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寧子
我們家五姐妹,我排行老二性格倔強,小時候屬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兒,從我記事起,和姐妹間的戰爭從未間斷。因此,常惹母親生氣。
記憶中,一個初夏的清晨,我光著腳丫從屋里沖出來,母親手持笤帚追著我,只要我跑出大門,就意味著勝利。母親每次只跑到家門口就不再追了,我清楚母親怕人笑話的軟肋,就故意站在不遠處繼續頂嘴。母親攆不上我,只是站在門口憤憤揚了揚手中的笤帚,丟下一句“跑出去就永遠別回來”,然后扭身回家。而我每次聽到這句話,都會賭氣地對著母親的背影大吼:不回去就不回去,一輩子都不回去了!
那天,我吼完那句話沒有一絲悔意,決心已定全然不顧自己還光著雙腳。我氣呼呼地從背街小巷出了小鎮,腳一拐就來到了嵋塢嶺。我爬上一棵白楊樹,折下幾截樹枝編了一個樹葉帽戴在頭上,那一刻,我想象自己就是小兵張嘎,而母親就是我的敵人。想起大姐的新衣服,想起三妹的花蝴蝶,想起四妹的芝麻餅,想起我的補丁褲和母親高高舉起的笤帚,我覺得自己在家里就是多余的。越想越氣,我奮力舉起一截樹枝抽打著面前的磚頭瓦塊,抽打著黃土地,發泄著憤恨和不滿。磚頭瓦塊在樹枝的施虐下逃得遠遠的,黃土地被抽打得渾身傷痕,飛起的塵土無聲地反抗著,有一粒飛入我的眼睛;我舉起的樹枝靜止在半空中,揚起頭眨巴了幾下眼睛,土粒便在眼里硌出一條小河滾滾而下。
我一手揉著眼睛,一手高高舉起樹枝憤恨將它拋向坡下,看著樹枝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然后一頭栽倒在麥田里,我開心地笑了。那一刻,我如凱旋而歸的將軍。拍了拍身上的土,俯瞰著小鎮,望著家的方向,我咬著牙發誓再也不回去。
平時來嵋塢嶺,不是拔草就是和小伙伴瘋玩,而那一次,我孤身一人,心里免不了幾分失落,但一想到母親手中揚起的笤帚,我又生龍活虎起來。
初夏的嵋塢嶺,棉花苗已有一扎高,西瓜苗隨風點頭,苜蓿已經開花,紫色的小花在白云下令人心曠神怡。廢棄的罐罐窯在藍天下格外深沉,我光著腳丫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趴在窯口的天窗上好奇的向窯內張望,太陽從狹小的洞口鉆進去,窯壁斑駁的亮光令我遐想萬千,我想到了哪吒何仙姑阿里巴巴,還有小姑給我講的神奇的鳥蛋。我興奮極了,忘了自己沒穿鞋,一路小跑到窯門口,顧不得腳丫被土塊瓦塊硌得生疼,扶著窯門借著微弱的光線向窯內望去,除了幾堆缺角的破磚頭就是碎瓦片。雖是初夏,但撲面而來的空氣陰冷得令人不寒而顫。我撿起一塊瓦片,壯了壯膽扔向窯內,瓦片碎落的聲響驚醒了幾只蝙蝠,它們嗡嗡地在窯內低旋,那聲音仿佛從遠古而來,我被嚇得心跳加速,轉過身撒腿就跑。
太陽越來越高,嗓子開始冒煙肚子也開始咕咕叫了。坐在樹蔭下,我摘下樹葉帽,垂頭喪氣地揪著焉了的葉子。一抬頭,坡上成片的麥田讓我心頭一喜。急匆匆奔過去,隨手薅下兩個麥穗,顧不得如針般的麥芒,在掌心里用力揉搓幾下,在雙手之間翻飛幾下,邊鼓起腮幫子吹風邊咽著口水,麥殼麥芒隨風吹落掌心里只剩下晶瑩如玉的麥粒,仰起頭將半把麥粒扔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著,直到滿口麥香。
幾把麥粒進肚沒止住饑餓,反而越來越餓了。正是熟麥子的季節,太陽炙烤著田野,炙烤著大地,我筋疲力盡地坐在樹蔭下,望著遠處炊煙裊裊的小鎮,想著母親此時定在灶房做著午飯,要么是軟面要么是麻食,或許,因為天氣,母親也會蒸涼皮攤煎餅或者熗一盆酸香的漿水,搟一案長面;而那一刻,我們姐妹定會圍在小飯桌旁,象小鳥一樣嘰嘰喳喳?;蛟S,因為家中糧食短缺,母親在灶房揮汗如雨地攪著我難以下咽的攪團,而每一次攪團做好了母親總忘不了涼上兩盤,等稍稍涼了以后,輕輕揭下那層薄薄的攪團皮,為我卷上一個特制的煎餅。
想起攪團,瞬間我便想起了母親的各種好。坐在嵋塢嶺上望著家的方向,只離開幾小時,竟然非常地想家了。日頭已經偏西,饑餓孤獨摧毀了我早上離家出走的雄心壯志。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下了坡一路磨磨蹭蹭,一路不好意思。
到了家門口我猶豫不決,扒著門探頭探腦向里張望,妹妹看到后歡呼雀躍地向我奔來。進了廚房,舀了一瓢涼水仰頭狂飲,抹了把嘴揭開鍋蓋,母親為我留的一碗麻食還帶著余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