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討債
當(dāng)折顏終于從炎華洞內(nèi)收起仙障時，已整整過了十二個時辰。東華帝君也足足在洞外的竹棚里枯等了十二個時辰。折顏?zhàn)叱龆磿r，面上的神色很是疲憊，但他走路的步子卻還算輕快有章法。與站在外面的東華帝君擦身而過時，折顏丟給他一瓶丹藥，囑咐每日清晨讓鳳九服下一粒，便駕云離了青丘，朝十里桃林方向去了。
炎華洞內(nèi)冰榻上的鳳九面色如常，依然沉睡不醒。東華如今寸步不離的照顧鳳九，從不避嫌，鳳九從上到下都被東華照顧的很妥帖。白家人對此倒是放心的很，先不說鳳九對東華早已鐘情千年，凡間他們二人已經(jīng)做了幾年的夫妻，如今狐帝白止又親口應(yīng)承下了他們二人的婚事，在民風(fēng)豁達(dá)的青丘，只要二人在女媧娘娘跟前一同錄了婚媒簿子，便是夫妻了。就算暫時未錄婚媒簿子，他們也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坐實(shí)了彼此間的名頭。
東華修長的手指梳理著鳳九柔順的長發(fā)。眼前的女人終于不再是一具沒有元神的仙身。她呼吸輕淺，臉頰微微透著粉色，額頭的鳳尾花胎記嬌艷動人。即使她還沉浸在自己的夢中，東華依然覺得心中很滿足，總比永遠(yuǎn)失去她要強(qiáng)得多。
神仙的一生太過漫長，相比人，神仙的歲月更加孤寂。因?yàn)樯裣捎械氖菚r間看盡聚散離合，生老病死，余下的漫漫光陰，便是無止境的孤寂。東華一生桀驁不馴，二十萬年前更是自負(fù)地一劍斬落了自己在三生石上的姻緣。他活了幾個洪荒，那時沒有鳳九，時間對他而言沒什么意義，無數(shù)個滄海桑田一瞬而過。
如今他心里滿滿的都是她，親眼目睹她在他面前魂飛魄散后，他才意識到這個女人對她有多重要。之后的時光里，若是沒有她，他的人生便如同一潭死水一般，生命再無顏色、再無意義。所幸他是這天下修為最為深厚的尊神之一，他有能力尋回她。既是尋回了她，他便不會再放手。東華不再猶豫，手指尖一道紫光急促的射向鳳九的靈臺之中，他沿著追魂術(shù)的痕跡進(jìn)入了鳳九的元神。
十里桃林，夭夭桃花，灼灼其華。桃林間清淺的仙霧繚繞，東華漫步其中。走了許久，未見半個人影，要尋的那抹芳蹤始終不得見。想出聲喊她，問她躲在哪里，又怕驚醒了她這一場十里桃花的美夢。
東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走到了后山碧瑤池邊，終于在一棵桃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火紅色的毛團(tuán)。那個頑皮的女子現(xiàn)出了紅狐貍的原身，把自己團(tuán)成了一只圓球，窩在桃樹上呼呼大睡。一條毛絨絨的大尾巴將自己小小的身體圈住，裹在其中。
東華的腳步不受控制地走近，寵溺地看著睡沉的紅狐貍，伸手輕輕將它抱起摟在懷中。東華輕身一躍，坐在狐貍選中的那棵桃樹上，背靠著粗壯的樹干，調(diào)整了個舒適的姿勢，抱著紅狐貍一同入眠。
紅狐貍鳳九自夢中醒來，已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睜開迷蒙的眼，周遭漆黑一片。掙扎著站起身子，身上竟像是覆蓋了一層巨大的薄被。紅狐貍鉆來鉆去，終于從“薄被”中露出頭來。見到了光亮，呼吸才順暢，也聞到了桃花香。是折顏的十里桃林沒錯。
鳳九回頭看時，只見紫衣白發(fā)的東華帝君正抱著她的狐貍原身靠在樹上熟睡。原本蓋在她身上的薄被，竟然是他寬大的衣袖。紅狐貍嚇得一屁股坐在帝君腿上不敢亂動。腦子飛快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鳳九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是夢？那最近夢到帝君的次數(shù)也太多了些。狐貍尖尖的牙齒往舌尖咬去，瞬間疼得鳳九飆出淚來。不是夢！可眼前這個帝君是怎么回事？他來桃林做什么？他又干嘛抱著她…睡覺？在西海收拜帖的時候，司命就告訴過她，雖然經(jīng)歷了三百年，這恩總算是報了。后來自己犯傻，聽了成玉的話，誤以為帝君要應(yīng)劫，要死要活地非要到太晨宮去陪他。唉，連阿爹求他娶了她，他都不愿意。自己不顧姑娘家的矜持，厚著臉皮送上門的吻，也被他打包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她。她白鳳九在帝君面前還真是一文不值。
不過，帝君也是可憐，三生石上沒有他的名字，注定要孤寂一生。她自己割了尾巴也不能把他的名字刻回去。他是天地共主，那么偉大的神尊，他的畫像被高高地供在廟堂之上供人們頂禮膜拜，他不是她一個小帝姬能夠妄想的。有了這些認(rèn)知，鳳九覺得如今再次面對帝君，心中已是豁達(dá)多了。
神仙有時候也是可憐，喜歡的得不到，得到的不珍惜，在一起的懷疑，失去的懷念，懷念的想相見，相見的恨晚，終其一生，也滿是遺憾。神仙又怎樣，神仙的命運(yùn)半分也由不得自己。
鳳九輕輕抖了抖一身油光水滑的紅毛，躡手躡腳地輕輕跳離帝君，落地的一霎那，粉色光芒一閃，一個雙頰微粉，美目盈盈，額間有朵鳳尾花的白衣女子婷婷立于桃花樹下。鳳九抬眸看了看樹上斜倚著兀自沉睡的帝君，些許粉色花瓣凌亂的落在他的發(fā)上，衣服上，趁著帝君絕世俊美的容顏，竟讓她腦中有種香艷的錯覺。鳳九無聲抿唇一笑，轉(zhuǎn)身邁開步子，輕巧地往桃林深處走去，裙角飛揚(yáng)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度。灼灼桃花，綿延十多里，總不會那么巧的再次遇到帝君了吧。
“九兒，你去哪里？”一聲急促的追問自鳳九身后響起。鳳九還沒走出幾步，便不得不回首。東華帝君自紅狐貍在他衣袖底下亂鉆的時候便已醒來。那時她尚是原身，他的讀心術(shù)只對飛禽走獸起作用。聽著小狐貍的內(nèi)心獨(dú)白，他心里一陣一陣發(fā)疼。他承認(rèn)，自己以前對她十分混蛋。難道她現(xiàn)在連抱都不愿讓他抱了？她以前最愛窩在他懷里，讓他輕輕地給她順毛。如今在他懷里醒來就有些發(fā)呆，轉(zhuǎn)眼便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東華自認(rèn)為在男神仙中長得很是不錯，以前鳳九經(jīng)常挪不開眼，看他看得呆住。如今他在她眼中，不好看了嗎？竟拋下他跳下樹就走。東華心中不是滋味。感覺到她氣息離他越來越遠(yuǎn)，他不經(jīng)大腦的就喊住了她。
鳳九回頭看向他，彎彎的眉輕皺著，臉上有些疑惑：“帝君在喊我嗎？”
帝君假意看了看四周，挑眉道：“這里難道還有別人？”
鳳九輕輕搖搖頭。
帝君縱身從桃樹上跳下，站在她跟前，目光沉沉地看著只及他胸前高度的鳳九。鳳九低垂著頭，不大愿意看他。帝君心中暗暗嘆氣：“你這是要去哪兒？”
鳳九悄悄地后退了一步，與他拉開了距離，俯身以禮：“鳳九見過東華帝君！…鳳九打算去桃林里走走。帝君來桃林有什么事嗎？折顏不在家。”
帝君上前一步：“我是來尋你的。”
說罷便拉起鳳九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內(nèi)，一同往桃林深處走去。鳳九被帝君拉著，不由自主的往前走。想抽悄悄回自己的手，卻被他五指緊緊扣住。見掙不開，便也任由他牽著。帝君見她不再掙扎，薄唇淡淡的勾起一抹弧度。
十里桃花，燦若煙霞，和風(fēng)送暖，陣陣花落。此情此景，鳳九不由想起了凡間歷劫之時，她與陛下也時常在天氣晴好之時，像這樣手牽手，十指相扣的在御花園里漫步。兩情繾綣，情深義重，總是羨煞旁人。那一世，雖只短短的幾年歲月，卻是鳳九這三萬多年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那時的他們，兩情相悅，彼此相屬，沒有推拒和傷害。她的陛下把全部的愛和信任都給了她。她也愿意為他豁出性命擋住那致命的一箭。若沒有司命讓她為陛下造劫，她與陛下的一生將會是圓滿的一生。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眼前的紫衣白發(fā)，漸漸的與凡間的記憶重疊，眼前的人，她也有些分辨不清到底是東華帝君還是她的陛下。
被他牽著，與他錯后半步，微仰著頭看向他，鳳九眼前已有些模糊。帝君感受到身后的鳳九身子微微一滯，不由回頭看她，卻見鳳九一臉傷情的模樣，眼里噙著淚花。帝君輕嘆一聲，轉(zhuǎn)過身微涼的手指撫上她的臉，為她擦去眼淚：“怎么哭了？”
鳳九疑惑的歪著頭望向他：“陛下？！”
帝君心知她又憶起凡間的往事，便也不說破，輕聲應(yīng)著她，緩緩將她拉入懷中輕撫著她的脊背。悠悠白檀香縈繞在鼻尖，鳳九自帝君懷中抬起頭，明明是帝君的樣貌，卻掛著一副凡間帝王才有的一臉深情模樣。鳳九有些不懂。
“可好些了？”帝君嗓音溫柔地問，鳳九望著同陛下一般俊美無儔的臉，如同受了蠱惑一般呆愣愣地點(diǎn)點(diǎn)頭。
帝君拉她走到湖邊，自己坐在一塊大石上，又將她拉到腿上坐下。鳳九順勢依靠在他懷中，只感覺他胸腔低沉的震動，耳邊是溫柔低喃：“九兒，往后我日日都同你在一處，可好么？”
鳳九柔順的將臉龐貼在他胸口，人面桃花，嬌美艷麗：“陛下是九兒的夫君，自然要日日同九兒在一處。”
帝君無奈的輕嘆一聲，似是委婉提醒，又似是自言自語：“九兒，你可是沉浸在了過去的夢里，不愿醒來？”
鳳九迷蒙的抬頭，望著帝君的臉龐，眼前陛下的影像逐漸散去：“帝君？”
鳳九醒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帝君抱坐在懷里，有些不好意思的要站起身離開，卻被帝君一手?jǐn)r腰抱住。鳳九用雙臂支在帝君胸前，將二人稍稍隔開一些距離：“帝君，請恕鳳九失禮了，剛剛晃了下神，誤把帝君當(dāng)做了凡間的陛下。”
帝君凝視著她低垂的俏臉，不覺失笑：“又有什么區(qū)別，那凡間的陛下便是本君所化。你在凡間已與本君拜過堂。”
鳳九大驚失色：“那怎么一樣？陛下是陛下，帝君是帝君。就算帝君有凡間的記憶，也并非與他是同一人。”
帝君挑眉問道：“為何？”
他們之間的區(qū)別鳳九再清楚不過，一個愛她入骨，視她如珍如寶，一個對她冷若冰霜，拒之千里，怎會是同一個人。但這個理由怎能告訴他。
鳳九低著頭：“帝君，那不過是歷劫。如今鳳九看到帝君安好也放心了。帝君安好，是四海八荒萬民的福氣。”
帝君聽她這話，不由得皺眉：“九兒一定要與本君如此生疏嗎？”
鳳九又推了推帝君的胸膛，依然掙脫不開：“我阿爹從天宮回來后還教導(dǎo)鳳九，讓鳳九收收心，以后不能再冒犯帝君，也不許鳳九再去太晨宮胡鬧。鳳九這些天一直待在青丘和桃林。既然帝君讓司命傳話說鳳九的恩已經(jīng)報完了，那鳳九以后也不會再去叨擾帝君了。”
帝君聽她這話，覺得鳳九的記憶好似缺失了關(guān)鍵的一部分。她的話語中的時間軸仿佛只停留在若水之戰(zhàn)以前，而若水河畔的那場大戰(zhàn)，以及她命喪東皇鐘之下，她好似全不記得了。
帝君緩緩松開環(huán)在她腰身上的手臂，鳳九借機(jī)趕忙從他腿上跳開，恭敬有禮的垂首立于一旁。帝君的目光帶了些探索的意味看向她，聲音冷肅了幾分道：“既然你同本君提到報恩，那本君這里有一筆新帳要同你清算清算。”
鳳九聽聞，有些慌張的抬眼問道：“新帳？”
帝君站起身，步至碧瑤池畔，背對著鳳九道：“不錯！…十年前擎蒼從東皇鐘破鐘而出，東皇鐘開啟，毀天滅地，你為救天下蒼生，斬斷狐尾，元神生祭東皇鐘。本君這十年間一刻未停歇，直至前不久方尋回了你的元神。救命之恩，這筆新帳，小殿下打算同本君如何清算啊？”
帝君轉(zhuǎn)過身來，對上鳳九驚訝的眼睛，半晌，鳳九才回過神來：“怎么可能？我怎么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若是真的，有那么多上仙上神在，怎么會輪到我一個小狐貍?cè)ゼ犁姡俊劬灰f笑了。”
帝君勾唇一笑：“你若不信，自己看看你的尾巴就知道了。”
鳳九幻出自己的狐尾，確然只見一條。鳳九頓時有些心急，扁著嘴一副潸然欲泣的樣子。她很難接受這個事實(shí)，將僅剩的一條狐尾繞過身體，珍惜的抱在懷中，抬著一雙淚眼問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是我？我的尾巴真的不見了……”
帝君嘆口氣，仍是不舍得看她掉眼淚，輕輕為她抹去淚水：“的確是你。你為了救天下蒼生，把命都舍了。也許是本君在為你修補(bǔ)元神之時有些疏漏，以致你那天的事情都不記得。”
鳳九愣愣的蹲坐在湖邊石臺上，難以置信：“這么說…我…又欠了帝君的救命之恩？帝君今日來桃林，是為了向鳳九要賬的？”
帝君強(qiáng)忍下笑意，淡然道：“不錯！你準(zhǔn)備如何還？”
鳳九雙肩頹然垂下，想了又想，忽然眼前一亮道：“我記得我阿爹曾囑咐過我，不要再出青丘五荒地界，有事要和他報備。所以，帝君若是要鳳九隨你去報恩，恐怕要先和我阿爹知會一聲。不過，鳳九私下倒是覺得，我阿爹寧愿他替鳳九去報恩，也不會讓鳳九再跟帝君走的，上一次隨帝君去凡間，我阿爹很生氣，把我打了個半死。帝君倒不如先想想，需要我阿爹如何報恩更好！”
首發(fā)于2017-08-08
修改于2018-12-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