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書香瀾夢1月大作文活動。
東方的天空露出淡淡的白肚皮時分,整個村莊還蜷縮在山體之間凄清地沉睡。
村子邊緣,由兩片黑壓壓的樹林包圍著的一間木屋霎時間亮起橙黃色的燈光。燈光沖破紙糊的窗口,在昏暗的土地點亮一顆星星。
開燈后,老人還蜷縮在被子里豎著耳朵,試圖從窗外呼嘯的風聲中分揀出那頭肥豬的求食聲。維持靜止畫面超過五分鐘,老人仍然沒能聽到有用的響動。
“人老了沒趣啊,瞌睡難睡。年輕那陣,頭天干完活路,第二天醒來,豬都得餓一圈。”老人對著空蕩蕩的臥室喃喃說著。
老人想著反正睡不著,不如先把牲畜喂飽,好騰出足夠的時間繼續昨天的活計。
他掀開兩床棉被的瞬間,被臘月里特有的寒冷刺激得打了一個寒顫。
活干完,老人舒心地笑了。看著食囊鼓鼓的母雞腦袋一點一點地鉆入樹林,又想起豬圈里的老伙計飽得腳都站不穩的樣子,老人笑笑,拍拍手上的灰塵,心滿意足地為自己點燃了一卷旱煙。
這時候,太陽在東方的山體輪廓勾勒處露出額頭。或許是天氣太冷的緣故,它哆哆嗦嗦地,遲遲不肯扯掉身下的棉被。
老人坐在院子里抽完旱煙時,身上因勞動產生的熱量差不多已經散盡。他起身,彎腰抓起地上一捧刨花,踢了一腳才完工一半的棺材蓋板,進屋為自己做起早餐來。
“老家伙,還是你煮的飯好吃。我這把老骨頭,做的飯也就自己吃得下嘍。”老人輕車熟路地點起灶火,為了加大火勢,他弓著薄瘦的身軀,朝著火星使勁吹氣。因為離灶孔太近的緣故,使得老人本身看起來就像待燒的干柴。
老人將火燒得很旺,連他自己都覺得很紅火,正適合新春前的臘月。
“話說今天又是小年了,我得加快把剩下的活計做完。”老人起身望向窗外的公路。
這條公路跟二十年前才挖出來時相比,沒什么變化,非要強加一點區別,只能說它又老又孤獨了。老人最清楚不過,這條碎石子公路年年都會長滿野草。野草與公路的關系,和花白胡須跟老人尖下巴之間的關系別無二致。更何況,一年下來,陪伴這條公路的車輛老人掰著手指頭都能捋清。
昨日,老人花了整整一天,將公路兩側伸出來的樹枝統統砍掉,像給自己還未出嫁前的姑娘打理辮子一樣既耐心又細致。這條公路太長了,還有起碼一公里的路沒打理完。老人邊做飯邊琢磨這個活計要花費他多少時間。畢竟馬上就要翻年,來年又是閏月,不適合為自己做棺材。所以,得擠出木工時間。要么年前做完,要么后推一年。合計到這,老人加快了動作,他雖然相信自己硬朗的身體,但老輩子說得好,凡事宜早不宜遲嘛。
修剪公路兩旁瘋長的樹枝的活跟修剪胡須比起來,反而輕松許多。修剪樹枝的時候,老人不必望著自己蒼老的臉,對明天也就充滿著期待。哪怕每干十分鐘就要休息一陣,但一想到有車子順利通過這條蒼老的山村小路,填進肚子的早餐又多轉化了一分力氣。有了可使的力氣,就不算浪費糧食。
老人將手中的刀釘在土坎上,將一根剛砍掉的樹枝當做拐棍,撐著雙手歇歇氣。他有這個習慣,在公路上休息時,總愛朝著東方仰起頭。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是一座大山,也是一扇門,是通往外界的門。
公路是從山頂翻過來的,他昨天也是從那里開始打理的。
就在老人張望的時候,幾朵潔白無瑕的云停留在山頂。老人眨巴眨巴眼睛,仿佛看到一輛紅色的車子從云朵中飄了出來。老人定睛看了看,由于陽光過于刺目,他實在沒看清。可那輛紅色的汽車卻不由分說地飄進腦海,與老人記憶里穿著紅色嫁衣的女兒離去時坐上的那輛車重疊了。
“唉,人老不中用,眼花了。”老人的眼睛被耀眼的陽光刺激,疼痛得淚光閃閃。
很快,激動的笑容就在老人層疊的皺紋中鋪展開。汽車不是老人的幻想,而是實實在在地從云朵里緩緩行駛而出。它在山體之間忽隱忽現,喇叭聲也隨著彎道有節奏地響起。
越過最后一個彎道,還遠遠的,老人就開始搖晃他干枯的手。
車子很快就在老人身旁停下。
“你要去哪兒?”年輕人的聲音從緩緩降下的車窗傳出,他謹慎地打量著眼前的老人。老人身上的黑色棉衣油光亮滑,質地看起來也硬硬的,像是凍結的冰塊。
“我沒地方可去。”老人露出天真的笑容,活像個孩子。他散發著光芒的眼睛不停地辨認著眼前的年輕人,好半晌才開口問,“小伙子,你是哪家的?”
這條公路的盡頭在兩公里外的回龍灣,只要不是迷路,來者定是村里的人。五年前,老人就攔到過一個迷路的家伙。
年輕人皺皺眉頭,看起來很不想搭理老人。他用審慎的語氣回復道:“高坎子簡家的。”
“是簡朝春家?還是簡朝順家?”老人彎腰將腦袋伸進車窗,迫不及待地拋出詢問。這個舉動明顯影響到了年輕人的情緒,只見這個年輕人的嘴角一癟,發出嫌棄的嘶嘶聲。
見年輕人沒有回答,老人又逼近了一步問他:“難不成是簡朝銀家的?”
年輕人眉頭揚了揚,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看來老人猜對了。但年輕人明顯不想跟老人糾纏,他截斷老人的話,語氣不快地說:“老人家,我事兒急,你不搭車的話我得辦事去。”
老人失落地收回自己的腦袋,但很快他就將心情收拾規整,對著離去的年輕人喊:“小伙子,回來的時候到我屋坐坐?”
汽車一溜煙鉆進茂密的樹林中。
“有一輛車過路,每年的這活計就算沒白做。”老人取出土坎上的砍刀,繼續埋頭打理公路兩邊的樹枝。大約半個小時后,他敏銳地從麻雀聲中攫取到一陣鞭炮聲。停下手中的動作辨認方向,是來自高坎子。看來那年輕人是拜墳祭祖來了。這樣的推論讓老人會心一笑。
老人站在半山腰朝村落下方望去,雖說已過午間時分,但村子里藏在樹木中的房屋似乎還在沉睡,房頂沒有吐出這段時間里該有的炊煙。
“哎呀!”老人突然想到了什么,馬上收拾好刀具往山下自己的屋子走。
回到家,老人率先將堂屋打掃一番,又頗費精力地在客廳生銹的鐵爐上生起了火。這個爐子已經有好兩年沒生過火了,倒不是老人不怕冷,也不是嫌麻煩,只是他習慣了天黑就鉆被窩睡覺,天亮就出門干活。哪怕是農閑時分,他也耐不住性子,總要去山上抓抓野兔,采采野果子什么的。所以,老伴在的時候冬日里常用的爐子基本就成擺設了。
在爐子里加上柴芯、關上鐵圈確保溫度不會太高后,老人又去臥室,從上鎖的木柜子里翻出一身新衣服。說是新衣服,其實也放了好兩年,是老伴病逝前親手給他縫的。老伴去世的那年女兒回來時穿過一次,洗干凈了放著,舍不得穿就一直鎖著了。剛拿出來還有些潮味,老人立馬穿到火爐邊烤了一會。確認沒什么異味了,他才自信地拍拍身體,拖一把陳舊的竹椅來到屋外的馬路邊坐著。
一卷旱煙抽完,馬路上還是靜悄悄的。老人想了想,起身去廚房灶臺上方取下一塊沾滿煙灰的黑黢黢的臘肉,找了一個塑料掉包裝好。
公路內側的山林傳來麻雀嘰嘰喳喳的吵鬧,這些吵鬧聲很快掀起樹濤,嘩啦啦一片,饒有小年的熱鬧勁。在等待過程中,老人又去屋里給爐子添上兩次柴火,火燒得旺旺的,將整個屋子暖成了春天。
現在,老人在等待另一團火。
兩個小時過去,老人肚子都餓了才看到那輛紅色小汽車出現在山下的公路。待到車輛走近時,老人起身提起臘肉準備攔車。可站起身時,老人又像突然想到什么,頓了幾秒,將臘肉放到一旁,空手走到馬路上。
車子停了下來。沒等年輕人開窗,老人就邊笑邊喊:“小伙子,能幫我個忙不?”
看到老人換了身干凈衣服,臉上也紅潤白凈很多,年輕人有些驚訝。隨即打開車窗搭話。
“家里的電視壞了,我們這老家伙又沒文化,修不成。你們聰明,幫我瞧瞧?”老人語氣陳懇,充滿央求意味,讓年輕人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年輕人下了車,問:“我車停這,會不會影響別的車?”他這么問,是因為公路太窄了,讓車是絕對做不到的。
老人笑著回答:“這窮山惡水,一年里頭難見一輛車,你只管停就是。”
說著,老人將年輕人引進暖烘烘的客屋,安排他坐在爐子旁。
“你是高坎子簡朝銀家的?”老人又問了一次,轉身到墻邊的黑漆方桌取出一個陶瓷杯子,打開保溫壺倒了半杯開水,晃動幾圈后將水從窗子潑出去。隨后再次倒了一杯開水遞給年輕人。
年輕人確實有些口渴,見到杯子還算干凈,而且又過了一次,便點頭示謝地接過來,吹一吹,抿一口。
“那是我爺。”抿完一口后,年輕人邊環視房間邊回道,“沒想到還有人記得他的名字。”
“他可出名得很,是村里有名的木匠。你瞧瞧我這房子,四十年了,還穩穩地,全仗你爺的手藝。你爺當年的手藝,十里八村的......”說起年輕人的爺爺,老人的話匣子頓時就打開了,從做家具到修寨子,從回龍灣到縣城,滔滔不絕地說著。
“老人家,你家電視在哪?”年輕人在老人停頓的時候見縫插針地問道。
“不著急,不著急,你回來祭祖挺累的,先歇歇。”老人笑著回答,起身打開了臥室門,在一個木箱子中翻騰一陣,翻出一包紙煙。煙盒外的塑料皮封裝已經褶皺,看來放了些時日。他將封皮扯干凈,煙盒的包裝就像全新的了。他拿著紙煙走出門,遞給年輕人。
“累著了,抽一包吧。”
年輕人攔手拒絕:“老人家,我不抽煙。”
老人假裝不快,沉悶著聲音說:“瞎說,上午我在你車里聞到過煙味......我拿著沒用,不抽這個,我喜歡抽旱煙。”
年輕人尷尬一笑,接過煙又問了一句:“電視在哪兒呢?”
老人沒有回答,而是接上剛才聊的話題:“你爺走了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年輕人點點頭,再次認真地打量房間。發現兩面沒有門窗的墻上寫滿粉筆字。那些粉筆字很規整,跟書上印刷似的。一行一行,方方正正,都是一個名字加一串電話號碼。有些行的粉筆字明顯寫過第二次,估計是第一次寫的時間長掉了色。還有很多行被攔腰劃了橫線,大概是電話打不通的意思。年輕人發現,只有少少的幾行沒有被劃掉。
在此期間,老人喋喋不休地聊起他跟簡朝銀年輕時共同經歷的故事。這讓年輕人很苦惱,因為他實在插不上話打斷老人。
“這村里的老人吶,一個個都當神仙去了......嗐,要說起來,你老漢年輕的時候還差點成為我的女婿了呢,哈哈......”老人自顧自聊著。
年輕人觀看完整個屋子,發現沒有第二個人生活的痕跡,看來是位獨居老人。由于五歲就不在村里生活,他的記憶中也就搜索不到這位獨居老人的影子。
“小伙子,你肯定還沒吃飯吧?你要是不嫌棄,多坐一會,吃頓午飯。家里倒沒什么好東西,但是豬嘛是自己養的,白菜也是自己種的。”老人熱情地說。
不說還好,一說到吃飯,年輕人立馬坐不住了。他眼睛直溜溜地轉了好幾圈,才激動地回絕道:“不了,不了,我11點從鎮上過路才吃了飯。兩碗,實在沒餓。”
看見年輕人已經激動得跳了起來,老人不再打算勸第二遍,便將話題扯開:“你是從哪里回來的?”
兩人就這樣閑聊著,說聊還有點不對。只不過是老人問,年輕人答而已。而且每一個話題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斷斷續續,眼見沒了話頭時,老人又換個問題把話接了下去。期間有好幾次,年輕人都在詢問電視的位置,老人都將問題忽略掉了。
年輕人明白,老人這兒哪有什么電視。
在老人添地三次柴火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年輕人覺得渾身難受,在腦子里搜索半天后,對老人說:“老人家,我回市里還有六個小時的車程,不能再耽擱了,天黑了,視野不好,路上不安全。”
老人一頓,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也是,夜間行車不安全。”老人從椅子上起身,打算再給年輕人倒杯開水。年輕人謝絕著退出門。兩人都沒有提修電視的事情。
老人的話突然少了,他默默地跟在年輕人身后。出了門,老人將竹椅旁邊包好的臘肉遞給年輕人。
“小伙子,這塊臘肉拿回去嘗嘗。”老人卸掉年輕人拒絕時推過來的手勁,在他一句句簡短的婉拒中,老人鏗鏘地勸道,“你不遠萬里回來,難逢難遇碰到一個人。這塊肉不是什么好東西,就權當一個念想罷。等你想起來吃的時候,能回憶起家鄉的味道嘛。”
年輕人推脫不下,只好接過來放到后尾箱。
“老人家,謝謝。”年輕人坐上車,向老人揮手,臉上露出善意的微笑。
汽車引擎轟鳴,車身頓了一下,在枯草滿地的公路往山頂的云朵行進。
車子的形狀逐漸縮小,直到在第一個彎道消失。
老人僵硬地站著,頭再一次習慣性地往東方仰起來。
車子從云里開出來,也終將從云里開出去,只有老人陪著村子站在原地。
“小伙子,明年還回來嗎?”
老人朝著空空如也的山頭大喊的聲音無力地回蕩著。
年輕人側頭看了看,已經翻過山頂,開始奔赴他的家鄉。
由于車窗關著,年輕人剛打開的藍牙音樂沒能留在那個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