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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后七天的頭祭是安排在錢老太太府上的。老太太提前發來了請柬。錢伯釗知道他是必須去的,他也想順便給老大子女們一個交代。
述才在國外一直做期貨,他想將一個銀號正式轉入他們兄妹三人的名下。做好做壞全憑他們的能力,他不會參與。靠一個銀號,他們兄妹三人可以衣食無憂了。也斷了他們想依靠他一生的念頭。
錢老太太手里一直闊綽,當年老太爺去時,給了她和董老太太各一萬兩黃金。就存在他們自己的銀號里。這一萬兩黃金買下半個霞飛路還是綽綽有余的。錢伯仁接管家產后,明里暗里給錢老太太拿了多少,他錢伯釗不會不知道,只是不想費口舌與老太太細算罷了。
老大的暴死也再次驗證了人算不如天算。老大在世時絞盡腦汁,坑蒙拐騙得到的不義之才,隨著那一槍響,頃刻間落入了他的手中。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老大的一切。這不是報應嗎?
錢老太太的家在與霞飛路交界的馬斯南路旁。這里比較僻靜。法國梧桐林立在街道的二側,平日里偶有車輛駛入,很少看到走路的行人。這條幾百米長的小路上有不過十來戶住宅。獨門獨戶,鐵柵圍墻,安靜地隱藏在梧桐的陰影下。
錢伯釗接到的通知是晚七時,他故意拖到八時才起身。錢老太太的咄咄逼人讓他感到不舒服。隨身跟隨的王律師,攜帶著銀號轉讓的法律文件。這份文件一簽署,他就不再與錢老太太及老大的子女們有任何瓜葛了。
“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才來?”他一只腳剛入門,老太太就毫不客氣地質問。
看來她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在我面前擺譜了!”老太太一臉的不屑。
錢伯釗胃一緊,有些反酸。后悔不該吃了飯才來。
“這位是王律師。”他隨手指了指,想避開老人的鋒芒。
“二叔來了。”述才一臉笑意地從側門跑出,拽了老太太一下。老太太一扭身,搖搖晃晃地向里屋走去。
祭祀的祠堂就安排在小客廳里,這是大客廳的延伸,與前廳有一門之隔。正前方祭壇上擺著錢伯仁的照片,兩側供著水果,白色,黃色的花卉。小客廳擺得很素凈,以白黑為主調。祭壇前的地上有一個蒲團,是供子女們跪拜的。
錢伯釗走到祭壇前,深鞠一躬,口中念念有詞。再鞠一躬,就退下了。老大在世時,他們就很少交流,現在人已經死了,就更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要走了?”老太太叉著腰堵在門口。
錢伯釗搖搖頭,指了指王律師手中的文件。
“我們能坐下來談談么?”和老太太交流,他覺得太累。
“二叔這邊請。”述才迎過來,還是一臉矜持的笑。
自葬禮后,這是他第一次與老大的三個子女見面。葬禮一結束,他就迫不及待地逃了。他實在怕老太太當眾出他的丑。那一副豁出去的樣子,誰知道她還會說出什么。
述健長得人高馬大,不象述才那么斯文,與自己的兒子述旺倒有幾分相像。象一匹剛出籠的公牛,一身的野氣。方方的大臉是錢家老太爺的基因。述美生得高挑,鵝蛋臉上嵌著笑意,一身的洋裝,上襖下裙,很不落俗。略施粉黛的臉上帶著大家閨秀的端莊。一看就是讀過洋墨水的人。
錢伯釗干咳了二聲。
錢老太太一臉的提防,冷冷地撇著他。
“三位賢侄,侄女既已回國,有何打算啊。”錢伯釗抻長了音問。
“沒有什么打算,謹聽二叔吩咐。”述才快速答來。
“哦?”錢伯釗沉思著。
“大哥在美國的公司呢?”他轉向述才問。
“已經賣了。奶奶年事已高,父親早亡,我們要回國盡孝。”述才對答如流,早有準備的。
錢伯釗點了點頭。
“孝順子女,好啊。”他輕掐大腿贊道。
“我有意將這霞飛路上的銀號轉到三位賢侄名下。不知意下如何?”
錢伯釗注意到老太太的嘴已經快撇到后肩了。他知道她是惦記著老大全部家當。他能讓出一個銀號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他做得比老大漂亮。老大當年要是能給他和老三一個銀號,他們還用混這么多年嗎?
屋里靜靜地,三個侄輩和老太太交換著眼色。
錢伯釗有些后悔,他主動提出的轉讓,只會加大他們的胃口。
果不其然,老太太先發話了。
“你們老爹在世時,錢家在上海只有三個銀號,五個當鋪。我的兒子這幾年辛辛苦苦,發展成了十個銀號,八個當鋪。這些可都是老大的財產啊。”老太太揚了揚頭,驕傲之色溢于言表。
“就是你爹還在,他也會同意將老大這些年發展的銀號和當鋪都轉給這三個孩子的。”
錢伯釗掃視了一下三個侄輩。只有述健在盯著他看,述才和述美都低著頭,看著桌面。
錢伯釗又輕咳了一下,取下綢帕,拭了一下嘴,他在搜尋脫身之計。
所有的資產已經落到了他的名下,給不給他們財產不是老太太說了算的。他現在有人脈,有權勢,有資財,可以呼風喚雨。上可以通到租界領事,下可以調遣巡捕防的老大。他怎么會對一個已經年近八旬的老人言聽計從呢?給是客情,不給也無可厚非。錢伯仁在世時給過他和老三什么呢?
看來今天是來錯了。他暗中踢了一下王律師。
王律師立即領悟。看了一下手表說:
“已經快九點了,我們十點還有一個晚宴。不知可否下次再議。否則要遲到了。”
“想溜啊。”老太太截住了王律師的話。
“今天不談清楚誰也別想走。”
屋里靜靜的。誰也沒有再說什么。老太太和錢伯釗對峙著,誰也不看誰。
隨著輕輕的敲門聲,一個傭人探進頭來。
“有人在門口找小姐。”
“什么人啊?”老太太不耐煩地問,關鍵時刻,她不愿意被打擾。
“一位年輕的小姐,說是有信要親自交給我們小姐的。”
老太太沖著孫女擺了擺手。述美快速起身,隨著傭人出去了。
屋里又是一片沉寂。錢伯釗知道老太太在死盯著他,可他并不在意。他還是想將霞飛路的銀號轉給他們,一則堵住旁人的嘴,顯示出他的仁厚,再則也可以從此不再和老大家來往。
“大哥的銀號不全賺錢的,大媽。霞飛路這一個是最賺錢的銀號。這個可以抵上其它五個銀號的。開戶的都是上海的巨頭,號上沒有負債。我是想了再想才決定給這三個孩子的。”
老太太沒有說話。錢伯釗知道她在懷疑他的誠意。
“三個侄子們剛剛回國,需要慢慢熟悉。而其它的銀號,當鋪都需要清理。給了他們會爛在他們手里的。”老二語氣懇切。
述仁和述健都暗暗點了點頭,錢伯釗心里頓覺釋然。這二個孩子還是很明事理的。
他轉向這二個侄子。
“先拿這個銀號熟悉一下。如果這個銀號開得好,你們就可以發展下一個。我是不會插手的。”
述才和述健的臉上蕩漾著年輕人的豪氣,看來他們是準備在上海闖出一塊天地的。
“做好了是你們的本事,做不好可是你們的運氣嘍。”錢伯釗趕快補了一句。這也是為了讓這二個小子明白,他們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要賠了錢再來找他。說是親叔侄,畢竟不是自己的骨血。
老太太皺了皺眉,她聽出了錢伯釗話外之意。剛要說什么,述健插口道:“二叔放心,我們有不會的,一定請教就是。”
錢伯釗笑著點了點頭。還是初生的牛犢啊。
“如果你們同意,王律師帶來了轉讓文件,你們簽了字就生效的。明天我就可以讓長順陪你們接管這個銀號。”
二個孩子都點了頭了。老太太也沒有什么好說。
她的心是大的,但也怕這二個孩子人單勢薄。上海還是錢伯釗的天下啊。
王律師拿出了文件。
“述美呢?”錢伯釗問,她也需要簽字的,這里面也有她一份。”
老太太敲著桌子叫來人。“快叫述美來簽字。”
傭人立即跑出去了。
許久也沒有見到述美回來。
“小姐是跟朋友走了吧。”傭人回來向老太太稟報。
“小姐在上海沒有朋友。”述健插了一句。
“可,可是。剛才小姐還還在門口和另一位小姐說話,談笑,我再去看時,她們都不在了。”
“小妹是不是真有什么朋友呢?”述才問述健。述健一臉的霧水。
錢伯釗的心一沉。這些孩子還是太嫩了。
這里是什么地方?是大上海,不是美國。如果他們以美國接人待物的思路來上海,是存活不下去的。
他在想,這樣將資產轉給他們是不是不負責任?怕是不到一周就會賠的血本無歸的。真要親手帶他們一段時間才行啊。
他對長順揮揮手,“快去看看。”長順會意。
錢伯釗閉目坐著,等待著壞消息。
錢述美回國十天就被綁票了。
這條消息不脛而走,立時登上了上海所有報紙的頭版頭條。錢伯釗本想封鎖消息,找個機會與綁架人談判。怎奈錢老太太嘴太快,一下子就捅到了巡捕房。巡捕們立案開始調查。錢伯釗只好與警局見面協調。
對他來講,這就是用鞋底子掌他的臉。他剛接手家業,就被人使了個下馬威。明擺著是他hold不住。雖說述美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但畢竟是錢老太爺的嫡孫。這個扣是必須由他解的。以他家的實力,照理說沒有人敢來較量。但是錢伯仁已經被刺殺,綁架他的女兒也就不算什么了。
上海有三大幫派。青幫,紅幫還有皖系的斧頭幫。錢老太爺在世時,青紅二幫就已經歸附于錢家府下。老太爺與幫會的頭頭們如同親兄弟,過從甚密。幾次出資協調,助幫會化解危機。幫會的頭頭們講義氣,與老太爺拜了把子,不分彼此。
老大接手后出了一些變故。他自視清高,一身西裝的派頭與幫會隔隔不入。又因三姨太與紅幫結下了梁子。他的三姨太是有名的小桃紅,十里洋場的第一好嗓子,人又長得俊俏,家事也算清白,被紅幫鄒幫主看上了。本應做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怎奈錢伯仁不是他老爹,根本就沒把這青紅二幫的弟兄們看在眼里。趁鄒幫主出水道之機,將小桃紅接了過來,做了他的三房。要不是錢伯釗幫著打點,也看著老太爺的面子,鄒幫主會掀了他們的鋪子。
與紅幫的隔閡傳到了青幫,黃老板也逐漸疏遠他們。錢伯釗知道,如果他沒有猜錯,現在的青紅二幫已經是蔣中正的人了。
錢伯釗面前擺著二封信,一封是曹大帥的,一封是錢伯仁死后寄給他的。
這二封信中都提醒他要警惕二幫。會是幫會干的么?他雖與他們交往不深,逢年過節的財禮是從沒有少過的。而且他與紅幫的鄒幫主打過交到,這人很講義氣,不會在這時給他一個下馬威。
他猜測述美的綁票與大哥的死不會沒有關聯。
“二叔。”述健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還沒等他問話,就遞上了一封信。
是極普通的白色信封,正中央有一刀痕。錢伯釗翻過來看信的背面,刀痕自前至后。很明顯,是有人用刀將信扎在梁上或是門上的。
他估計這信與述美有關。快速地拆開。只短短一行字。
‘十日內送現大洋三千萬兩,不許報案。拿錢換命。’
“什么時候收到的?”他問。
“剛剛。”述健抺著臉上的汗水。
“刀還在嗎?”
述健從兜里取出了一個裹了又裹的尖刀。有一掌長,雙面有刃,黑色的短把,把梢上系一塊紅色的綾綢。刀上沒有刻字,但錢伯釗是認得這種黑色飛刀的,那紅色的短綾綢正沖著他笑。全上海只有一伙人使用這種刀,就是紅幫。
多年的江湖經驗告訴他,這一定與紅幫無關。是栽贓。
紅幫不會窮到為了三千萬大洋就勒索他,又這么明目張膽的使用自家的飛刀,鄒幫主雖與老大有過節,但不會為了這個報復他的女兒。他對鄒幫主十分了解,這是很要面子的一個人。
“問過你奶奶了嗎?”他故意試探的問。
“奶奶說是紅幫干的。”述健心直口快。
“哦?這么肯定?”他挑起了眉。
“奶奶說一定是的,這紅綢子就是記號。她以前也見過這種黑把刀。”
錢伯釗撅起了嘴,抹了抹唇上的胡須。
“奶奶說必須找紅幫要人。”
“那巡捕房呢?是否要先與他們先聯系?”
“奶奶說最好不要,怕他們撕票。”說完詭秘地瞟了他一眼。
錢伯釗立即抓住了這一瞥,心里不由得一驚。
他看了看兜里的懷表。
“把刀和信都留下來吧。我要想一想。”然后趕快打發述健走了。
自從三姨太事件后,他已經有三年沒與鄒幫主見過面了。逢年過節的禮物沒少過,但吃飯喝茶的事還是老大出面比較好。他為人低調,不愿與老大爭風頭。
三姨太過門有三年了,她一直住在大戲院旁的一個胡同里,為的就是聽戲方便。錢伯釗知道他必須要拜訪一下這位三嫂了。
錢伯釗的四個兒子中最得力的要數三子述成。這孩子少年老成。今年也二十有五了。看起來要遠遠大于他的實際年齡。這也與他多年跑鹽有關。錢老太爺去時,給了他和老三各五萬兩黃金。用這筆錢,再加上老太爺的關系,他做起了鹽道的生意。鹽商要長年全國各地的跑,他和四個兒子都跑過。最后還是述成做的最好,與各地鹽道上的弟兄結上了把子。錢伯釗就把鹽道的業務都交給了他。
過了晌午,他帶了述成去見小桃紅。錢伯釗知道這娘們不好惹,粘上了有口難辯。大哥又剛離世,他去拜訪寡嫂實則沒什么,但是經小桃紅的嘴可就不一定好聽了。述成是老跑江湖的人,對付她還是綽綽有余。
“喲,是二哥啊。”還沒進門就聽到她酸酸的問候聲。
父子倆對視一笑。
“侄子拜見嬸娘。”述成笑著抬手向小桃紅鞠了一躬。
“這是我那三侄子嗎?嘖嘖。都長這么大了。”她的桃花眼上上下下地飛著,左看右看地瞟著述成。
錢伯釗知道,要是其它三個兒子在,一定會被她看得臉紅。
述成抿著嘴笑,挑逗似地回看著她。
這一看倒激發了她的熱情。她上前一步拽住了述成的手。又搓又揉地調笑著。
“還是我的三侄子好,想著她苦命的嬸娘。看我年紀輕輕就要守寡,這可要守到什么時候啊。”說完雨淚淋漓,一邊用絹帕拭著臉,一邊偷看著述成。
“嬸娘這般年輕貌美,還怕無人憐愛嗎?”述成偷窺了一下父親。錢伯釗裝沒看見。
這娘們已經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一心只想著述成了。
他干咳了一聲。驚得小桃紅一回頭,臉上還掛著一串水珠。
“看我這人,一心想著難過,和侄子嘮嗑,倒把二弟給忘了。”
說著一手拽著一個向客廳走去。
長順在后面擦著汗。看來二爺帶述成來就對了。要不然這娘們非和他干上不可。
錢伯釗打量了一下小桃紅的客廳。這是他第一次走入一個戲子的世界。客廳很大,墻上貼滿了戲院的招貼,以及她和這些名旦的合影。座椅左側墻上掛著一個碩大的二胡,右側是一些臉譜。紅紅綠綠,五彩繽紛的好不熱鬧。
“大哥剛去,小弟實在太忙。今日抽空過來,一則是問候,再則是看看嫂嫂有沒有什么需求。”
“唉,還是二弟你記掛著我啊。”說完又去擦淚,眼睛還是偷瞟著述成。
述成瞇著眼,笑著看著她。
“我今年才二十五歲,怕比三侄子大不了多少。就要這苦苦煎熬,什么時候是頭啊。”說完大哭。
錢伯釗聽得出,這回的眼淚是真的。不用多說,對小桃紅的心思他已經心知肚明了。能再嫁對她來講是最好的選擇。對他又何嘗不是呢?養一個二十五歲的寡嫂,要養到哪一年?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
“嫂嫂莫哭。想當年大哥要不是硬從鄒幫主手里將你搶出,你也不會。。”說完他也假裝拭淚。
“可別提那個沒有用的東西了。我早就讓他接我出去,他就是不聽。還是你大哥做的好。我是不想給個幫會的老大做小的。”
錢伯釗心里一沉。他此次拜訪就是為了試探小桃紅是否仍對鄒幫主有情。這樣,他就可以做個順水人情。從小桃紅的表白,看來他們已經沒有瓜葛。他現在更相信老大的死和述美的綁票不是紅幫的人干的了。
本想一個時辰的拜訪卻延續了一個下午。小桃紅又是哭,又是笑的,硬是讓他們在家里吃了晚飯。吃完還想拽著述成去看戲。要不是長順硬拽著。他們怕是吃完飯也走不了。
“這個女人太厲害。”當他們終于離開她家的時候,長順搖著頭,喘著氣。
述成笑著沒有說話。這種女人,他在鹽道上看的多了。
“要趕快給她找個主兒。”述成看著老爹。
錢伯釗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她象一個燙手的山芋,越快扔出去越好。
“我明天就去拜訪鄒幫主。看看他是否還想?”錢伯釗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