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時裝店,模特身上穿著一件紅裙子。棉麻混紡的質地,暗暗的格子,收緊的腰身,窄窄的七分袖,寬松散開的裙擺。
晚上倆夫妻一起去散步路過,他說:“那條紅裙子真好看,你穿上它一定很美,買下吧。”看看標簽我說:“是挺好看的,不過我的裙子已經太多了,別買了,浪費。”
說起紅裙子,我第一件裙子,就是紅裙子。
少女年代,有件新衣服穿,已是很幸福感滿滿的事情了。初二暑假,院子里新婚半年的劉阿姨拿著她結婚買的兩件裙子來家里,跟媽媽說想把它們賣給她。她說自己已經懷孕快當媽媽了,天天下地干活,以后這裙子也是穿不著的,不如把它們賣掉,換點錢買點營養品,好好給肚子里的孩子補補營養。
那時我和姐姐初長成花蕾般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想著給我們姐倆穿,也算是為它們尋得好主人,各得其所了。她一面說,一面珍惜地用手摩挲著裙子,臉頰上泛著紅暈,仿佛那段戀愛結婚的短暫的美好歲月就在眼前,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最幸福的時光。可為了孩子,她卻狠得了心,要把這見證愛情和幸福的證物轉手他人了。她是那樣的不舍,卻又那樣的堅決。
媽媽一直在勸她別賣了,留著吧,也是個念想。劉阿姨以為是媽媽嫌貴,就說:“姐,我只穿過幾天。原來買這兩件花了八十塊,只給我四十塊就可以了。我是真覺得放在我這兒白糟蹋了,她姐妹倆又高挑又漂亮,正配得著穿。不信,你讓她們試試,不合身就算了。”我和姐姐倆人在旁邊也好久了,看見這么漂亮的衣服,愛美的女孩兒眼睛應該也是閃閃發亮的吧。媽媽看看我倆,就接過兩件裙子,遞給我們——一件是湖藍色,泡泡袖;一件是棗紅色,領口袖口鑲著白色的荷葉邊。媽媽說:“姐姐穿湖藍色的,妹妹穿紅色的。去試試吧。”
頭一回要穿這么美的裙子,心里的感覺又好奇又欣喜——我穿上它會是什么樣子呢?跟掛歷上的女孩兒一樣嗎?用手輕輕撫摸,好柔軟好細膩啊!仔仔細細換好兩件裙子的姐妹倆出來了。劉阿姨立刻嘖嘖贊嘆:“我說得沒錯吧姐,這裙子穿在她姐妹倆身上,就跟白雪公主一樣美啊!”媽媽也是開心的笑了,女兒們出落得落落大方她也是滿心歡喜的。她問我們喜歡嗎?我們都不說話,只低著頭看著身上的衣服——家里四個孩子上學,四十塊錢,差不多媽媽半個月工資了!媽媽也沒說話,回臥房拿出來四十塊錢,交給了劉阿姨。又把家里存下來的雞蛋拿了十幾個給劉阿姨,說讓她補補身子,好好照顧自己。
劉阿姨走了。媽媽看著我們倆姐妹說:“穿上這衣服,是真漂亮。可是,女孩子一定不要那么愛慕虛榮,整天想著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愛讀書,不節儉勤勞,好吃懶做,媽媽希望你們善良勤奮,有真本事。”
裙子穿了一天,就脫下來洗干凈,媽媽認真地收好了。有的時候,偷偷跑去媽媽的房間打開箱子看看紅裙子,摸摸它,又關上了。心想穿上它,會很有壓力——若是考試沒考好,媽媽會說什么呢?要是做錯事,媽媽會說什么呢?看看就好了。以至于即使考得很好,初中畢業綜合測試我拿了全校第一名,學校教導處吳主任在全校早會上,慷慨激昂地表揚我:“這次拿了第一名的,是位女同學!”他那聲音有點讓人顫栗——是真心夸獎我,還是恨所有男生鐵不成鋼?或許都有吧!可是,我也不想穿上我的紅裙子去參加畢業典禮了。可媽媽卻開心地讓我穿上了我的紅裙子——我走在一群衣著或黑或白的同學中間,看見的神色各異:有喜歡,有羨慕,有嫉妒,有贊許,有訝異,我急急躲回自己的宿舍,我感覺我怕任何人看見,我滿臉通紅地不會走路,不會說話,手和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放了!好容易挨到同學都走光了,才一個人奔出學校,長舒了一口氣——我的天呀!所有的人都看著我,是一件這么要人命的事情啊!
回想到這里,不由得低下頭泯著嘴笑了。少女的情懷,是那樣羞怯,那樣新奇,那樣敏感,稍有風吹草動就如驚鹿一般,避之不及。就如同李清照的《點絳唇·蹴罷秋千》所寫: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真是少女貪玩調皮羞怯柔媚情態的生動寫照。
到了周末,他沒在家里休息,去客座講了兩天課。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個袋子,一進門就高高興興的說:“我給你把紅裙子買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