧湘聽著雨聲,富貴在枕頭邊發出呼嚕聲,時不時將顧湘從夢中吵醒。
顧湘的夢是破碎,而又清晰的。
她毫不意外地又夢到了高三時和張其瑞,孫東平他們相遇的事。
發生在高中校園里的故事,其實都千篇一律。但是回憶起來,各自心中都有百般滋味。
顧湘是轉學生,進入的是高三一班。一班是重點班,班上云集了全年級的所有尖子生。其中三分之二是富家子弟,三分之一的,就是顧湘這樣的獎學金生。
顧湘拿著登記表走進教室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孫東平。孫東平一直都是一個吸引眾人目光的人。少年的他身材已十分高大,剪著寸板頭,眉毛很濃,五官俊朗分明。別的學生都穿著校服,只有孫東平穿著新潮的名牌棒球衣,腳上的球鞋也是顧湘從來沒見過的樣式。
男生有著富家少年特有的傲慢和囂張,大咧咧地坐在課桌上,身邊圍了一群女生。他這么醒目,顧湘不禁多看了他幾眼,惹來孫東平充滿譏笑的一瞥。
顧湘有些尷尬地低下了頭。然后她發現了一件更尷尬的事。孫東平屁股下的書桌,就是顧湘的位子。
“對不起。”顧湘低聲說,“這是我的課桌。”
“什么?”孫東平挑著眉毛看她,“你是誰?怎么以前沒見過?”
“我是剛轉學來的。”顧湘理直氣壯,“同學,你占了我的書桌了,請你讓一下!”
一群女生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哪里來的土老冒?”
“又來一個獎學金生。瞧她那樣……”
孫東平的長腿踩在椅子上,倨傲地看著顧湘,“你這位子我要了。你再隨便找個位子吧。”
顧湘認真地說:“你要換位子,讓老師給你調。現在,這個位子還是我的。”
圍觀的同學們又是一陣笑。
一個披著長發,容貌俏麗的女生伸手就推了顧湘一把,“你誰呀?敢用這個口氣和我們說話?不想在學校里混了吧?”
顧湘一個踉蹌,又惱又羞。
“夠了。”一個冷清的聲音自人群后響起,如一盆冷水,澆滅了所有的嘈雜。
“東平,把位子還給人家。欺負女生有意思嗎?”
孫東平濃眉皺著,卻是不情不愿地站了起來。女孩子們似乎也有些忌諱那個出聲的男生,嘩啦一陣散開了。
顧湘這才看到坐在孫東平身后的那個男生。那人就是張其瑞。
顧湘對張其瑞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冷。
十六七歲的年紀,男生們的表現基本就兩種。一種就是格外活潑外向,到處惹是生非,如孫東平。另外一種就是可以裝大人,酷酷的不理人,充滿了少年的憂郁,如張其瑞。
張其瑞性子其實從小就很穩重,倒并不是刻意裝深沉。他母親早逝,父親忙著做生意,他從小就很孤獨。后來認識了孫東平他們,性格才逐漸開朗了些。
一群小伙伴中,總有一個頭。顧湘后來就發覺,雖然凡事都是孫東平出頭,但是背后出主意的,多半都是張其瑞。孫東平是領袖,張其瑞則是軍師。
年少的富家子弟,又都聰明出眾。他們這一群人,是校園里最為亮眼的存在。而顧湘就像所有校園少女小說里寫的那樣,入校的第一天,就得罪了孫東平。
不過幸好,顧湘還有劉靜云。
“孫東平,你又欺負新同學了?”
劉靜云撥開幾個學生,夾著一陣風沖過來,把顧湘護在身后。
孫東平并不是校園惡霸,他也不屑和女孩子計較。面對劉靜云的怒火,他也不過是悻悻地聳了聳肩。
“逗逗她罷了。你怎么和老母雞似的?”挎上書包,朝張其瑞打了個招呼,朝教室另一邊,自己的座位走去。
他當時就有一米八的身高,肩寬背闊,看背影,已經是個高高壯壯的年輕人了。顧湘當時雖然有些怕他,但是也覺得他平舉手投足十分豪邁大方,大概因為他總是昂首挺胸的緣故,并沒有絲毫的猥瑣感。
“你沒事吧?”劉靜云關切地朝顧湘一笑。
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在女生們臉上多少都冒著幾顆痘痘的年紀,劉靜云臉頰光潔,眉眼清秀,帶著一股令人親切的笑意,一下就贏得了顧湘的好感。
劉靜云并不是富家子弟。她的父親是華躍中學的金牌老師之一,作為教師子女,她以優異的成績被華躍錄取為了獎學金生。
“我是英語課代表,也是生活委員。”劉靜云幫著顧湘把書包放在書桌里,“那小子叫孫東平。如果他再找你麻煩,就告訴我。我幫你收拾他。哦對,這是張其瑞,是我們的班長。”
張其瑞正在做著一張數學試卷,聞聲再度抬頭,朝顧湘點了點頭。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顧湘都是這個態度。冷淡疏離,但是又不失禮貌。
少年張其瑞長得很清俊,皮膚潔白,雙眸漆黑,又很瘦,像個漂亮的女孩似的。顧湘記得他的嗓音很特別,是那種剛度過變聲期的,很富有磁性的聲音。當時顧湘的腦子里就冒出一個念頭:這個人唱歌肯定很好聽。
但是張其瑞性子清冷,并不愛唱歌。一群朋友去KTV,他就在一旁坐著喝飲料。孫東平倒是個麥霸,握著話筒就變身小天王,滿包廂亂竄,又吼又跳。顧湘往往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便也顧不上去打量張其瑞了。
其實高三那段日子,顧湘過得挺辛苦的。除了課業的壓力之外,她在父親家里住得也不愉快。
顧湘在父親家里,除了有空的時候做飯外,一家人的衣服也是由她洗的。家里的洗衣機還是老式的雙滾筒,一個是洗衣的,一個用來脫水。那個時候廠里很多人家都已經用上了全自動洗衣機,顯然顧家條件的確不富裕。
顧建國在廠里專門負責篩選海鮮這道工序。海鮮味道特別重,所以他的工作服總是有股濃濃的魚腥味。這股魚腥味就仿佛生了根一樣,盤踞在顧家不走了。衣服洗了,人洗了,屋子里打掃得再干凈,可是身上似乎總有這股味道。
其實整個水產廠的空氣里都是這股揮散不去的魚腥味。破舊的廠房,好幾十年歷史的宿舍樓,院子里堆放著垃圾,圍墻下搭著簡易棚屋,住著外來打工的臨時工人。
顧湘時常看到那些工人的孩子們坐在家門口的地上,在一張小板凳上寫作業,蒼蠅就繞著人飛。
那個時候,她總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至少她可以安穩地念著高中。
這個南方的大都市正在飛速地發展著,高樓一棟接一棟建起來,街道越來越寬,來往的車輛也越來越高級。全國的人才都在往這里涌來,可是顧湘卻總是有種想逃離的感覺。特別是在她從象牙塔一樣的學校,返回到壓抑而冷漠的家中的時候。
顧湘總是夢想著有一天,她要考上大學,遠遠地,遠地離開這里。她會出人頭地,會賺取豐厚的薪水,在大城市里安家,徹底擺脫原生家庭帶給她的負面影響。她會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人,活得自信而開心。
只是她沒有想到,自己將來有一天,會以那樣的方式離開這個傷心的城市。
顧湘的成績一直維持在全班前十名內。發生那件事后不久,她就收到了第一志愿那所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沒有看到那封通知書,她也不需要它了。
后來她在監獄里也一直沒有放棄讀書。這很不容易。因為她每天都需要完成規定好的勞作,這就消耗掉了她大量的時間。顧湘的決定是正確的。她在監獄里自學了大學英語,閱讀了所有她能找到是書。
只是這她后來的求職中并沒有起到很大的作用。她有案底這一條,就讓她與無數好工作無緣了。
孫東平知道她有今天,不知道心里會怎么想。以他的品行來說,應該還不至于到幸災樂禍的地步。也許會很感慨,也許會有些惋惜吧。也不知道他當初那沖動跳脫的性子,在經歷了那場變故后,有沒有改變。
這么多年過去,顧湘記憶最深刻的,依舊是孫東平那張令人又愛又恨的笑臉。
還記得開學的第一天,顧湘在教室的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對著全班同學自我介紹,“我叫顧湘,照顧的顧,湘江的湘。”
噗哧一聲笑,就來自孫東平。
英俊的少年撐著下巴,歪歪地坐在位子上,朝顧湘笑得露出一排潔白而整齊的牙齒。
顧湘頓時臉紅了。她很喜歡自己這個名字,覺得它富含著詩意。可孫東平的笑充滿戲謔,讓她覺得尷尬和惱羞。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孫東平才對她說:“你的名字真美。我第一次聽到,就把你記住了。”
那時候他們依偎著坐在一株大樹下,夏風微薰,空氣中充滿了戀愛的芳香。
而顧湘也早就忘了當初那點小事,她的心里已滿滿裝的是愛。
鬧鈴將顧湘自夢中喚醒。
她如過去無數個日子里一般,將富貴從床上趕下來,然后穿衣洗漱,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張其瑞走后,酒店又恢復到了日常的氣氛中。這日要接待一個會議團,房務部的人都很忙。顧湘跑上跑下的,連午飯都沒顧上吃,才將客人們都安排好。
顧湘揉著發酸的胳膊,推開了休息室的門。休息室里站著的幾個人紛紛回頭看向她。
“正好!”人事經理面色陰沉地說,“顧湘,你進來,把門關上。我們有話和你說。”
陳曉敏面色慘白,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朝顧湘投來一抹眼色。
顧湘心里一涼,瞬間就明白了過來。她無聲地走了進去,反手將門關上。
這樣的事并不是頭一次發生。雖然每次都會讓她覺得尷尬和難受,但是她如今已經能夠鎮定地應對了。
“今天我們收到了一封信,是關于你的。”人事經理冷冷地注視著顧湘,“信里說你曾經因為自衛過當殺人而入獄五年。但是我并沒有在你的履歷里看到這段。這事是不是真的?”
顧湘喉嚨緊了緊,低聲說:“是真的。”
房間里有人抽氣。大堂經理的臉色一時十分難看,“你一直瞞著我們?”
“經理,”陳曉敏怯生生地開口,“顧湘她這幾年工作這么認真努力,大家有目共睹……”
“沒輪到你說話。”人事經理不客氣地斥道,“你知情不報的事,我還沒有和你算賬呢!”
“不是曉敏的錯。”顧湘抬起頭,“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大堂經理氣得哆嗦,“一個殺人犯,竟然在我們酒店潛伏了快四年!”
“顧湘當年那事是個意外!”陳曉敏叫起來,“王經理,國家都懲罰過她了,你們也該給她第二次機會!”
人事經理沒好氣道:“顧湘,如果不是這封信,你打算隱瞞到什么時候?”
顧湘深吸了一口氣,朝人事經理和大堂經理鞠躬,“對不起,王經理,黃經理。隱瞞案底是我的錯,我愿意辭職。”
陳曉敏瞪大了眼。
顧湘看了她一眼,說:“曉敏因為和我關系好,所以才不忍心揭發我。請你們能原諒她。”
人事經理揉了揉眉心,“也好。你明天就來辦離職手續。別說我們歧視,是你自己隱瞞履歷在前,違反了合同。”
“謝謝經理。”顧湘不等她再多說,轉身拉開了房門,走了出去。
陳曉敏追了出來,“你真辭職?你在這里都做了快四年了呀。他們也太不近人情了……”
“沒事的。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顧湘沿著走廊,走出了大樓。外面雨過天晴,天空云破處,露出蔚藍。顧湘仰頭望著天,深深呼吸著雨后清涼濕潤的氣息。
這些年來經歷大起大落,別的好處沒有帶來,卻是給了她臨變不驚的心性。她不慌張,也不是很難過,只是覺得有些失望。畢竟已經在這個城市里安穩地生活了四年,以為可以長久呆下去的,卻又再次面臨被驅逐的命運。
“能讓我自己辭職,而不是把我炒了,就已經很不錯了。”顧湘對陳曉敏無所謂地笑了笑,“我有這四年就業經驗,換個城市,再找個工作,也不是很難。你也不用擔心你自己。現在酒店行業招人這么難,找了新手還得培訓,他們舍不得辭掉你這個老員工的。”
“可你不打算繼續留在本市了?”陳曉敏有些難過。
顧湘其實也是沒辦法。她要想留下來,就不好再做這一行。可是她一來已經喜歡上了這個職業,二來也不想浪費她四年的資歷。
安歇了四年,想不到又要開始遷徙奔波。其實這情形不算太壞。剛出獄的那一年,她輾轉過許多的地方,都尋不到一個可以落腳點。
“我覺得他們太刻薄了。”陳曉敏憤憤不平,“你工作做得多好呀。就是因為過去那點事,就把一個好好的員工開除了。”
“殺人犯呢,多嚇人。”顧湘戲謔著,推開了宿舍的門。她從床底拖出一個積滿灰塵的大箱子,吹了一口氣。輕塵四揚,在光線中上下飛舞。
“可都說了是失手啦。你又不是故意的。”陳曉敏說。
“失手也傷了人命,就該我償還呀。所以說,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顧湘臉上帶著平和的笑,抹著行李箱上的灰,“你不用替我擔心啦。不破不立。也許,將來正有好運在等著我呢。”
“那你現在打算去哪里?”陳曉敏問。顧湘辭職了,自然也不能住宿舍了。
“本市這么大,找個地方落腳不難。”顧湘不以為然說,“我干了四年,也存了一筆錢,暫時經濟上也不那么緊張。”
陳曉敏還是一臉苦澀。顧湘反而笑了,伸手摟過她,揉了揉她的頭。
“謝謝你幫我。人情冷暖,我體會太深了。真的很感謝你。”
陳曉敏長長嘆了一聲,“顧湘,我有時候,覺得你真苦。可你自己好像不覺得呢。”
顧湘還真不覺得。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她如今有手有腳,身體健康,工作上一點挫折同她的過去相比,更算不了什么。她經歷過狂風暴雨,如今已無所畏懼。
大門打開,張其瑞發動車開了進去。小區里面大樹參天,綠草如茵,一花一木都修剪得非常整齊。車道兩旁都是一棟棟三層的獨立別墅,樣式不一,但大都有著寬大的屋頂和高高的煙囪。
分叉路的盡頭,一家人的院子比別家稍微還要大些。此刻穿著制服的人在屋子里進進出出,人聲喧鬧,一派繁忙的景象。
張其瑞下了車,大步走進了屋里。屋里,服務生正在忙碌。一個穿著香奈兒套裝的中年婦人看到了張其瑞,露出如釋重負的淺笑。
“回來了?”張母上下打量著兒子,心疼地摸了摸兒子的臉,“去一趟曬黑了不少。酒會還有一會兒才開始,我讓廚房給你做碗蝦肉餛飩?”
“路上吃了,不餓。”張其瑞說,“爸爸呢?”
“在書房里。”張母說,“你們父子倆有話好好說,別再吵了。你爸他其實比你還不想這樣……”
“媽,”張其瑞溫和地笑了笑,“我知道的。你別擔心。”
一樓東側的書房里,大門一關,外面的喧鬧只留下一點模糊的痕跡。燈光照在屋內色調凝重的家具上,落地窗外,是亮著燈的庭院,景色優美。
張父坐在面向落地窗的椅子里。張其瑞走過去,把他茶杯里已經涼了的茶倒了,重新燒水,泡了新的一壺。
“二十五年了呀。”張父長嘆了一聲。
張其瑞坐了下來,沉默地望著窗外的庭院夜景。
張父低聲說:“你兩歲那年,你奶奶半夜疾病,我拖著板車把她送醫院,然后到處借錢。你奶奶后來還是熬不過死了。我一氣之下,從廠子里辭職,開始下海做生意。從一家只有四個房間的街邊小旅舍,做到今天的集團公司。二十五年了。誰料到呢?”
水燒開了,張其瑞提著壺沖茶。
“爸,如今整個酒店業都處于冰封期,我家這情況,并不是什么人的錯。你白手起家,建立起這么大的家業,已是相當有為了。”
張父端起茶杯,“我知道你在這事上不同意我的決策。你寧可縮再次小規模,也不想融資的。”
“這是我們家自己的產業,是你赤手空拳打下來了。我不想別人來染指。”張其瑞面色冷靜,“如今一時不景氣,我們可以咬牙撐過去。我會為你守住家業的。”
“我知道你能干。”張父說,“但是如果我們一退再退,將來市場上哪里還有我們的位置?剩下那幾處分店,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再賣的。就這樣吧。”
張其瑞微微垂著頭,半晌沒說話,而后道:“這么說,確定是孫家了?”
張父點了點頭,“幾十年的老友了,我信任他。我知道你同孫家兒子有些不愉快……”
“沒什么。”張其瑞說,“那都是小時候的一點事罷了。”
“那就好。”張父說,“到時候,孫東平會進公司里來。我打算那排他做我的助理。”
張其瑞的眉頭皺了起來,“孫家投了錢,派他來也無可厚非。我知道他也學得旅游管理,但是他一直在國外,也許不會很清楚國內的情況。”
“我們老啦。”張父說,“未來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
張其瑞便知道父親是想讓他們兩家年輕人去較量,若是鬧得不可開交了,長輩們也好出來圓場,也不會傷了和氣。
張母敲門進來,說:“客人來啦。你們爺兒倆說完話啦?”
“我去換身衣服。”張其瑞站了起來。
張母見他們倆心平氣和沒有吵架,終于放下心來。
“阿瑞,待會兒見了你孫伯伯,記得熱情一點。哦對了,孫東平回國了。”
張其瑞出門的腳步頓住了
“他回來了?”
“是呀。”張母笑著說,“我也是聽他姑媽說起的。那個孫阿姨,你還記得吧?她今天告訴我的,說孫東平在美國的工作已經辭了,回家里公司做事了。我還以為你知道呢,你們當初不是玩得挺好的嘛……”
張其瑞在母親的嘮叨聲中走了出去,眼神已是一片清冷。
孫東平的母親在孫東平十歲的時候就和他父親離婚了,嫁了一個華僑,移民去了加拿大。后來孫東平出了那事,她強行把兒子接出了國,丟去英國讀書。孫父后來炒股發了大財,又娶了一個比孫東平大不了幾歲的女人。孫東平還沒出國前就同這個后媽處不來,出國后就干脆不肯回來了。
八年了,孫東平終于攢足了勇氣,重新回來了嗎?
他走進浴室,擰開了水龍頭。嘩嘩的水聲蓋過了外面的喧鬧聲。脫下的衣服丟進洗漱臺下的藤籃里,浴室的大鏡子里,年輕的男子身材修長,皮膚光潔緊實,肌肉勻稱有力。
他已不再是□□年前那個瘦高纖細的少年了。那些青春的、單純而天真的歲月,早就一去不返了。
北方的秋夜降臨得比較早,五點過天就暗了下來。張家的院子里已經是燈火通明,衣香鬢影。那些一看就是家境優越、養尊處優的人們端著香檳酒,淺笑低語,十分有風度。
侍者有條不紊地穿梭于賓客之間,一道道精美可口的菜肴端上桌,惹得客人們贊聲不絕。
張其瑞穿著筆挺的西裝,步履穩健地穿過人群,走到母親身邊。正在聊天的太太們停了下來,不約而同地對著他發出贊嘆之聲。張母被恭維得十分享受。
張其瑞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著。張母知道他在找誰。
“孫家那孩子已經來了,應該在那邊……啊,看到了!東平!東平!”
高高的花架后,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正轉過身來。熟悉又陌生的容貌,驚訝大過喜悅的神情,甚至,那人在看到了張其瑞后,更添了一份不安。
張其瑞冰封般的表情終于有了松動。他略微有點苦澀和無奈地笑了起來。
他還真的回來了。勇敢地,做個男人了?
孫東平表情不甚自然地轉頭和花架后什么人說了幾句話,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挽住了孫東平的胳膊。然后一個年輕女子跟著他一道走了過來。
張其瑞的眼神銳利如刀鋒一般,嘴角還帶著笑,牙關緊咬,整個人就如同一張拉到極致的弓。
張母無意看到兒子的表情,不禁吃了一驚。
這時候孫東平已經帶著女伴走到了跟前。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一股濃濃書卷氣,氣質嫻雅,是那種做婆婆的會很喜歡的女孩。
孫東平和女伴如金童玉女一般站在跟前,面對著張其瑞。孫東平臉色沉靜,女伴卻有幾分局促,眼神閃躲飄離,挽緊了男伴的胳膊。
“其瑞。”孫東平先開了口。他笑了笑,很坦誠地,“好久不見了。”
張其瑞緩緩呼吸,周身冰冷的氣息也隨之被壓抑了下去。
他也勾了勾嘴角,“回來啦?我倒不知道你們居然在一起了,東平,”
然后視線轉向那個女子,“靜云。”
劉靜云實在是堅持不住,終于低下了頭,躲開了他的目光。她緊緊抓著孫東平胳膊的手上,一枚鉆戒在無名指上閃耀著奪目的光澤。
—流年—
張家的書房,向來是全家最安靜的地方。大門一關,窗簾拉上,人聲喧嘩都被隔絕在外面,屋子里靜悄悄地,似乎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張其瑞倒了兩杯威士忌,自己一杯,孫東平一杯。劉靜云手里的則是香檳。
冰塊在杯子里碰撞出清脆的響聲,相比之下,屋里的三個人,沉默得有些太久了。
劉靜云的臉上帶著勉強的猶豫之色。孫東平沖她溫柔一笑,握了握她的手。這個男人對心愛的女人,總是細心而溫柔,這點并沒有變。
“我們兩個聊,你出去外面走走吧。”
很明顯地愛護,劉靜云沒有拒絕。她沖張其瑞抱歉地點了點頭,拉開門走了出去。背影窈窕,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那聲音逐漸遠去,只留一室芳香。
張其瑞坐在沙發里,修長的雙腿交叉著,杯子里的酒已經去了大半。大概是酒精的原因,他已經回復了昔日清冷寡言的表情。
“什么時候回來的?”張其瑞先開了口。
“上個禮拜。”孫東平語氣平和地回答,“因為融資的事,我覺得應該提前約你出來見一下的好。但是回來后靜云又水土不服病了幾天。今天姑媽說你家有酒會,我就想著干脆趁這個機會,和你打個招呼的好。”
孫東平的面容已經徹底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和生澀,換成了男人式的英俊硬朗。當年只穿夾克和T恤的男孩,如今穿著手工西裝,連腦后的發梢都精心修剪過。
張其瑞問:“什么時候的事?”
孫東平自然知道他在問什么。他頓了頓,低聲說:“確定關系的話,五年多了。”
張其瑞眉毛極輕微地挑了一下。
顧湘入獄是八年前,判了四年,但是她表現良好,關了三年就放出來了。也就是說,算起來,孫東平在顧湘還在牢里的時候,就已經和劉靜云在一起了。
張其瑞抿了一口酒,“我們也好幾年沒怎么聯系了,連你要結婚這件大事都不知道。”
孫東平也不是聽不出來話里的諷刺。他苦笑道:“回國前才求的婚。就是因為要回國了,想著該安定下來了。這次回國,本來也是為了結婚的。你呢?”
“一個人。”張其瑞望了望天花板上吊著的仿古水晶吊燈,尾音揚起的話里似乎帶著點諷刺。“當初聽人說你們倆在英國好上了,我還以為是謠言。”
孫東平覺得手腳都不自在。但是關于這件事,他無論如何都要給出一個完美的解釋的。
“我在英國和她碰上,彼此都很意外。最開始,大家是老同學,又在同一個學校念書,學習生活上彼此幫助,時常有來往。后來……后來也發生了很多事——我是認真的。”
張其瑞的眉毛細微地顫了一下,說不清是驚訝還是不屑。偏偏他還是很了解孫東平的。這個人或許會插科打諢,或許會瀟灑不羈,但是當他認真起來的時候,他就是真的認真的。
因為他以前也親眼看到過孫東平對另外一個女孩子,那么認真過。
張其瑞調整了一下坐姿,換了一個話題,“你什么時候來公司上班?”
“盡快吧。”孫東平說,“我爸和你爸已經商量好了,讓我去做董事長助理。我會先在各個部門走一遍。你放心,我在美國,也是從基層做起的,回來之前也已是經理級別了。”
“那回來不遺憾?”
“還是自己的祖國好。”孫東平感嘆,“在美國,做得再好,總有種給洋人賣命的感覺。”
張其瑞點了點頭,“劉靜云呢?和你一起?”
“靜云她讀的是英國文學。她已經找到一家外文出版社,下個禮拜就去上班了。”
張其瑞淺笑道:“知書達理有漂亮,這樣的媳婦,你媽挺喜歡的吧?”
孫東平不可抑制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來,“是,雙方家長都已經見過了。”
“什么時候辦酒席?”
孫東平舉到嘴邊的酒杯頓了一下,“還沒定。剛回國,太忙了。”
“是嗎?”張其瑞瞟了他一眼,“別耽擱了。她都跟了你這么多年了,你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
孫東平的手抖了一下。這句簡單隨意的話似乎不小心觸碰到了他什么不為人知的傷處。張其瑞有點不解,不過他很明智地沒有多問。
兩個男人對坐著,中間隔著一個梨花木茶幾,卻像隔著整片海洋一樣遙遠。曾經一同上學,一同玩耍,一同打架的交情,已經被時間沖得越來越淡,彼此的影子都在心里模糊了。直到今天,再由一個女人把他們聯系了起來。
“對了。”張其瑞打破了冷場,“下個月是華躍十五周年校慶,有個慶祝會。我作為班長,正在聯系老同學。既然你和靜云都回來了,有空可以回學校去看看。”
孫東平不禁一愣,“十五周年?這么快?”
“我們倆高中畢業都八年了,你日子過糊涂了?”
孫東平垂下眼簾,濃眉輕微皺了一下,“是的,八年了。”他頓了頓,又重復了一遍,“八年了。”一個字比一個字重,這幾個字就像要鑿刻在心上一樣。
張其瑞悠閑地靠進沙發里,香煙在指間靜靜燃燒。
孫東平咬了咬牙,灌了一口酒,終于問出了口:“有她的消息嗎?”
張其瑞移動不動,只是眼睛眨了一下,“你是說顧湘?”
孫東平握著酒杯的手,指關節一下泛起了白色。
張其瑞忽然傾過身來,扶住了他握著杯子的手,“當心點,酒要撒了。”
孫東平如夢初醒,將杯子放在了茶幾上。
張其瑞坐了回去,極其自然地說:“我沒有她的消息。怎么,你在找她?”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毛不自覺地抬了一下。如果有心理醫生看到了,肯定會大叫著你撒謊。可惜孫東平完全沉浸在慌亂之中,根本無暇去研究張其瑞的眉毛。
孫東平的面孔近乎猙獰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垮了下去,所有忿恨和埋怨消散,只留下無奈和妥協。
“就是想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
“我以為你和她已經斷絕關系了。”張其瑞說。
孫東平疲憊地說:“當初是很埋怨她,覺得被她太冷酷薄情了。后來冷靜下來一想,覺得她也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不論她有沒有喜歡過我,我是真真切切喜歡過她的。我不想否定我的這段感情,也過去那段人生。我現在要結婚了,所以想見見她。就當,和自己的過去告別,好開始新的人生吧。”
話語尾音很空洞,像是有一個巨大地、永遠填補不滿的黑洞。
張其瑞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你和她的事,靜云知道嗎?”
“知道的。”孫東平鎮定地回答,“我和顧湘的事,我都告訴了她。”
“她不介意?”
“她不是那樣的人。”孫東平不禁笑了笑,“她挺同情顧湘的,還建議我們去找她。如果顧湘日子過得不好,我們還可以提供點幫助什么的。”
張其瑞露出譏諷的笑意,“這天下大概找不出不這更侮辱人的事了。”
孫東平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只是說說,也做不出來的。我……已經把過去放下了,只希望她過得好。在這件事上,靜云其實同我有很多相似之處。你不懂,她卻能明白我的心情。”
“是么?”張其瑞似笑非笑。
門上傳來小心翼翼地敲門聲。屋里的兩個男人都怔了一下,仿佛方才的對話都是一場大夢。
一個服務員謹慎地從門外探了進來,“打攪了,張總,您母親找您。”
孫東平站了起來,“我們該回去了”
“我送送你們。”張其瑞把煙摁滅,拉開了門。
劉靜云站在夜色里,珍珠色的裙子折射著柔軟的光芒,月色和庭院里的燈光烘托著她的秀麗的面容。
“恭喜。”張其瑞的視線落在她手上醒目的鉆戒上,“孫東平都和我說了。”
劉靜云不自在地回了他一個微笑,“你呢?還一個人?”
“工作忙,還暫時沒有計劃。”張其瑞說。
劉靜云注視著他,仔細看著他平靜的面孔,心里泛起一陣失落的酸澀。隨即,她又釋然一笑。
“你這么優秀的人,將來不知道誰能配得上你呢。”
“別說笑了。”張其瑞謙虛道,“不過有幾個錢罷了。我的脾氣古怪,你也不是不清楚。。”
“懂你的人,自然不會這么覺得。”劉靜云真心地說,“其瑞,你會等到那個人的。”
張其瑞低著頭,望著鞋尖,沒有言語。
孫東平把車開了過來。劉靜云朝張其瑞點了點頭,上了車。
張其瑞朝孫東平擺了擺手,“賢伉儷有空常來走動。”
孫東平沖他點了點頭,發動了車。
車沿著小區的道路蜿蜒而去,很快就將燈火通明的宅院拋在了身后。
車里,兩個人都情不自禁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孫東平一手掌著方向盤,伸手握住了劉靜云放在膝蓋上的手。
小區里的林蔭路又彎又長,好似沒有盡頭。劉靜云不禁想到了高中校園的那條通往后門的林蔭路。
路兩邊是高高的梧桐樹。春末時分,綠葉如蓋。他們四個人歡笑嬉鬧著走在那條長長的路上。
孫東平沖在最前面,時不時回頭留意顧湘的腳步。張其瑞不緊不慢地跟在顧湘身后,掛著他慣有的心不在焉的淺笑。
而劉靜云,則同顧湘手拉著手,目光始終落在旁邊張其瑞的身上。
那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同張其瑞是一樣的。他們兩個人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那個不會給自己回應的人。
義無反顧,甘之如飴。
這就是少年的愛戀吧。
知道她已訂婚后,劉靜云所期待能看到的驚愕和失落并沒有出現在張其瑞的臉上。他心平氣和,甚至是真誠喜悅地祝福了她。
看來小說里寫的,大半都是女人們不切實際的夢。一個從來不曾把視線在你身上停留的人,是不會在聽說你心有所屬后,突發奇想地覺悟到自己對你的愛的。
劉靜云側頭注視著孫東平英俊的側臉,心里想,他們高中三年,她都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自己有一天,竟然會嫁給這個男人。
命運如此奇妙,峰回路轉,將所有不可能的事,都揉進了你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