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完全黑了,路燈和它自己的影子被呼嘯的風吹得瑟瑟發抖,小區的自行車棚和一堆白日里剛放在垃圾箱旁的大塊塑料柜板,正趁勢呼呼作響。花園里散落著許多被風從各處搜集的垃圾,彩色的塑料袋高低錯落地裝飾在樹枝上。
從窗戶往外看,對面的樓比自己這一幢高出許多,每個窗戶都上了防盜護欄。飛檐走壁的大盜總也不來,倒把那些居民囚得像犯人。
姜唯與趙恬恬對坐在玻璃小餐桌邊,各自捧著一只盛面條的玻璃湯碗,破去形狀的西紅柿和幾根咸黃瓜清晰可見。
在搬出學校住進合租房后的一個月,煩悶幾乎占據了趙恬恬內心里所有的空間,對新生活的不適應,讓她看什么都不順眼,吃什么都沒有滋味。
趙恬恬煩透了,她痛恨每天擁擠的公交車上的辣椒醬味。身材臃腫,臉色暗淡,嘴里總散發出一股苦味的女人貼著她的臉說話;男人發福的臉上,粗大毛孔迎面而來,油膩的頭發里布滿了頭皮屑。
那個穿著粉色小短裙的大二女生哪去了?四處搜尋,不過挑出幾個穿著細高跟鞋,打扮諂媚但內心衰老的蠢女人。
趙恬恬吃著面條,想著每個月的四千七百塊錢工資該怎么花。
任何一個對平靜生活的攪動,都讓她覺得有點驚悚。
生活,你這個藏在微波爐里等待加熱的臭雞蛋!
趙恬恬笑著舔舔被面條沾在嘴邊的西紅柿沫,雙眼無奈又幸福地向天花板望著。她的耳朵上掛著兩條白線,正在和陳悠然通電話。
“連孫雨虹都要結婚了。”陳悠然說,“你再不回來,你那些同學的孩子都出生了,你別說回心轉意想選一個談朋友,你連找人家說說話,他們都沒時間。”
“我知道啦,孫雨虹早就告訴我了。”趙恬恬用湯匙在碗里輕輕攪拌,從碗底不時慢慢冒出一個滾圓的氣泡。
“那你回不回來呀?”陳悠然像看見了趙恬恬的笑,在電話的那一頭準備好了一大堆吸引她回家的話。
“我再看看吧。”趙恬恬收攏了對家鄉的向往,把勺子放進嘴里,“到時候給你打電話。”
“你回來吧,那么遠有什么好?”陳悠然的語氣呈現明顯的降調,說話的內容也轉向讓人頭疼的原始話題。
趙恬恬把一只手伸向桌邊的小雜物籃,用手翻來翻去。那里面放著她的家門鑰匙,一盒跳棋,一把用來切蘋果的藏刀,幾包速溶咖啡,幾個瓶蓋,和一個喝了一半的小飲料瓶。
“媽,等我想好了我再跟你說,我先吃飯了。”趙恬恬大聲嘆一口氣,隨即趕緊掛掉了電話,臉上喜悅的表情一松弛下來,頓時失去了幾分跳躍的光彩。
姜唯慢慢嚼著面條,一邊看著她手機殼上明亮的大學校徽,一邊揣摩她電話里的內容。
姜唯想,她應該幫這姑娘換一個別的話題。
“你不是早就已經畢業了嗎,還能在學校住?”見趙恬恬看她,姜唯像想起來什么,忽然抬起頭問。
“唉,現在找不到工作的學生可多了,學校招生困難,就給我們提供住宿,還能多收些管理費。”趙恬恬嘆口氣,臉上的無奈先是慢慢展開,又被她不得已地收回去了。她解釋說,“三流大學,越來越沒有發展空間。”
“怎么又不住了?”姜唯問。
“有個女孩得了厭食癥。”趙恬恬放下筷子,把兩只胳膊端正地平放在桌子上,字斟句酌地說,”非常嚴重,很多家醫院都不愿意收治。她家里條件差,想要一間宿舍給她家人住,輔導員跟我說,我的宿舍離她的近。我回去問了另外兩個女生,她們說,輔導員也是這么跟她們說的。她們想繼續考研,還沒有找房子,我已經跟你簽合同了,所以就提前過來了。”
“厭食癥。”姜唯嘟囔著皺起眉頭。
“瘦的只有60多斤。我以前見過她一次,那時候她還能走,就是很瘦,穿一雙怎么也有十幾米那么高跟的鞋。頭發吧,像生銹的鋼絲一樣,彎的,又細又蓬。”趙恬恬邊說邊在頭頂比劃兩下,說完,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姜唯吸吸鼻子,嘴角不由向下撇了撇。趙恬恬看著她,輕輕的縮了縮肩。
“夠可憐。”姜唯嘆了一口氣說。
那個已經死了的姑娘,聽說她是一早被發現死在床上的,雙眼還微微的睜著,就那么盯著天花板。她想:死了也好。
吃完飯,姜唯從桌邊的罐子里拿出一個深紅色的東西,像電視里演的,輕輕一扔落在嘴里。趙恬恬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姜唯給她的那種很不好的印象。
“那是什么?”這是趙恬恬想問卻沒問出口的。
“玫瑰茄。”姜唯說,“酸的。”說完,她從桌邊拿出一個倒置在架子上的紅酒杯,把一朵玫瑰茄放進去,端起老式暖水瓶。那像花又像蒂的過于干硬厚重的瓣子,在熱水的浸泡下倔強的仍團簇在一起。她說,“嘗嘗。”
杯子在趙恬恬的手里冒著熱氣。她把背靠在椅子上,嘴輕輕吹著,卻不敢看杯子里的東西。她出神地盯著姜唯,幾乎是逼迫著自己想,她這么個人,怎么會做出那么好吃的飯。
姜唯站在桌邊,一條腿踩在椅子的橫梁上,從正充電的手機上看剛收到的兩條擾人清靜的短信。一側腮邊慢慢地在高聳鼻梁的陰影里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