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西冷城有駐顏師一族,世代為世間人修駐容顏,永葆青春。
而韓柏,卻是這一輩駐顏師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一位,十五歲出師,就已經名滿天下,同行之人無人能及其右。整個大殷國,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衣衫襤褸的乞者,無人不知其名。
我是卓爾,有幸成為一名駐顏師。
迄今為止,我只為一人駐過顏,那是南疆的一名術士,只可惜,她駐顏的目的,卻是為了去赴死。
這些年來,我一直跟在師傅韓柏左右,自以為閱歷了眾生百態,寒暑春秋,愛恨嗔愁,但我始終想不明白,怎么會有人那么傻,如此輕意的便舍棄了自己的生命。
直到,師傅韓柏受皇命召見,我作為助手得幸進入深宮。
之后,我才明白,原來,世界上真的有可以讓人拋卻一切的東西,包括生命。
嶺南之行,了卻諸事之后,我與韓柏兩人在嶺南的一處村落里落腳,為的是躲避北方的嚴冬。寧南的冬天,風光極好,宛如北方的夏天,滿池荷花爭奇斗艷,只是獨不見梅花。
一冬無事,逍遙貽得,真想一直待在寧南不愿動身,然而就在慵懶的初夏,有人找到了我們。
那天,村中池塘里的荷花開的極盛,師傅與我正悠然自得的在池塘邊的亭子里納涼,我在一旁百無聊賴,冷不丁瞧見一行人馬超這邊走了過來,這些人面相極生,并不是本村之人。
我回頭望向韓柏,卻見他像是根本沒有察覺一般,絲毫不為所動。
但我知道,他一定也看見了這些人。
一行人繞過池塘來到亭前,為首一人翻身下馬,進的亭中拱手便問:“公子可是西冷韓柏?”
韓柏就坐在那里,抬了抬眼,慵懶的回道:“正是在下。”
那人立刻變得恭敬起來,躬身行禮道:“無意冒犯公子雅興,無奈此番皇上有旨,宣公子進宮見駕。”
韓柏嘆了口氣,緩緩站起身來,極不情愿的向那人回禮道:“在下遵旨。”
皇上下詔,誰敢抗命,縱然是名滿天下的韓柏。
可是,我始終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些不情愿。
我以為,這次進宮是陶嶺要見韓柏。
韓柏與陶嶺有著一些的淵源。之前,陶嶺還只是一個未曾出嫁的大家閨秀,而韓柏卻是一個還未出師的駐容師學徒,當年那些與陶嶺的糾葛,我很早便有耳聞,只是后來陶嶺新晉伶妃,嫁給了皇上,從此,他倆便斷了聯系。
此番召見韓柏,究竟為何!我一個人默默的收拾行裝,一邊胡思亂想,卻沒察覺韓柏在我身后已站立許久。
“在想什么?”身后韓柏突然開口,駭的我手中的長衫掉落,正要彎腰去拾,韓柏從背后輕輕用手臂環住了我。
“卓兒,明天和我一起進宮,我需要一個幫手。”
二
直到進宮,我才得知,這次皇上召見韓柏卻不是因為伶妃,而是那一直躺在榻上不愿蘇醒的昌樂公主。昌樂公主是皇上同父異母的親妹妹,蘇貴人的遺腹子。
進了公主寢宮,見到了昌樂公主,韓柏五步開外便躬身行禮,連行三次,也沒聽到任何回應,不由得微微皺眉。
“昌樂公主所患乃是心疾。”一直陪在旁邊的伶妃開口說道。
伶妃揮手示意,一旁服侍的宮女連忙將垂幕的榻幔卷起。
昌樂公主一臉蒼白的展現在我們面前,只是容顏天成,即便不駐顏,依然是絕艷傾城之貌。
只可惜,公主微閉的雙眼讓她驚世的容顏失去了色彩。
韓柏端詳片刻,無奈搖頭道:“伶妃娘娘,我等即是駐顏師,不通醫理,公主殿下的病,在下實恐無能為力。”
“恐怕,也只有你能救治公主了!”伶妃輕嘆一口氣道:“公主所患心疾,乃需心藥醫,你只需駐出公主想要的容顏,公主自會醒來。”
“莫非公主不滿意自己已經傾城絕世的容顏?”這話從我口中不假思索的蹦出,剛說完,就后悔了。
我低頭偷瞄伶妃,果然,伶妃已是一臉不悅。
“她是誰?”伶妃向韓柏問道。
“是在下的助手。”韓柏說的輕描淡寫,順手牽了牽我的衣袖,舉止間有意無意透著些許曖昧。
伶妃的臉一霎變得捉摸不定。
韓柏駐顏之術超群絕倫,從來不需要什么助手,除非,這個人是他的所愛。
在我之前,伶妃也曾經是韓柏的助手!
后來,她用駐顏之術為自己駐顏,變得風華絕世,在一個偶然的機遇中,便想盡辦法進得皇宮,被新登基的耀蘇皇帝一眼相中,從此留居深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是她的選擇,是真愛伴隨與奢華安逸的選擇,伶妃選擇了后者,便注定失去前者。
這世上本沒有兩廂齊美的事,也沒有魚與熊掌兼得的人,即便她是新晉得寵的伶妃。
伶妃嫉妒我與韓柏的感情,只是她并不懂得付出,所以她搶不走韓柏的心。
于是我抬起頭與她四目相對,不再畏懼。
“公主所患心疾乃因何而起?”韓柏看了我一眼,打破了沉默,問伶妃道。
“因為一個人!”伶妃從我臉上移開了視線,再次輕嘆口氣,目光飄向遠處。
這個人是謝倚,是昌樂公主的心上人。
安顯三年,先帝駕崩,太子耀蘇登基。耀蘇便是當今的皇上。
那年,謝倚二十一歲,而公主芳齡僅僅十五。
很早時候,耀蘇還是太子,謝倚便是他門下護衛,其忠心耿耿且武功卓絕,很受耀蘇賞識。耀蘇登基不久,謝倚便破格提拔為御前侍衛。
昌樂公主名綰綰,與耀蘇同父異母,只是平日少受先帝寵愛,一直獨居深宮。
年少時候,耀蘇是綰綰唯一的玩伴,等到耀蘇被先帝立為太子之后,兄妹二人便逐漸疏遠了起來。
深宮權斗,使得耀蘇整日焦頭爛額,再加上隨時可能降臨的滅頂之災,很有可能波及到自己懵懂無知的皇妹,所以,當耀蘇最終問鼎真龍之位后,為了補償這些年對綰綰的疏離,特封綰綰為昌樂公主,享受極為恩寵的皇恩。
只是,身居高位,關危天下,如今成為皇上的耀蘇,更加的難以擠出時間來關心皇妹。
謝倚便是這個時候闖進了綰綰孤獨的世界。
那年,綰綰十四年生辰,宮中大慶。
正遇前天西冷城到來幾位域外使臣,耀蘇脫身不得,便差謝倚趕往玉石城,將禮物連夜快馬帶回西冷,囑咐當日吉時親手交于綰綰。
那天,寢宮前的碧水塘中,滿池荷花開的極好。
公主一身密實的宮廷禮裝,輕倚窗欞小憩,陽光穿過木窗灑在少女身上。一上午的折騰累壞了綰綰,酣夢中,額頭上汗珠依舊細細密密。
兩旁盤鬢寬裙的宮女,正吃力的打著繡扇,見到謝倚,畢竟相識,連忙輕噓一聲,指了指公主道:“公主勞累,正在小憩,謝大人不妨將此厚禮放下,奴婢一定轉達謝大人的美意。”
“不必,皇上吩咐,務必親手送與公主,既然公主未醒,在下等著便是。”說罷,徑直走出寢宮,來到窗前,用自己高挺的身軀擋住了窗外的烈陽。
綰綰醒來時,入眼便是一片青翠,她“咦”了一聲,方才發現是一片碩大的荷葉從窗外探入,罩在自己頭頂,順著荷葉,綰綰看到了一只男人粗皺的手,正端端正正的持著葉柄。
綰綰眨著眼睛看著他,謝倚溫言道:“公主醒了。”說著將一直拎在手里的錦盒從窗外遞入。
“陛下賀公主十四年生辰,請公主親啟。”
“皇兄沒有來?”綰綰神情間有些失落,還未完全醒轉的模樣令謝倚心生垂憐。
“陛下正為朝中國事操勞,不能分身,所以特差在下前來給公主道賀。”
謝倚撤回荷葉,陽光擁擠著撲向綰綰,令少女輕輕的瞇上了眼睛。
三
生辰那日,綰綰收到的最開心的賀禮,不是各夫人小姐送來的錦鈺珠寶,也不是皇兄送來的飛鳥玉雕。
她的禮物就放在玉枕旁的紅木臺上,那里有一只玉瓶,瓶子里插著一朵荷花。
這是謝倚送她的賀禮,那日,她命謝倚將碧水塘中央那多最大的荷花采來,先給自己做賀禮。謝倚只說了兩個字:“領命!”隨后,便頭也不回的沖向池塘,一頭扎入水里。
其實,謝倚并不會游泳。
綰綰就站在窗邊“咯咯”笑,她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但是不到幾個眨眼功夫,綰綰的表情就變得驚慌起來,再一刻,綰綰哭著跑出了寢宮。
公主的哭聲驚動了大殿走廊下的侍衛,大家七手八腳的將謝倚撈了起來,謝倚大聲的咳嗽著,大口大口的往外吐水,手里卻緊緊的握著那朵被池水浸泡后,嬌嫩無比的荷花。
已經好幾天過去了,這朵荷花早已經萎靡發黑,但是綰綰卻舍不得將它丟掉,一直在玉瓶里插著,無聊的時候,就托著腮,盯著它發呆。
域外使者在繁華的酷冷城內歡歌艷舞也有些時日了,這日,終于離開了西冷城,耀蘇終于能分身出來,前往昌樂宮看望自己的皇妹。
耀蘇來時,綰綰顯得很高興,輕輕輯了一禮。
“皇兄來了!“綰綰笑了起來,滿眼都是陽光一般的燦爛。
“前日皇妹生辰,朕未曾親往,還望皇妹不要耿懷。“耀蘇看著綰綰,略感慚愧的說道。
“沒關系,禮物綰綰已經收到。皇兄今日能來,綰綰就已經很開心了。“綰綰笑道,眉目間依舊盈盈笑意。
“怎么皇兄今日沒有帶侍衛前來?“
“你是說謝倚?“耀蘇哈哈一笑。“這個侍衛真是笨拙,幾天前居然失足落水,害得自己高燒不起,如今正在家中養病,朕身邊除了他也沒什么放心的人了,只得一人前來。“
“他病了?“綰綰輕呼一聲,秀眉輕蹙,關切之情不及掩表。
耀蘇看著綰綰,像是明白了什么,綰綰卻避開了他的目光,望向對面那一塘荷花。
那以后,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耀蘇若是再去探望綰綰,總會帶著謝倚。
伶妃曾委婉的提醒耀蘇:“公主好像對謝倚格外喜歡一些。“
耀蘇沉默了片刻,道:“綰綰自小在宮中缺失照顧,若是謝倚沒有冒犯的舉動,就由著他們去吧。“
伶妃不好再說什么,頓了頓,又道:“右相那邊傳來了消息,我們是時候該有所行動了。“
四
謝倚是苦命的孩子。
家中本是獵戶人家,一家人雖然算不得富裕,但畢竟緊靠山林,天天能有野物維持生計,日子還能繼續。
那年,年幼的妹妹生得一場重病,謝父傾盡家當,變賣什物,也沒能將小女治愈,萬般賴的謝父只得聽天由命。
那幾天,接連下著小雨,山中的潮氣彌漫了整個木屋,屋內的潮濕陰冷,小姑娘的額頭上卻滾燙如火。
年少的謝倚跪在妹妹的床前,緊緊的握著妹妹無力的小手,聽著妹妹在迷糊中低泣,心中如尖刀在攪動。
一聲驚雷在山中猝不及防的響起,屋頂被震得嗡嗡作響,慘白的閃電在半空爆裂,透過窗紙撲在妹妹煞白的臉上。
小姑娘被這雷聲驚醒,無力的動了動身體。“哥哥,喃喃害怕……“說完,又昏睡了過去。
謝倚瞬間哭成了淚人。
猛然間,謝倚起身沖出屋外,闖入淅瀝的雨中,父親在身后喚他,他頭也不回,在雨中大喊:“我有辦法救妹妹!”
坑洼的山路積滿泥水,謝倚跌跌撞撞的腳步義無反顧。
第二日,雨過天晴,正午時分,謝倚歸來,一同帶來的還有城里最好的大夫,還有兩百兩銀子。
謝倚將自己賣了,賣了兩百兩白銀用來救妹妹。
綰綰沒有問謝倚怎么入得皇宮,又是怎么成為御前侍衛,她只是仰頭望著謝倚,目光里滿是心疼,輕聲問道:“后來呢?妹妹病好了嗎?“
謝倚靠在欄桿上,默不作聲,許久才啞聲說道:“后來她死了。“
第二年冬天,大雪封山。十歲的小姑娘一如既往的下山等待哥哥歸來,卻依舊失望而回,回家途中,失足踏入積雪掩埋的深崖,一朵剛剛盛開的鮮花就此凋零。
聞言,綰綰不由得眼中泛起了水花,她抬起衣袖,溫柔的抹去了謝倚眼角不經意滲出的眼淚,哽咽道:“阿倚,你別難過,以后我就是你的親人,永遠都是這樣!“
謝倚輕輕的抓住綰綰的手,眼中閃著一些難以著摸的光芒,他搖了搖頭道:“不,你是公主,我是侍衛,永遠都是這樣。“
謝倚知道公主對自己的感情。
謝倚八歲為奴,關于身份的含義,沒有人比謝倚更加清楚。雖然他現在今非昔比,成為了御前侍衛,可綰綰卻是一朝公主,一主一仆,怎么能夠以下犯上。
更何況,深宮之處,人言可謂,盡管有宮中禁令威懾,但還是有一些閑言碎語流傳了出去。
謝倚倒是無妨,綰綰卻是個待閨深宮的姑娘,日后的如意駙馬定會是王公侯相之子,又怎么會輪得到自己。
轉眼就是公主十六歲誕辰,昌樂宮一如往年的奢鬧侈華,賓客籌光交錯,樂師鐘箏齊鳴,綰綰靜靜的望著池溏旁的小徑,等待著謝倚捧著一朵最漂亮的荷花向自己走來。
從初遇那年開始,荷花就已經成了綰綰最喜歡的禮物。
那夜,她等到燈火通明,也未等來謝倚親手送上那朵荷花。
其實,那天清晨,謝倚捧著那朵沾滿露珠的荷花,在轉角處遇到了阿沁。
阿沁是新調來的外殿護衛,謝倚沒料到會在這里遇見他,一時楞在了那里。
阿沁走過來撥了撥謝倚手中的荷花,道:“這荷花是謝大人要送給公主的?”
謝倚表情莫名復雜的看著他,一時沒有說話。
阿沁笑了:“難不成謝大人動了兒女私情?”頓了頓,又道:“大人現在貴為御前侍衛,但也不要忘記我們的職責。”
阿沁說完,轉身離去。
謝倚望著阿沁離去的身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悲滄,他靜靜地站在那里,手中的荷花不知幾時已頹然掉落地上,直到初晨的太陽繞過垂柳,刺痛了他的眼睛,謝倚終于轉身,踏著那只荷花離開。
五
綰綰不知道那天謝倚為什么沒有來,但從那天以后,綰綰就再也沒有見過謝倚。
每逢想起和謝倚一起度過的時光,池溏邊,涼亭中,水橋上,書房內,謝倚舞劍的英姿,寫字的笨拙,月色下的手足無措,一歷歷在目。
終于,在一個謝倚當值的夜晚,綰綰再也忍耐不住,差御膳房做了宵夜,踏著夜里的秋霜去找謝倚。
永昌殿外,長廊之下,燈火璀璨,謝倚手按劍柄目不斜視的立在那里,面色冷峻,令人生畏。
綰綰遠遠的便瞧見是謝倚,謝倚也看見了綰綰。
那天,綰綰身穿一件青色的錦裙,裙錦處繡著連綿的荷花,那是綰綰特意命人做的,因為她喜歡荷花,更喜歡送自己荷花的那個人。
她就這么靜靜的走到謝倚身前,謝倚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面而來,就想是那荷花的芬芳。
綰綰抬著看著謝倚道:“阿倚,你一定餓了吧,我差人給你做了點夜宵,你要不要吃一些?“
謝倚鼻翼動了動,他聞到了荷花餅特有的香氣,但依舊沒有動彈,凝望著漆黑的夜色,面無表情道:“承蒙公主掛念,屬下擔當不起,更深露重,公主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免得讓夜風吹寒了身子。“
綰綰聽了這話,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以往在無人的時候,謝倚從來不喊她公主,一直喊她綰綰的。
倌倌靜靜的呆了會兒,這才哽咽著開口道:“阿倚,宮中閑人雜話多,有些話你不必放在心上的。“
謝倚看了看綰綰,淡淡的開口道:“那些閑話屬下并未在意。“
綰綰緊盯著謝倚的的眼睛:“那到底是為了什么?“綰綰希望謝倚給她一個答復,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有一個什么樣的答復。
謝倚身子微微斜轉,避開了綰綰的目光,澀然道:“屬下自幼苦命,又深知宮中規矩,若與公主太近,恐褻瀆了公主。“
“阿倚,你知道這世上最讓人難過的事是什么嗎?是妄自菲薄!“綰綰的聲音有些凄離,謝倚看不到綰綰的臉頰,不知道她有沒有落淚。“雖然我是公主,但我真的可以隨你去天涯海角。“
綰綰臨走時,輕輕的說道:“我以為阿倚會是個敢愛敢恨的勇敢之人!看來,是我想錯了……“
謝倚轉頭望著公主離去的身影,滿眼盡是悵然之色。
長廊后的黑暗中,隱約有什么聲音傳過來,謝倚的手瞬間急轉,猛然握上劍柄,低聲喝道:“什么人!“
“是我!不必緊張。“只見一身便服的耀蘇皇帝緩緩的走了過來。
謝倚連忙跪下行禮。
耀蘇負手走到謝倚身旁,與他并肩站立,緩緩的說著:“以前,我還是太子的時候,我也喜歡過一個女人,那是一個平民家的姑娘,我曾發誓,等我坐上龍位,一定身披九龍,金車玉駕,錦衣鳳冠,滿朝文武將她迎入皇宮,做我的女人。“
說到這里,耀蘇頓了頓,繼續道:“終于有一天,我成了萬人之上的皇帝,這時才發現,原來的一切美好愿望都已經物是人非,而她,早已為人婦。“
謝倚不知皇帝為何會突然說起這些,耀蘇看著謝倚有些茫然的眼神,嘆了口氣。“很多時候,時間是命運的毒藥,想要改變命運,就不能等待,要披荊斬棘,永不退卻。“
末了,蘇耀又道:“如果綰綰遇到真正喜歡的人,不管那個人地位身份如何,只要綰綰愿意,我便能將公主明媒正娶的許于他,若有人膽敢阻撓,我以真龍的名義起誓,決不輕饒!這是我欠綰綰的。“
謝倚未曾說話,表情依舊看不出喜悲。
耀蘇搖著頭,嘆了口氣,轉身進殿,謝倚突然開口:“屬下斗膽,陛下會是一個明君嗎?“
耀蘇頓了頓,卻并沒有責怪謝倚的冒犯之言,朗聲道:“有些事情,自己說不得,須你用心去看!“
六
右相處安插的密探飛鴿傳書,耀蘇的皇兄凌親王與右相勾結,蓄謀逆反。
謝倚連夜被召,受皇命潛入右相府行刺,哪知任務失敗,謝倚重傷回宮,跪在耀蘇面前請罪。“屬下失職,請陛下賜罪!“
耀蘇坐在案后,手里握著剛剛才傳回的密報,一臉的陰沉。
“若朕沒有記錯,這該是你第一次任務失敗吧!“
謝倚沒有說話,大殿中死一般的沉靜,。
耀蘇站起身來,慢慢的走到謝倚身側,用劍尖抵著他的咽喉,問道:“為什么會失敗!“
謝倚鎮定的答道:“不知誰走漏了消息,右相府提前設有埋伏,屬下無能,中了圈套。“
“哦?“耀蘇驚訝一聲,臉上卻無波無瀾,耀蘇將劍還鞘,負手背對著謝倚道:“如此看來,不能全部怪罪于你。但畢竟失職,責罰還是要有的,下去領罰吧。“
一股陰風從敞開的殿門外吹入,謝倚悄眼望著背對著自己的皇帝,眼中的殺意一瞬即逝,謝倚叩頭謝過皇恩,悄然退下。出了大殿,冷風吹過,謝倚才發現自己兩只手掌浸滿了汗水。
鱗白的月亮陷入靡灰的天穹,是時候要下場大雨了。
第二天,皇城果然迎來了一場大雨,綰綰正在書房陪著小皇子讀書,殿外,幾個宮女悄聲的聊著天。
平日里,綰綰早已對碎嘴的宮女司空見慣,也從不嚴厲責怪,可是偏偏今天她聽到了一謝倚的名字。
“也不知道謝大人究竟犯了什么規矩,聽說讓陛下賜了五十大板。“
“哪個謝倚?是之前那個常來看望咱們公主的御前侍衛大人么?“
“可不就是,聽人說讓打得皮開肉綻,真是可憐。“
她們三個自顧自的聊著天,全然沒有發覺公主已經站在了他們的身后。
“謝倚在哪里!“冷不丁從身后傳來公主的聲音,宮女們嚇了一跳,慌忙轉身伏在地上,大呼“恕罪“。
“我再問你們一遍,他現在在哪里!“綰綰臉色發白,聲音顫抖。
“謝大人在……在刑部領……領罰……“宮女們一個個唯唯諾諾,哧得都快哭了出來。
刑部大堂外,雨下的淅淅瀝瀝,謝倚伏身在一支長凳上,幾個差人手持圓棍,為首一個在跟謝倚說話。
“謝大人,切莫怪罪,小人是奉旨行事。已經半數過去了,再挺一挺,就完事了。“
說完,一揮手,圓棍又砸了下來。
“住手!“
庭院外突然一聲嬌喝,綰綰跑了進來,她用力的推搡著幾個差人,紅著眼睛聲嘶力竭的喊著:“全都給我住手!“
皇上沒有親口發落,誰敢停手,阿沁不知道何時跟了過來,將綰綰拉到一旁,跪身道:“這是陛下的旨意,公主不要為難他們,屬下惶恐大雨澆壞了公主玉體,還是讓屬下送公主回宮吧。“
謝倚扭頭隔著雨簾看著被雨水淋的精濕的綰綰,棍棒繼續落在他的身上,謝倚一聲未吭。
綰綰被幾個趕來的宮女拉著,上不得前,她眼睜睜的看著棍棒一下下重重的落在心愛的人身上,心如刀絞。
突然,綰綰奮力掙脫了宮女們的拉扯,在那一棍落下來之前,飛身撲到謝倚身上,那個舉棍的差人剎手不住,一棍重重的打在了綰綰身上。
綰綰尖叫一聲,張口吐出一口血沫。
四周的人全都被綰綰的舉動嚇呆了,下一刻全部“卟嗵“一聲跪倒在地,一個個臉色煞白。
謝倚顧不得身后的疼痛,一翻身抱住了綰綰,苦聲道:“公主這是何苦!“
綰綰費力的抬頭望著謝倚,笑了。“阿倚,我不會讓你疼的,你疼我也會很疼……“
說罷,綰綰便暈眩了過去。
在宮女們尖叫大喊御醫的時候,謝倚已經淚不成行。
七
謝倚知道,公主愛上了自己,而自己,也藥可救的愛上了公主。
謝倚在想,如果他沒是一個身份復雜的人,綰綰如果不是公主,他們一定能夠白首攜老。
只是,事情往往就是這么的不如愿。
謝倚是右相和凌親王安插在皇宮里的殺手,目的是尋找合適的時機,等候命令,取耀蘇的人頭。昨天耀蘇拿劍抵著他咽喉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敗露,但他不知道耀蘇為什么沒有殺他。
謝倚賣給右相已經十三年,右相曾許諾,只要謝倚完成任務,就不再為奴,然而謝倚不想再等到那一天了。
大雨過后的深晚,慘白的月亮格外的刺眼,右相府中,謝倚跪倒在右相面前。
“義父,讓我走吧。“
右相隱在黑暗之中,聲音陰冷而殘酷:“可以,留下你的一只手!”
那夜,謝倚斷了自己的一條胳膊,他以為,一切都結束了,誰知道,這才是剛剛開始。
第二天一大早,謝倚去看望公主的時候,被告知公主患了重病。綰綰蜷縮在榻上,身上像是有萬只蟻蟲在叮咬,盡管她死死的咬住敢嘴唇,不想讓謝倚難過,可呻吟聲還是透過齒縫間流了出來。
“阿倚,你的手怎么了……“綰綰雖然已經神志不清,卻還是注意到了謝倚那空蕩蕩的袖管。
謝倚站在榻前,雙眸赤紅,他用僅剩的左手撫著綰綰冷汗津津的額頭,悔恨交加道:“不用擔心,我會讓你好起來的。“
說完,他轉身離開。
傳聞南疆有蠱蟲,以人血為奍,人肉為巢,中蠱者無藥可治,唯有養蠱之人以密蠱相驅。
阿沁便來自南疆,同自己一樣,也是右相的暗線。
謝倚去找阿沁的時候,阿沁端端正正的坐在屋子中央呷著茶,看樣子似乎知道謝倚會來。
謝倚問道:“公主體內是什么蠱!“
阿沁將頭往椅背上一靠,也不否認,慵懶的回道:“是南疆血蠱。“
他話剛說完,便有什么東西破空而來,瞬間抵上他的咽喉。謝倚狠狠的問道:“怎樣驅除血蠱!“
阿沁的目光順著劍尖,慢慢的移向謝倚發紅的雙眸,笑容里透出一絲無奈和解脫,他靜靜的說道:“你也知道,義父從來不給我們后路可走的。“
“那么,你就沒有活著的必要了!“謝倚長劍送出,瞬間鮮血崩涌。
謝倚是義父的驕傲,他的劍在七義子中無人能敵,即便他失去了右臂,阿沁也不是他的對手。
所以,阿沁并沒有躲避,他也躲不過謝倚的含怒一擊。謝倚低垂的長劍誕著鮮血,阿沁喉嚨里“咯咯“的笑著,他望著謝倚道:“即然成了右相的人,除了死,再也沒有辦法解脫……“
靜謐的屋子里,沒有燭光,慘白的月光偷偷溜進,照在阿沁逐漸冰冷的笑容上,莫名的詭異。
謝倚出來時,對面的樹權下有一個人影,走近了看,竟是耀蘇。
“雖然你沒了一支胳膊,但依舊是最好的殺手。“皇帝看著他,沒有一點表情。
“你八歲入右相府邸,七年后成為最頂尖的殺手,進入東宮,秘密潛伏在我身邊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你現在可以殺了我,那樣,你就完成了你的任務,或許他會放你和綰綰一條生路。“
謝倚握劍的手突然一緊,眼中殺意凌洌,隨后卻頹然棄劍,單膝下跪,口中堅定的說道:“陛下,請賜我三名大內高手,我能救回公主!“
這個夜晚,無風,無雨,無云遮月。
右相正在酣睡,冷不防一件冰冷的東西抵上了他的脖子,右相驚醒,只見謝倚一身黑衣站在床邊,右邊袖管空落落的蕩來蕩去。
右相愣了愣神,隨即笑了起來。
“你總是這么魯莽。“右相并不驚慌,只是看著謝倚,就像看著一只囚籠里的困獸。
右相望著窗外冷風中的月光,月光下,隱約有人影綽綽,卻聽不到有護衛警報的聲音。右相自知事情敗露,氣極反笑道:“看來,我是活不過今天了,即便你不殺我,耀蘇也得讓我死,不如就成全了你罷!“
“你永遠記不住,要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殺手,‘情‘字這關最難過。“
右相說完,頭一梗,用脖頸迎向那支冰冷的鐵劍。
“殺了我吧,我失敗了!”
謝倚握劍的手在顫抖,他下不去手,面前這個老人,即是救了妹妹的恩人,是自己的義父,又是害了公主的仇人。
突然,右相眼中爆出一道寒光,右手快速的向枕下摸去,一翻身,右相手里多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謝倚猝不及防,眼見著這把匕首就要刺到自己胸膛,這時候,一道寒光穿過窗紙,“噗”的一聲沒入右相眉心。
“當“的一聲,謝倚長劍落地,低喊道:“義父!“
"書房的架子上,有用來驅散血蠱的靈蠱,靈蠱最通靈氣,不認生人,需讓最親近的人用精血喂養七日方可使用。“右相喘息著抬手指向書房,眼神空洞。“你要想好,這無異于以命換……命……“
“哈……哈哈……哈……”
右相獰笑著的,聲音越來越低,抬起的手手無力的垂落。謝倚跪地慟哭。候在窗外的三名大內高手破窗而入,見到屋內情景,隨即向屋外打了個響哨,一陣窸窸窣窣后,屋外百余人影頃刻間走的一干二凈。三人微笑著向謝倚拱手道:“恭喜謝大人得手!“
八
七日之后,靈蠱成活,有人將靈蠱送往公主府,昌樂公主的病奇跡般的好轉,卻就是不肯蘇醒。所有太醫都無法解釋。
耀蘇差人前去探望謝倚,謝倚已死,地上那具已經腐爛化膿的尸體就是謝倚。
有一位年長的太醫言誎,只須請人易作謝倚模樣,整日相陪,公主便會醒來。
于是,我與韓柏便被召進了宮,為的是駐一張與謝倚一模一樣的容顏。
只是謝倚已死,我們只有進入綰綰的內心,才能看到謝倚的模樣。
滿池荷花,陽光醉人,一頂荷葉當頭,在這個慵懶的午后,我在綰綰的世界里看到了謝倚的模樣,清俊而堅毅。這是我第一次用秘法進入別人的內心,周圍一切既朦朧又真實,恍然間,我覺得我就是綰綰。
突然,身后有人呼喚,我回頭一看,竟是綰綰,她微笑著穿過我的身體,溫柔的對謝倚說道:“阿倚你來了。“
我驚愕的看著自己透明的身體,再轉頭,窗外已經沒有了手持荷葉的謝倚,回頭,綰綰也已經不在。
往事像風車般在綰綰的內心世界里流轉,我沒有想到,關于謝倚的每個點滴,綰綰都記在心上,而且那么深刻,讓我淆然淚下。
這是
我抬頭看向一旁的韓柏,韓柏也不約而同的望向我。
“我們出去吧!”韓柏嘆了口氣,緊緊的將我的手牽起。如果之前韓柏心里還掛念著伶妃,那么這一刻,我相信他的心里全都是我。
多日后,我與韓柏前往公主府道別,綰綰正坐在池塘邊,盯著滿池的荷花出神。我走過去,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公主!“
綰綰轉頭。
“阿倚走了,對嗎!”綰綰問我。
我指了指池塘一角站立的那個人,笑到:“公主回眼看看,謝大人不是正在那邊嗎?”
那人是右相的一名護衛,之前被右相牽連,鎖入了牢獄。
因此人與謝倚體貌相仿,被耀蘇皇帝特赦,之后安排我與韓柏為他駐了顏,甚至為此砍掉了他的一只手臂,所以,無論何人看去,他的外形都與謝倚別無二致。
綰綰搖了搖頭,捂著心口,微笑道:“我能感覺到,他不是阿倚。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阿倚了。”
我張了張口,卻再也說不出什么,我只是個駐顏師,只會駐顏,當真醫不了心疾。
告辭后,無意間回頭,我看見綰綰滿是甜蜜微笑的臉上,淚水成行。
? 完
狂奔的火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