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的病房里,入住了一個新來的患者(我們姑且叫他A吧)。病房里原有一位老患者(我們姑且把他叫做B吧),正為沒有人和他說話而感到孤獨。一見來了新人,便和他攀談起來。患者A于是乎講起了他被送到這里來的原因:
“他們認為我瘋了,其實,我沒瘋。因為在美國,有很多人相信今年(也就是2012年)就是世界末日,他們為此做好了準備。難道他們都瘋了?如果連資訊發達的美國都有那么多人相信世界末日即將來到的話,我怎能不信呢?我于是乎賣光了我所有的財產,去海拔很高的地方買了一個山洞。裝修了一下,儲備了大量的水和食物。但家里人認為我瘋了,我于是就到了這里。醫生要我放棄這些個幻想,我反問他,‘你怎么就知道世界末日一定不會到來?難道那么多相信世界末日會來的人都患上了精神病?’醫生也回答不上,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了某種半信半疑的神情。你信世界末日嗎?”
聽了A的敘述,B伸出手來和他握了握,說:“我被送到這里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過,我沒有買什么山洞、沒準備什么糧食,我對世界末日有我自己的理解”。
A很高興遇上了知音,忙問:“你說真有人造了方舟嗎,方舟是不是就是好萊塢大片《2012》中的那個樣子?洪水會漫過喜馬拉雅山嗎?”
B搖了搖頭,說:“你對末日的理解是錯誤的。首先,末日不是一個經驗型事件,而是一個存在性事件??????”
“存在性事件?”A一臉茫然,他從來沒有聽過這么晦澀的詞。
“好吧,我打個比方吧”,B解釋說:“你看這座醫院,住了很多被叫做‘精神病患者’的人。他們被醫生們納入了他們所設定的治療體系,這是我們眼睛所看到的。但什么是所謂‘精神病’呢?醫生們所定義的‘精神病患者’指的是具有某些相似想法和行為的人、而醫生們的知識體系告訴他們類似的想法與行為可以被歸入到‘精神病’的范疇,但住在這里頭的人的相似想法和行為的背后,卻有著千差萬別的起因、構成因素和動力因素,這些無限復雜的東西是‘精神病’這個簡單而平面的概念所難以涵蓋的。我們看見的這些有著相似想法和行為的人被一種醫療制度當作‘精神病患者’聚集在這里接受所謂的‘治療’,就叫做‘經驗性事件’,而為這里的人的想法和行為提供動力的無限復雜的背景、以及這些想法和行為所試圖參與的那個我們現在還難以理解的巨大過程,就是‘存在性事件’”。
“可我還是不明白你在說什么”,A仍然是一臉茫然。“這樣吧,你直接告訴我世界末日會怎么樣吧”。
見A難以曉諭,?B于是說:“簡單地說,世界末日就是我們生活的世界全變了,絕大部分的人都會死”。
“是啊,我也是這么理解的,那什么又是你所說的‘存在性’的世界末日呢?”
B說:“我問你,難道我們生活的世界不是全變了嗎?任何一個生活在中國的大城市30年以上的人,不在再也找不到他們記憶中所熟悉的那個世界了嗎?至于人,你不覺得現在走在大街上的人們大多都不過是一群喪失了人類的大部分根本屬性的只知道吞吃物質利益的行尸走肉嗎?”
聽了這話,A似乎有點明白了,但還是覺得這和自己理解的世界末日大相徑庭。B于是進一步解釋道:“世界末日是真實的,只是,它不是一種經驗性真實,而是一種存在性真實。那些把世界末日看作是一種經驗性真實、就像好萊塢大片所虛構的那樣的人是盲目和狹隘的,他們的預期會落空,類似的想法在歐洲歷史上曾經發生過。但被認為是‘末日’的日子之后,時間仍在持續,生活還在繼續,小災小難并不足以改變世界的總體面貌,為末日所做的一切準備都成了笑柄。而那些把末日視為一種幻想的人也是膚淺的。因為即使是當‘末日來臨’成為一種普遍的被人相信的東西、或者不信末日的人大多無意識地抱有某種末日心態,那就意味著在“存在”的維度,正發生著或即將發生某種對人類而言具有深遠意義的事情———某種東西即將或正在滅亡,而某種新的東西,即將登上人類歷史的舞臺。當然,這一過程并不是發生在一個較小的時間、空間尺度里,它自天而降,猶如某種電磁波一般持續而普遍地介入我們,我們會感受到它或大或小地施加于我們的影響,但我們只能按照我們固有的知識體系去解讀它。我們可能僅僅從經濟的角度將之視為某種世界經濟格局的變遷;我們可能從政治的角度將之視為一場社會革命;我們甚至可能從“科學”的角度將之視為某種地質與氣候的變遷甚或宇宙射線或暗能量的入侵。但用我們固有的有限的知識體系去解讀我們所感受到的某種巨大的介入性影響只能是以管窺天、以蠡測海。”
“你是說一件看不見的大事正在發生并改變著世界?而這件大事是超時間的?”
“沒錯,是的,其實,時間不過是一種幻覺,站在不同的時間尺度,你看見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比如,一臺高速攝影機鏡頭給出的子彈穿過蘋果的慢鏡頭畫面和我們通常看到的很不同,其實并不是不同,而是我們站在不同的時間尺度去看罷了。世界末日是一個大時間尺度發生的事情,就像看高速攝影機鏡頭給出的子彈穿過蘋果的慢鏡頭畫面一樣,世界末日早就開始了,人類的生命節奏相對于它自己的節奏而言,慢了很多拍。但人類歷史上的很多先知式的人物,早就把這個信息告訴人們了,他們說的話是有案可查的。”
“你是說在好萊塢拍《2012》以前很久,就有先知預言了世界末日”?A感到很驚訝。
“是啊,耶穌不是說:‘天國近了,你們要悔改’嗎?”
“說實在的,我就一直不理解為什么耶穌說‘天國近了’,可兩千多年過去了,還沒有半點天國的影子。原來世界末日與天國降臨是大時間尺度里發生的存在性事件!你能不能再解釋一下存在性事件?比如‘人’,什么樣的人是經驗尺度中的人,而什么樣的人是存在尺度中的人呢?”
B解釋道:“在許多人看來,世界就是我們眼睛看到、耳朵聽到、手腳觸碰到的這個我們可以去命名的世界。因此上,世界末日無疑就是這個可見世界的崩解;在許多人看來,所謂‘人’被認為就是長著人類的眼睛耳朵鼻子的人形動物。而世界末日就是這一人形動物的毀滅。這一見解是十分狹隘的。足以被我們命名與感覺到的世界僅僅是整個世界的極小部分而已;作為人形動物的‘人’僅僅是整個‘人’的極小部分而已。我們所說的人類只是大尺度意義上的‘人’的一個組成部分、就像器官對于人而言是組成部分一樣。一個‘存在’意義上的人,就是那作為個體卻時刻與存在整體(大尺度意義上的‘人’)保持聯系的人。對于我們富有靈性的知覺能力的祖先而言,這不難理解。但對于‘進化’了的現代人而言,則反而對此難以理解了。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祖先所感知的那個‘世界’正在崩解,而被我們的祖先視為具有靈性的感知能力的、能夠與那大尺度的人相感應的的 ‘人’正在‘死去’,那個大尺度的‘人’正患上了半身不遂的疾病、而和作為他的組成部分的個體的‘人’失去了聯系。世界正在變得扁平化、扁平得只剩下了作為感官材料的物質的維度;我們這些所謂的‘人’正在變得空心化、空心得只剩下一具只知道抓去物質與感官享受的人形的肉體。你難道沒有感覺到,現在我們周圍那些被叫做‘人’的生物其實很奇怪嗎?他們缺乏一種宇宙般的整體感、他們沒有所侍奉的核心價值,他們對幾千年來人類所積累起來的宗教信念、文化以及美,缺乏深刻與持久的感受力與興趣度。他們對幾千年來人類所形成的關于善惡是非的標準失去了起碼的判斷力。他們全然地陷落到一種孤獨、虛無而瑣碎的境況中。你不覺得,現在的人的精神世界薄得就像一張紙,輕飄飄地就像鬼魂般在感官的世界里隨風飛舞嗎?你不覺得,現在的人除了像機器一樣機械地強迫性地吞吃物質利益、抓去感官刺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嗎?如果我們在大街上見到的,大都是這樣的人,我們為什么不可以認為,其實人類已經死了一大半呢?”
“你這樣一說,想起來倒也是。那為什么沒有人指出這一點呢”?
“怎么沒有?你讀過卡爾馬克思寫的那個有名的關于什么‘黨’的《宣言》嗎?那里面不是有這樣的話嗎:‘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般的關系都破壞了。它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于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圣發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很多人以為馬克思是一位經濟學家、政治以及社會學家。是某種意識形態及其政體的總設計人。我告訴你,這是一種根本性的誤解!馬克思其實是一位先知式的人,就是《舊約》里以賽亞、耶利米之類的人的現代版。本質上,他是一位世界末日的警告者與剖析者。他關注和探討的世界,本質上不是經驗的世界,而是存在的世界。所以,現代許多西方哲學家神學家(比如弗洛姆、蒂里希)深刻地指出,馬克思本質上是一個存在主義者。”
“馬克思是先知?是存在主義者?我的天,你顛覆了我的信以為真的常識!我總不明白,為什么在學校讀了他的《政治經濟學》,怎么在生活中一點用場也派不上。還有他的關于未來社會的構想,好像被歷史證明是錯誤的。原來,他談的是存在性的世界的信息啊。好吧,如果我們正在大時間尺度里經歷著世界末日,而世界末日之后是‘新世界’的到來,那么,馬克思所說的‘共產主義社會’以及《圣經》所說的‘末日后基督再來做王’的世界其實是‘存在性’的、并發生于大時間尺度內的事情,是不能放到經驗的、歷史的維度來加以認識和把握的?”
“你很有悟性。耶穌說:‘天國就像芥菜籽’。佛陀說:‘納須彌于芥子,其實就是一個意思’。種子包含了大樹的一切信息,但種子不等于大樹。而馬克思在他的著作里,也否認了那些認為共產主義社會是一種在經驗層面上的可預期的‘現實’的說法。共產主義其實是一種潛在的態度,有這種潛在的態度,總會長成‘大樹’。但種子不死,就長不成大樹。這個世界不崩塌,新世界就不會到來。舊瓶裝不了新酒,對此,耶穌說得很透徹。本質上,末日后的新世界在外觀上可能不會與我們這個舊世界有太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人心。如果你現在就在那個新世界里,你看這個世界的人,就會認為這個世界的人都是瘋子,都該被關進精神病院。而我們這些被關進精神病院的人,在新世界里恰恰是最健康的人。”
“很有意思,你能告訴我多一點關于‘末日’后新世界里的事情嗎?比如,那里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活的之類,比如,那里是不是就像馬克思所說的那樣——早晨打獵、中午釣魚、下午放牧、晚上搞點批判、但并不因此是獵人、漁夫、牧人和批判家?或者,如基督徒們所預期的那樣,天天唱贊美詩榮耀上帝呢”?A的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眼睛里充滿了期待。
“你何必知道呢,你如果知道并試圖仿效新世界的人的想法與活法的話,你就永遠別想出這精神病院的大門了,你會被這個世界的人認為是一個極度反常和危險的家伙。要知道,從某種意義上講,那里的人和我們在這里經常看到的人的想法和活法恰恰相反。”
A思考著這活的意思,不知不覺中,中午的陽光灑了進來,灑在病房的墻上。墻上貼著八個大字———“大道之行、天下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