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5.
顧恒回家早,正巧趕上晚飯。陳阿姨從廚房端菜出來,邊走邊給他使了個眼色——今日氣氛不對。顧建華和顧思益已坐在餐桌前,等著葉老下來吃飯。
六月的天暗得沒那么快,餐廳里沒點燈,可金黃色的夕陽還是顯得不夠亮。顧恒問了好,顧建華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這對父女具不說話,光照在兩人身上,影子硬拽出些荒涼。顧恒也坐下,一抬頭瞧見陳阿姨的衣袂閃進了廚房,他轉而看向對面的顧思益,問道:“思益,你哥說了今天不來吃嗎?”
“嗯……”她低著頭不看他,顧恒聽著很是含糊,對著廚房門又問:“不來吃?”
“不知道。”
顧恒不作聲,眼風一掃,顧建華黑著臉猛拍了下桌子,擺在碗面上的象牙筷子“哐當”一聲震到桌上,交叉著指向顧思益的方向。
“你哥哥在問你話,你在干什么!”
她被這清脆的聲響驚了神,身軀向后抖了抖,眼眸也瑟縮著,但嘴卻咬得更緊了。
“我在問你,你為什么不說話。”顧建華氣得臉頰都凹了進去,從側面看似有一團陰影籠罩在上面。
夜色總算是要來了。
“平時很會說,真當叫你說的時候呢?嘴巴啞了?你哥哥剛才進門的時候你在干什么?他跟你說話你愛理不理的,你說你眼里除了手機還有什么?我們教你那么多,你說你學到什么,啊?你的家教呢,都被狗吃了?”
“你說家教,我的家教是誰教的,你說我沒家教?!”
“啪”的一聲,餐廳的燈亮了。陳阿姨開了燈,立即走到樓梯口去扶葉老,葉老用拐杖敲了敲地板,“落地驚神!交叉十字!就你飯桌上的行徑,你怪她沒家教?”
沒人再敢說話。
剛才爸爸罵自己的時候,思益雖心里發怵,但眼眉口鼻具是凌厲,一股勁就想壓倒別人,可這會兒沒人說她的不是,她卻委屈地流下淚來,一口飯難以下咽,低著頭一直用嘴嘬著筷尖。顧恒深知自己說的話成了導火索,也有些為難,迅疾地吃完飯,收拾了碗筷就要上樓。
“身體還沒好全呢,又去房間看電腦啊?”葉老在他身后問道。
“沒事。”
“沒事就陪我出去散散步,今天天氣好,夜風不冷。”葉老的聲音又柔和了。
顧建華沉默地吃著菜,眼珠子總是打轉,睫毛猶如銅絲,落下時分外沉重,仿佛再也不會打開了。那邊女兒在哭,他也看到了,任誰都看到了,但任誰都沒有明說,好像這哭與笑都是極正常的一件事。
這個家里,哭是不被人重視的。
“思益這孩子,我是沒辦法了。脾氣比你還倔,性子又沒顧銘那么熱情,心冷起來和她媽一個樣,哪像個十幾歲的女孩子……”
走到外面,天還是暗不到底。遠處清澈的灰藍色里,還帶著點夕陽的余暉。
顧恒難得陪爺爺去散步。爺爺告訴他,因為思益英語考不及格的事,父女倆下午大吵了一架。請名師也好,請外教也罷,思益的心不在學習上面,外力根本起不了作用。
“哎……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別人讀什么家教,上什么精英課程了?每天干活都來不及,不照樣考滿分,上清華北大?”
顧恒笑著嘆息,“爺爺,有錢人家的孩子也有他們的不容易。”他告訴爺爺,即便什么都給思益最好的,有一樣東西是他們永遠都給不了的,那就是她的母親。家里只有她一個女孩,誰不把她當心肝寶貝一樣疼著,可是除了燒飯阿姨與保潔的鐘點女工,這個家里連個女人也沒有。女孩子的心思只有女人才懂,思益在想什么,其實沒人知道。她太孤獨了,但是她從來不說。
“還是要找個女孩子陪她玩,陪她一起成長才行。”
“我也說過讓她叫幾個女同學來家里玩,不知怎么她就不喜歡。她跟她們玩不到一塊去,她也不喜歡別人到家里來。”
思益曾和顧恒吐露過心聲,她說她不想女同學纏著她向她打聽兩個哥哥的事,她也不想她們知道她沒有媽媽的事。
“或者請個大學生做家教,你看行不行?”
“年紀比她稍微大點的,看她那副性格和我們家的家世,未必壓得住她……”葉老自顧自說著,突然停了腳步。
四下靜悄悄的,鳥鳴聲分外突兀。
“爺爺?”
葉老思慮后復開口,“顧恒,叫響河來。你去替我試試看,看說不說得動她。”
顧恒扶著爺爺回去,再抬頭看天,天全黑了,墨藍的空中竟還有朵朵灰白色的云。
今日的天氣真的是好。
************************************
接到顧恒的電話時,響河正在一家西餐廳和曉江師兄吃飯。一出門,她就泄了口氣,感覺身體被掏空。她邁步朝前面的停車場走去,顧恒剛才跟她說有急事,會直接開車來接她。
他看到向他走來的響河,交替打遠近光燈提醒她。有些事一旦開始了,就由不得自己說停就停,甚至連發展的節奏也不由自己控制。顧恒單手扶額,面色悵然。
響河看清楚他的車,小跑幾步去開車門,只聽后面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轉頭,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師兄一直追在她后頭,手里拎著她剛才拒收的香水禮盒。待他站住腳,微喘著氣說:“響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這禮物你都得收著,我這兒可沒有送禮還退回來的道理。”
還能出于什么原因,如果不是要追響河,至于才見幾面就送這么貴重的禮物嗎?
響河這會兒可沒心思想這些,她一早算計好出了門右拐200米是停車場,左拐100米是地鐵站才敢放心把地址報給顧恒的。現在兩人好死不死地碰了面,萬一顧恒起了疑心發現她在外面接私活怎么辦?
愣在原地片刻,顧恒已從車里出來,走到她身邊,一手握住她的肩,把她從沉思中拉出來。她聳肩一掙,沒用,她被他牢牢地鎖在懷里。她瞪了他一眼,只見他湊近了低低地笑,用眼神示意邊上看傻眼的人,用口型說了三個字——男朋友。
他好心幫她演戲,可她卻五味雜陳,渾然不是滋味。
“這位是?”響河著急離開說是上司有急事找她,師兄自然不好再挽留,可眼前的情況并非如此。
“哦,他是我們懷真客戶部”
顧恒搶過話,“傻丫頭,又不是在公司里”說著他朝師兄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是顧恒,是這傻丫頭的直屬上司”他回頭意味深長地望了她一眼,“也是她的男朋友。”
響河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呵呵……難怪她死都不肯收下這個。”師兄的眼眸瞬時陰郁下來。
響河腹誹了幾句,只能將計就計表示默認。男人的面子可是比黃金還尊貴的東西,響河拒絕了師兄兩次不夠還騙了他,已免不了要被他記恨。
師兄臉上帶著假笑,“懷真旅研的顧總我是聽說過的,只是從來沒見過”他倏地收起笑容,瞥了一眼響河,“我想起來我見過你。五月二十號那天,你來過建大吧,在體育館邊上的奶茶店里,旁邊還有兩個人……”
顧恒若有所思,回道:“嗷……你說那天啊,是啊,那天我們做完體檢就去建大找周曉江了。”
“我開玩笑問你女朋友,那三個男人哪個是你男朋友啊……你猜,她是怎么說的?”他是故意要給響河難堪。這小氣的男人。
“她肯定說都不是,對不對?她膽子小的很。我們公司不允許辦公室戀情,何況她是我的助理,平時在辦公室她就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顧恒寵溺地望著響河,叫響河身子一顫,心里惡心地翻江倒海,面上卻不自覺地紅了。
去死吧,顧恒。
顧恒并沒多問他們在一起的事由,只是承師兄請客的情,嘴上客氣說要送他回學校,沒想到他真應了下來。響河一翻白眼,心想這哥們也是個奇葩。
可憐她在副駕駛室里,如坐針氈。這回她真是有些慌了,既害怕顧恒借著男朋友之名問起,又怕師兄受不了氣揭穿。好不容易到了校門口,正要告別,師兄突然改口道:“以后有什么事你直接聯系曉江吧。”
響河連忙點頭應著,心里又有說不出的抱歉和慚愧。有些誤會是不能解開的,不然會是更大的傷害。誰料顧恒接話道:“這段時間謝謝師兄了,響河一直有當規劃師的夢想,但為了我……哎”
師兄剛要下車的身子一頓,狐疑地看著他們兩個。
“我每天看她寫你給她的景區創A項目規劃案,晚上熬夜熬得臉都黃了,但我沒辦法,我勸不動她,我知道她是真的上心。”
響河的頭頂如有一盆冷水澆下來,她緊了緊手臂,再不敢看師兄。
原來,原來顧恒早就知道。
師兄也是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冷笑道:“呵呵,她不讓人說,倒都跟你說了……不過你們這種關系說不說也沒什么差別。”說著就下了車,連招呼都沒打。這下她響河在師兄心里,真是個兩面三刀的賤女人了。
是她太傻,她怎么能相信顧恒的為人,她怎么能接受他無來由的好意,她怎么能忽略他時時刻刻精明算計的心眼!
響河氣得牙齒直打顫,恨意在眼底堆成一層厚厚的淚珠,鋪開來卻有成霜的寒意。她下了車朝學校里面大步走去,眼淚在風里飛揚著,像筱辰當初那樣。
顧恒在后面追她,他看到她哭了,也料到了這樣的結果。
他一把抓住她,抱進懷里。響河發了狠地掙扎,掙脫了甩手就是一個巴掌,可他順順當當地接住,好似不花一點力氣。
“冷靜點,岳響河!”
“冷靜,嗬……天天跟一個白眼狼在一起工作,我怎么冷靜。有個成語叫‘狼狽為奸’你知不知道?我們兩個現在看起來是不是很像狼和狽?”
“你知道接私活在懷真意味著什么嗎?如果我不幫你瞞著”
響河搶過話,“你幫我瞞著?哈哈,你說你幫我瞞著?規劃項目的名字你都說得出來,你處心積慮調查我,你居然還假惺惺地說是幫我。”
“響河,自己犯的錯就要自己承擔。”
“好啊。那你明說啊,你今天這樣搞得我里外不是人,算是在懲罰我嗎?你要我承擔,我現在承擔了,你滿意了嗎?!”
響河喘不過氣,背靠在樹干上,眼神狠厲地盯著顧恒,盯得他心里直發毛。他沒想到發火的響河是這樣的,可這樣的響河讓人心疼。
旁邊有學生經過,響河的視線在他們身上遛了一個來回又放到顧恒臉上,她止住怒意,冷笑著望著顧恒,這種眼神卻叫人心生恐懼。這是種看透一切的,不可一世的,輕蔑的眼神。
他上前,用手捂住她的眼睛,莫名一陣心慌。
響河移開他的手,靠近他,幽幽地說:“學長,這樣的林蔭小路,你不覺得熟悉嗎?”她的氣息在他耳邊若有若無,像妖艷的女鬼。
好在這種感覺不過幾秒就消失了。響河驀然從他和樹干間抽出身來,拘束地迎向來人。周曉江從黑暗中走出來,睜著那雙美麗的桃花眼,看著剛才的一切。
“曉江。”
“周曉江?”上次在奶茶店里她們走得急,顧恒并沒細看。大一經管大類(8)班的周曉江,以前還是個短發的假小子,現在已養長了頭發,變得十分淑女。
“響河,我有些資料在之前那個筆記本里,可我把開機密碼忘記了”她似笑非笑,“你還記得,開頭兩位數是什么嗎?”
響河臉色煞白,過了良久才回道:“270229,我記得的,我不會忘記的。”
270229,是他們四個的生日日期,筱辰最大排第一,虞飛第二,響河與曉江同日不同月,所以就疊在一起。大一的時候只有曉江買了電腦,為了方便,曉江就用大家的生日做開機密碼。
曉江是在提醒響河,面對顧恒,她該時時刻刻記著林筱辰。
她還是誤會了什么,響河苦笑,徑自離開。
(未完待續--自此無存糧,唉唉唉,好緊張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