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為去新公司工作的緣故,我搬進了一個老小區。
對于這里我并不是非常中意,我也在網上查了不少周邊的租房信息,但不是租金太高就是距離太遠,總的來說生活成本太大。
我租住的房間在底樓,隔音效果不是太好,雖然我習慣設置鬧鐘,但每天叫醒我的卻是沙沙刺耳的地皮摩擦聲。
透過劣質透光的窗簾,我能依稀看到一個孑然的身影穿梭在清晨六點的朝霞中。她的手里始終拖著與她身材不成比例的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裝著不少東西,顯得很不協調。
她就住在我對門,因為是鄰居,我每次出門都打一招呼,我以為她是當地的居民,但其實不是。
說起家鄉,她的頭總會習慣性地四十五度仰視藍天,好像陷入了濃濃的回憶,不離手的蛇皮袋也會不知不覺掉落在地上。
有時候她會“哎呀”一聲撿起,大部分時候她都沒注意到,好似回憶的味道占據了她的周身,我想,這是她最為珍貴的寶藏。
二
說來也巧,老太太也剛來這里沒多久,僅僅早于我一個月而已,而她的老家遠在河南。
她是個可憐人,年輕時候體力活干多了,又不懂保養身體,落下一身病根。家中獨子也是不孝,平日不務正業就算了,后來聽信了金融公司的高息存款,硬是把家中不多的積蓄搭進去了,其中還有老太太的養老金。
諷刺的是,被騙走的錢中老太太占了大頭,兒子的那份反而微乎其微。獨子見闖了大禍遠走他鄉,讓他一個老太太面對這些麻煩事,可憐老太太字都不會寫,還要協助警察錄口供,直到事情暫時平息,兒子自始自終都沒有回來。
老太太說到這里時,不禁用臟兮兮的袖子偷偷摸了下眼淚,我趕忙遞上一張紙巾,被她推開了:“風太大,灰塵都跑到眼睛里去了。”
我說用紙巾吧,袖子臟。
老太太說沒關系,老婆子一個人習慣了。
錢沒了,日子還得過,老太太聽說沿海地區發達,能賺到錢,就來了這邊。
“沒有一個公司要我這么一個老婆子,連廁所工都說已經招滿了,但是我剛走出門,一個中年婦女就被他們帶到了公司里,”老太太憤憤不平。
我心想,也難怪那些公司不敢要她,年紀大了腿腳不便,萬一出點什么那都是大事。
說罷老太太向我擺擺手就向前方快步走去,我忙喊她:“慢點慢點,”我順著他的方向望去,那里正有一戶人家清理屋子,大片的硬紙板和雜物被倒在垃圾桶里。
老太太經過倒垃圾的那個人時,仿佛有些膽怯地微微哈腰,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我知道其實她是怕他們把垃圾收回去。
我目測了一下,這些硬紙板大概能賣十塊多錢,這對老太太來說已經算是收獲頗豐了。
我看了看表,時間不早了,我得趕第一趟公交。路過老太太時我停頓了一下,可她沉浸在垃圾的海洋中沒注意到我,我看著她佝僂的身形興奮地一弓一弓地,也不想打擾她。
這大概就是她每天生活的目標吧。
三
一天又一天,老太太的生活規律的如同上了發條的鬧鐘,但有一天不太尋常。
清晨還在沉睡中的我并沒有聽見老太太沉重蛇皮袋的刺耳摩擦聲,開始我以為老太太睡過了頭,但等了一會也沒聽到什么動靜,我開始變得有些擔心。
時間尚早,不遠處的鄉村里傳來陣陣雞鳴,天空也僅僅露出魚肚白。
我掩著口鼻向小區里的垃圾堆走去,數只野貓被我驚得四散而逃,無數蒼蠅向狂風一樣卷起,我第一次發現垃圾堆的建筑結構還頗為復雜。
這曾經應該是一處工地廚房,一道道貼著瓷磚的矮墻把不大的地方分割成如同迷宮樣的隔斷,潔白的瓷磚已爬滿黑黃相間的污濁,垃圾堆被簡單地清理出一條窄小的過道,僅供一人側身而過,臭氣彌漫讓人無法呼吸。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快步走了進去,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每天老太太每天身處的是這樣惡劣的環境,我更擔心老太太現在的處境。
垃圾堆說來復雜,但幾步路也走到了頭,我不停呼喊著老太太,眼角掃視著周邊,臭氣熏得我頭發暈,蒼蠅在我的衣角時啟時停,令人討厭。
我有些慶幸,但更多的是擔心。我慶幸沒在垃圾堆看到老人的身影,但我又怕她在家里發生不測。因為快要上班了,不得已我向單位領導告了假,馬不停蹄地趕往我的對門-那間她租住的小屋。
沒想到我剛到門口就看到老人推門而出的身影,她的背佝僂得更厲害了,臉上也不怎么自然。也許是看到我這會還沒去上班,她有些意外,但她立刻避開我的眼神,余光中,我看到他的眼角泛著晶瑩。
見我上前要問個明白,她有些閃躲,但也許她在我身上沒有感受到大部分人對她的輕視,也可能是她內心的苦悶無人傾訴,幾番追問下她還是告訴了我實情。
老人說河南的獨子找了個對象,我說找對象好啊,至少有個人管管他了。
老人嘆了口氣,說兒子的對象要一套房子,兒子早上打電話過來說首付已經借到了,但以后的還款是個問題,讓老太太每月打點錢過去。
我強壓下心頭的怒火,沉聲問她打多少錢。
老人搖搖頭:沒說多少,只說盡量多打點。眼中的落寞和悲戚讓人心疼。
老人偏過身子就要往垃圾堆的方向走,門虛掩著,我能看到過道里已經擺滿了一個一個的玻璃瓶,整整齊齊地,那些旁人眼中的廢物在她眼里都是個頂個的寶貝。
我急追幾步,大聲問她:“那你兒子知道你在這里做什么嗎?”
回答我的只有沙啞的蛇皮袋摩擦聲,如同老人內心憂傷的吶喊。
我站在原地,老人的身軀漸行漸遠,逐漸隱沒在初生的暖陽里,那一刻,希望與絕望的對比猶如鋼針一樣刺疼我的眼眸。
四
我想過打電話給他兒子,但我沒有。
一方面是老太太沒給我他兒子的電話,另一方面是我怕我的介入會破壞他們母子間搖搖欲墜的感情。看得出來,老太太對她的兒子還是心存希望的,從她每月開始給她兒子寄錢就能看出來。
是的,老人真的每月給兒子寄930元。雖然不多,但我知道這是她最大的能力了。
那天以后,老人的生活質量降到了最低點。以往還有個簡單的葷素搭配,現在一日三餐都變成了最廉價的咸菜泡飯。
我給過老人幾百塊錢,也算盡了一點心意。但我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我也有自己的父母,將來還會組建家庭,生活的重擔不允許我永遠為一個不相干的人付出,哪怕是一個孤獨無依,風濁殘年的老人。
值得一提的是,老人與小區里的小動物相處和諧,野貓野狗都把他當做最親近的人。每當老人清理垃圾時,小動物們就會圍在她的身邊,而她也會把翻出來的食物順便扔給它們,貓狗之間也一直很融洽。
她曾偷偷把我帶到附近一個樓道里,那里正有一窩剛出生的小奶狗,母狗看見我的到來有些齜牙,但老人摸摸它的頭后就享受般地瞇上眼睛打起了盹。
小奶狗硬紙板箱里鋪著的厚厚的稻草讓我老人前幾天扛回來幾捆稻草時堅定而疲憊的眼神。
臨走時,老人還特意跟我說,千萬不要把小奶狗的事情告訴別人。我重重地點點頭,我知道,它們是老人的寄托。
這時老人的兜里響起嘹亮的荷塘月色,她向我擺擺手掏出了手機,屏幕的來電顯示劃過我的眼角,又是她的兒子打來的。
我看著背對著我的老太太,張張嘴,卻什么也沒說。
耀眼的陽光灑在她的肩頭,她好像更矮了。
五
我本以為會就這樣與老人相處下去,但沒想到變化來得這么快,公司為我們新員工安置了宿舍,我也即將搬離這一處搖搖欲墜的老樓。
臨別的那天,我特意早起想跟老人道個別,沒想到老人更早,我倆就在樓道里遇到了。
我詫異地看了眼老人的手中,發現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蛇皮袋不見了。
“要走了嗎?”老人像是知道我要說什么。
我點點頭:“是的。”
我想跟她說注意身體,還想聽她說說兒子的情況,但望著還不到我脖子的老太太,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都梗在了喉嚨口,我倆就這樣對視了3秒。
我問你怎么知道我要走,她突然笑了,說昨天就看到我屋子里在整理東西,還扔了好多垃圾出來。
我想到昨天我整理東西的時候一直沒關門。
她突然拿出一個破舊的皮夾,說問我還要嗎?那是我昨天清理掉的雜物中的其中之一。
我說不要,她就把它珍而重之地放在布滿污漬的衣服口袋里。
我想,這或許以后就是老人平時放零錢的皮夾了。
她說她早點出門就是為了問我一下。
不知怎么的,我的眼角有點濕潤。
我怕被她看見,我急忙說,那我走了。她點點頭,回頭就去拿她那個蛇皮袋了。
我一度認為,她的生活會永遠這么繼續下去。
百忙之中我也曾回過幾次小區,每次都看到大門緊閉,我以為她找到了什么更好的營生,誰知有一天,屋子里竟然走出了一對年輕的夫婦。
他們也是從外地來打工的,見面挺和氣,還給我點個頭。我問他們那老太太哪去了,他們說是上一任租客吧,好像回老家了。
我頓時感到有些失落,不過我想事情總要往好的方面考慮,也許她的兒子會踏踏實實地工作,給老人一個好的安身之處吧。
尾聲
老人閑聊時提起過她河南老家的地址,我也細心地記錄在紙上了。
老太太為小奶狗做的小屋也早就沒了,我想也許是被賣廢品的人清理了吧,但讓人暖心的是,那里已經成為了一窩窩小狗的聚集地,周圍還有零星的食物殘渣,仿佛是老太太留存在這里的一點念想。
一天周末,我閑來無事,整理屋子的時候錢包里無意中掉出來一張紙條,正是老太太的老家地址。
我的眼睛掠過綿延的屋頂望向西方,也許,我該去趟河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