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一天,夕陽在頤和園里留下最后的一撇,王朔找到馮小剛,把一個劇本扔在他桌上,說:這是劉震云寫的《一地雞毛》,10集。我覺得很好,也適合你拍。你先看看。
當時,對王朔口里的這位作家劉震云,馮小剛只有一面之緣。第一次見面就在魏公村京城酒樓,劉震云留著一頭濃黑的中長發(fā),在一群人里并不顯眼。不過,他愿意相信王朔。兩天以后,馮小剛有了回答:“劇本一個字都不用改就可以拍”。
這天,由王朔引薦,馮小剛正式認識了劉震云。因為合作,兩個人幾乎整天膩在一起,劉震云對待工作嚴謹認真的態(tài)度,讓馮小剛看在眼里服在心里。一來二往,兩個人熟了,他也學著劇組的后輩,見到劉震云就一口一個劉老師地叫。
劉老師針對《一地雞毛》下了苦功,幾番話說完,馮小剛就知道,這回算是找對人了,“《一地雞毛》是我作為一名導演,在劉震云創(chuàng)作思想的影響下,創(chuàng)作上走向成熟的一次飛躍。”
他跟劉震云合作異常愉快,《一地雞毛》還拿了獎,一高興,馮小剛開始琢磨第二次合作。
1994年,在和劉震云一同參加北京青聯(lián)的會議期間,馮小剛有了主意,他想把小說《溫故一九四二》拍成電影。劉震云聽了,不加思索婉拒了,理由是“現(xiàn)在時機還不成熟。”
馮小剛不理解,但他尊重劉老師。沒動《一九四二》這期間,他先后拍了《甲方乙方》、《不見不散》、《沒完沒了》等多部優(yōu)秀喜劇,一舉開創(chuàng)中國內(nèi)地電影史上的“賀歲檔”,幾年下來,“馮氏幽默”為大街小巷所津津樂道,廣而告之。獲獎無數(shù)的同時,馮小剛對《溫故一九四二》念念不忘。
2000年的春節(jié),他接到劉震云的拜年電話。在電話里,劉震云告訴馮小剛,《溫故一九四二》可以開始上路了。
掛掉電話,馮小剛心情異常激動。約上最喜愛的劉老師,兩個人喝光了冰箱里的啤酒,醉意朦朧中,馮小剛問:“為什么決定把這個禮物給我?”劉老師回答,因為我想進球,而你馮小剛就在中場。
電影投拍之前,公司開座談會請每個看過小說的人發(fā)表意見,結(jié)果不容樂觀,幾乎每位與會者都持反對意見,認為改編難度太大。
散了會,兩個人皺著眉一塊坐在樹下想辦法。再站起來時,他們有了計劃——去小說里故事的發(fā)生地河南走一遭,路上想。
馮小剛打心眼里想拍這部電影,在他看來,這部小說是一部難得的中華民族的心靈史。他對這部電影的上映也有信心,因為這是我們國家的歷史,它的受眾的祖先都曾是災民。
為了獲得最精準的故事細節(jié),劇組兩下河南,又先后赴陜西、重慶、山西、開羅尋根問底。采訪途中,劇組在河南鞏義一個村莊的教堂里,偶遇一位90高齡的名叫劉和平的老人,根據(jù)老人所回憶的親身經(jīng)歷獲得不少當年有關(guān)逃荒的真實信息。
1942的故事幾乎全部發(fā)生在逃荒路上,150個拍攝日導演的監(jiān)視器里日日都是那兒“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浩浩蕩蕩的逃荒隊伍。2000個群演,需要40部大巴車運輸;服裝道具至少需要七八十個工作人員,僅群演一項費用就高達1150萬元——這還不包括軍隊。在劉震云的劇本里,軍隊浩浩蕩蕩,坦克、跑車、卡車、吉普車,逆著逃荒的人流擁擠在路上。
組里演員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災民,故意每天都吃很少甚至絕食,餓到最后張國立和徐帆走臺詞,張國立說:“徐老師,我餓得眼冒金星。”徐帆笑笑,“國立老師,我也就剩張皮。”馮小剛說,徐帆餓到90斤再也下不去了。
電影拍了三個多月,每天風里土里,馮小剛每天帶著五六百號工作人員四處輾轉(zhuǎn),所到之處,暴土揚塵,他感慨,“我拍了這么多電影,沒有一部像拍《一九四二》這么困難。”
可他沒想到的困難,還在后面。
電影拍完以后送審,審查一波三折。最后實在沒有辦法,馮小剛請了尊神,也就這樣欠下一份人情。為還人情,馮小剛做了2014年的春晚總導演。
2012年11月2日審查通過的這天晚上,馮小剛喝醉了,他激動得迅速干掉一瓶酒,對著飯桌前的王中磊和王中軍說,“我的好兄弟,下輩子給你們當牛做馬。”
自1993年第一次讀小說,到今天拍完整整過去了19年。19年,小劉小馮熬成了老劉老馮。徐帆感慨,“他跟我說通過了的時候,我就在那愣神。就覺得這幾個人,在當年談這個劇本看這個小說,談完了,弄這個弄那個的時候,那一個個都是朝氣蓬勃的。”正說著,她看一眼此刻身邊的馮小剛,搖搖頭:“現(xiàn)在都小老頭了。真的,頭發(fā)都白了。”
王中軍盛贊《一九四二》是他所見的“馮小剛最好的電影”,并預測它會成為第一部票房單日過億的華語電影。
2012年11月29號,《一九四二》首映。馮小剛把他整個電影生涯的初心、夢想、真愛的結(jié)晶都拿出來了。據(jù)他的助手回憶,當天馮小剛一覺睡到中午,起床后吃了很普通但充滿喜慶的家常菜。吃完,他換上嶄新的西裝,為迎接發(fā)布會還專門理了頭發(fā)。發(fā)布會后,幾個人在酒店的房間里聊得很嗨,對這個即將面世的孩子,臉上都帶著自信的神情。他們說,“這是一部好電影。”晚上參加首映禮,馮小剛最后一個上臺,剛對著臺下說出一句“感謝”就哽咽住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從當日午夜場結(jié)束的那一刻起,一切都變了。
首映日票房僅2600萬元,上映兩天直接導致華誼市值蒸發(fā)13億。主演張國立不無擔憂地分析,“這個戲一起片,幾天以后,我們就都知道票房不會太好。”
《一九四二》“沉淪”下去的同時,投資僅6000萬的《泰囧》成了名副其實的黑馬,票房長勢喜人最終以12億的好成績打破國產(chǎn)電影票房紀錄。更可悲的是,在影院看過《一九四二》的觀眾普遍認為電影劇情壓抑,部分網(wǎng)友甚至發(fā)起拒看《一九四二》的活動。
馮小剛的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沖擊。低落、煩悶、挫敗、抑郁,你所能想到的任何一個悲觀的詞匯,在他身上都有。《一九四二》票房的失利,導致他在電影上映一年后,仍然非常痛苦。張國立想盡辦法安慰他:“不要在意,可能是因為你選我選錯了。”聽著這話,馮小剛哭了,回一句,“不是你,是我們好像還沒到時候。”
這樣低落的馮小剛,讓徐帆也很無助,“我不敢看到他這種時候”,她說。趙寶剛一言以蔽之:“他過不去。”
《一九四二》成了馮小剛導演史上的一個坎,一次重大挫折。2013年初,馮小剛憑借它斬獲飛天獎電影最佳導演,直到領(lǐng)獎他還念叨,“我隨隨便便拍的電影,一個星期賣4個億。我認認真真拍的電影不賣錢。我真困惑。”領(lǐng)完獎,馮小剛對趙寶剛說,“不興奮,這個獎它沒有意義。”
對《一九四二》,馮小剛有太多的執(zhí)念。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上帝的召喚”,除此這個,這部電影在他導演的里程碑上具有重大意義,是馮小剛使用膠片拍攝的最后一部電影。它代表著,膠片時代的終結(jié)。
從另一個角度講,電影是在馮小剛所說的“重慶花了一個億”搭出來的那條街景上殺青的。一個億。投資巨大。對此,《一九四二》執(zhí)行制片人胡曉峰說:“他心里一直覺得對不起中軍、中磊,覺得對不起華誼公司。”
電影賠錢以后,王中軍多次開導馮小剛,“再拍新片就完了。不要再說賠錢這個事。”但他還是念叨,“曉峰咱們想一想,如果中軍一個人回家了,睡覺前一想,說我花這么多錢沒掙回來,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他還告訴趙寶剛,“不能讓兄弟賠錢,我一定趕緊弄個片子出來,都找補回來。”
2013年春節(jié)一過完,馮小剛開始頻繁約王朔。不到一個月,王朔寫完劇本,4月1日《私人訂制》就開機了。
徐帆說馮小剛是一心特別重的人,但是籌拍《私人定制》速度極快。他是真著急了。不但著急,而且心慌,跟趙寶剛一塊看樣片的時,這位實力派商業(yè)喜劇電影導演不自信地問對方,“我覺得拍得挺逗的,怎么剪的時候不逗了?”
喜劇是他最擅長的類型,但此刻他卻一點都不淡定。就是因為想要賺錢的目的性太強了。好消息是,《私人訂制》最終票房7.1億,妥妥贏利。
對兄弟的虧欠是彌補了,但馮小剛計較觀眾對《一九四二》的無感甚至是排斥。他接受雜志采訪,頻繁地提起“不理解”這三個字。他說,“張黎拍一個電視劇叫《走向共和》,里頭袁世凱說了一句話,好像有這么一句臺詞,‘人民,我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叫人民,我知道的就是一個一個的人’,這句話說得真對。”
他還透露自己拍完《一九四二》身心俱疲,“覺得跟這個世界沒什么可聊的了。”說到底他接受不了,他拿著自己十幾年拍喜劇片攢下的商業(yè)人氣保了這么一部電影,就干了這么一次,結(jié)果就這樣失敗。
《一九四二》的失敗令馮小剛對中國的觀眾感到失望,也讓他替中國電影行業(yè)的未來充滿擔憂。他知道,以后幾乎再沒可能去碰這類題材的電影。一想到這里,他甚至開始羨慕以色列,只因為那個民族不怕拍苦難,反而希望他的國民不要忘記這些。他說,“如果在那里上映,情況也許大不同。”
為了還拍《一九四二》欠下的人情債,馮小剛?cè)プ龃和砜倢а葸@件事也讓他堵心,“你要作為我的朋友、家屬、家里人,不可能有一個人支持你干這個事,我自己也找不到理由干這個事。”但既然接了這攤,他又想弄出點新花樣,但他太清楚中國的文藝環(huán)境,清楚自己不管多努力,對結(jié)果的預期是一定挨罵。
如果一件事注定是做不好的,誰還會特別努力地去做呢?
《一九四二》的挫敗,最直接嚴重的后果是讓馮小剛開始對自己的導演生涯感到厭倦,他認為自己“正在一個特別窄的胡同里長跑,怎么跑兩邊都是一個墻,越跑越窄,越跑越窄。”他說,“一年一年都在拍電影,我沒有我的生活。”
就在馮小剛為電影失利而低落抑郁傷心時,徐帆一直默默地陪在他身邊。徐帆是馮小剛一時興起在1993年9月里的一天打了個電話遇上的。那天之前,兩個人僅僅見過兩面。
馮小剛打了那通電話也才知道,那一天,所有的天時地利人和都站在他這邊。北京人藝的四層是集體宿舍,電話設在樓道里,通常情況下,那部電話永遠是占線,但那天一打就通了,馮小剛張嘴就問,我找徐帆。徐帆聽兩聲就猜出來:你是馮小剛。
多少年后,馮小剛回憶起這段往事,仍對這段巧合充滿感激,他說,這是上帝的召喚。
那天晚上9點,馮小剛在華僑大夏的大堂里,等來了一頭短發(fā),穿著一條墨綠色燈心絨的背帶褲,“像個打魚的南海姑娘。”就這一眼,馮小剛知道,徐帆真正走進了他的心里。有的人,你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一種。
馮小剛要行動了。他叫上王朔一塊去了人藝。不請自來,徐帆果然沒空接招,她要去青藝看話劇。約不到,馮小剛要打退堂鼓,王朔使勁給主意,“叫她一起上車,路上不停車直接給拉飯館去就完了。”
就這樣,對徐帆以“捎你一段”為名,兩個人硬把她“劫持”到了向陽屯。馮小剛合計著,向陽屯離市里遠,到時候徐帆也沒空回城里看戲了。
要說徐帆也真不矯情,半路發(fā)現(xiàn)方向不對,急得在車里破口大罵,罵了一陣不罵了,因為累了。車一停,馮小剛膽戰(zhàn)心驚,等著徐帆“嘭”地一聲摔上車門揚長而去。但她什么也沒做。王朔開了個頭說吃飯吧,她就跟他們一塊進飯館了。
再后來,喝多的馮小剛吐到了徐帆身上,還枕著她的腿睡了一路;再后來,清醒了的馮小剛打電話給徐帆道歉,徐帆沒接這話茬,柔聲囑咐別再把腦子喝壞了;再再后來,兩個人一塊坐飛機,為哄徐帆睡覺,馮小剛講了“小金魚”“狼外婆”“狼來了”......
1999年9月19日上午9點,兩個人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婚后,馮小剛稱呼徐帆,徐老師。
這些年,馮小剛總愛感慨,“我是一個頑劣的孩子,多虧了徐帆,把我的生活領(lǐng)上了正道兒。”徐帆是他最親密的人,一路走來,她見過他所有的光彩和不光彩,碰上《一九四二》這么大個坎,有徐帆陪著,也真的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