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安!”
再一次相見是在教室外的走廊里。
賈楠從教室門口出來的時候,看見甄安正好推開洗手間的門走出來。
長長的走廊里空落落的,只有兩個人直直地站在走廊的兩頭。
賈楠怔了怔,突然開口喊住了她。
甄安的眼底飛快地閃過懊惱與狼狽。她的腳定在了原地。
見甄安站住,賈楠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一時竟無話可說。
“我恨你?!闭绨蔡痤^,看著賈楠說。
“為什么?”賈楠睜大了眼睛。
“排隊的人厭惡插隊的人,上課的人討厭逃課的人,你說為什么?”
甄安說完,抬腳就走。
賈楠怔在原地。
甄安開始變成寢室里神龍不見尾的人物,早晨天蒙蒙亮便出去了,晚上臨熄燈才回來。久而久之,寢室里的女生們幾乎都忘了她的存在。賈楠開始找寢室里其他女生一起玩,一起去吃飯,一起去上課。而有時候,她會看見甄安清瘦的背影在教學樓旁的黃槐花樹下匆匆而過。有時候,她會從同學口中聽到關于甄安的片言只語,她在跟老師合作項目啦,她拿了獎學金啦等等,好像都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遙遠而模糊。有時候,深夜里,她透過薄薄的蚊帳,看見對床一片漆黑,下方的桌子整潔地擺著一盞臺燈一本書,椅子上搭著個書包,又依稀回到從前,仿佛第二天,那深色的床簾就會被掀開,甄安還會用清脆的聲音叫她起床,然后肩并肩去上課。
這天晚上,甄安回來的時候,寢室里的女生們都還未上床,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電視劇。甄安疲憊地洗澡上床,她剛剛鋪好被子,便聽見隔壁床的女生叫起來,“太好了,二胎政策終于開放了!”
恍若一道驚雷劈下,甄安震驚回頭,“怎么可能!”
這大約是甄安多日來在寢室里講的第一句話,那個女生于是奇怪道:“哪有什么不可能。喏,這通知我發(fā)宿舍微信群了,你自己看唄?!?/p>
甄安又快又急地打開手機,顫抖著看完整個通知,她一下子向后坐倒在雙足上,失神喃喃道:“那我算什么?”
甄安下意識地抬眼望向對床,撞上賈楠正望過來的眼神。她黑白分明的雙眼里,明明白白寫著句:
“那我們這一代,算什么?”
甄安心里那口氣突然就散了,滿心的恨如陷棉花堆里,軟綿綿無處使力。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對的,賈楠是錯的。獨生是對的,超生是錯的。因為她們這有這兩條路可以走。她選了獨生,那么她自然得是對的??涩F(xiàn)下這政策分明告訴她,賈楠是對的,她是錯的。不對,賈楠也是錯的,她錯失了多年的父母之情。
她們就像一個笑話。
怎么會這樣呢?
甄安感到滿心的蒼涼,了無希望的愴惶。她一直信奉的支柱,或者說她一直逼自己信奉的支柱倒塌了,而她已成為這支柱的奴隸,惶惶然無處容身。
放開二胎全民狂歡的日子里,沒有人看得到她們這一代人。
哦,有人看到了。
奶奶家。花木幽深的庭院里,幾片樹葉打著旋兒輕輕落下。
甄安好容易從幾個熊孩子處脫身,一路蹦跳著走進院子里,來到緊閉的門前,正欲敲門。
“甄安也大了,你們有打算嗎?”
是奶奶的聲音。
甄安的手頓在半空。她好奇地側身到一旁,躲在一扇打開的窗戶后面。奶奶家的窗戶是兩扇向外開的舊式木窗,嵌了厚重的刻著花紋的玻璃,在斑駁的樹影下分外模糊。
屋里靜了一瞬。
奶奶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既然開放二胎了,不影響工作了,你們就趕緊生一個吧?!?/p>
遠處似有鳥鳴,隱在濃重的樹蔭里。甄安覺得自己的心也似被那偷吃楊桃的黃鳥“喀”地啄了一口,汩汩地流出血來。
“媽,我們也都五十歲了,生出來也沒精力帶啊。”是父親賠笑的聲音。
“生出來,我?guī)湍銈儙??!蹦棠痰穆曇粢琅f平靜無波。甄安的手顫抖著,因為她知道,父母一直瞞著奶奶,母親早在十年前就因病摘除了子宮。
“不是,媽,都五十的人了,還怎么生啊。”
“村頭的王二,五十三了,娶了個二十八的外省妹,上個月才生了個大胖小子,說是還要生呢?!?/p>
甄安覺得那一瞬間她全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沖。她轉身靠在墻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眶熱熱的,是眼淚下來了。她竭盡全力用手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原來,原來,還是說出來了。
甄安捂著嘴,輕輕地,一步一步地,走出院子。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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