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鑫開始害怕回家,那個曾讓他引以為傲的海景豪苑的家,現在成了他心底最大的負擔。
當他杵在門外按響門鈴的那一刻,屋內廚房里系著圍裙正上下忙碌的,身姿日益臃腫的妻子,便如聽到召喚般,立馬靈活的一路小跑到客廳打開門來,迎面沖著他獻媚的一笑:“湯在鍋里煨著,馬上開飯。”
他憂心忡忡的踏進門去。
家里那只被她喚作 “球球” 的純白色絲毛寵物犬 “汪汪” 叫著,拖著滾圓溜胖的身子,費勁的挺立站直了,挪著小碎步,撲騰著兩只前爪,熱情的湊上前來,在他腳下興奮的搖尾乞憐。
每到這時,他即觸景生情,油然而生一股 “人到中年不如狗” 的感嘆:這只狗每日里有妻子悉心的呵護,寵溺的疼愛,她把它視作親生孩子般養育,幾乎到了和它同吃同睡的地步;自己反而像是這個家的客人,整日早出晚歸的,不過是回來睡個覺偶爾吃頓飯,或者說更像是一個交著昂貴租金的租客。
而倘若沒有了他,恐怕這個家現世安穩的一切又都會幻滅成泡沫。她們都需要他,而他卻只有自己。
客廳里灼灼生輝的水晶燈照耀下,他顯得疲憊不堪:一米七八的魁梧身材略微有些僂身,黝黑的皮膚,臉上胡子拉碴,衣著隨意不修邊幅,一身略顯肥大的素色套頭休閑衫和深色的微微泛起褶皺的西裝長褲。這一切使他貌似有著西北人的典型特征豪放和粗獷,卻全然沒有中年男人年富力強意氣奮發的神采。
他將老式的牛皮公文包隨手遞給她收好,脫鞋時一個走神,身子一歪,險些被腳下的拖鞋絆倒,幸虧他及時扶住墻跟站穩了。
原來他又想到家里一堆急需用錢的煩心事:銀行里百余萬的房貸才剛還第一年......女兒微薄的工資還不夠她小車燒油錢......接下來還要托人幫她辦理工作轉正......兒子明年讀大學需要高額學費......至成家立業還是花錢的無底洞......
想到這些,他兩腿發軟,一陣心虛。他本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可眼下他覺得自己幾近要卑微到塵埃里。
她大大咧咧慣了,絲毫沒有覺察到他的反常,仍像往常一樣樂呵呵麻溜的將飯菜齊擺上桌......剛出砂鍋的湯盛在碗里直冒熱氣......
他落座后照常埋頭先唆兩口熱湯,心安理得的接過她剛盛好送至手中的熱飯,提起筷子夾了菜,合著飯呼呼地往嘴里送,撐的兩腮鼓鼓的,飯菜到了嘴里還沒有經過細嚼就囫圇吞下肚去。
“慢點吃,別噎著。”
她端起碗來,挑了幾縷菜葉,送至嘴邊,又迅速合上。邊咀嚼食物邊拿眼不不住的瞅他,眼里全是寵愛。
他只是充耳不聞,著急忙慌的夾菜,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掃著節拍,嘴里發出吧唧吧唧的咀嚼聲。有菜不經意間撒落桌上,又毫不講究的夾起送入口中,全然不顧她投來的嗔怪的眼神,
一頓狼吞虎咽后,他端起湯碗來,三下五除二將湯干了個底朝天,嗓子里還伴隨發出哼哧哈哧的滿足的吮吸聲和吞咽聲,之后重重的打了個飽嗝,結束了晚餐。
用手背隨便地擦了一下嘴邊的油和掛在嘴角的米粒,他這才發現女兒今天又沒在家吃飯。
不等他問話,她似他肚里的蛔蟲:“晶晶下午來過電話,說晚上單位聚餐,不回來吃了。”
點頭算作回應,他順手摸過桌上的煙盒,從中取出一支煙點燃,狠狠的吸上兩口。
這盒“硬中華”是她按照他的吩咐在家里常備好的。出門在外,他的公文包里裝的是價格更高的“軟盒中華”。
抽急了些,把準備吐出來的煙直接吸進去了,險些被嗆到咳嗽,他忽的感到一陣胸悶和惡心,第一反應卻是急忙瞅過對桌的她,慶幸沒被她注意到,免遭絮叨。
緊跟他的用餐節奏,她剛吃過飯,放下碗筷,正專心致志的從桌上的湯鍋里挑出剩下的骨頭肉沫,小心翼翼的用一張亮锃锃的小瓷盤盛了,預備端給“球球”享用。“球球”則親昵的依偎在她腳下,間或發出綿綿的“嗚嗚”聲,似乎在向她撒嬌抱怨肚子餓了。
此時的她心系著球球,難怪沒有注意到自己。他這樣想著,稍微有一些失落。
禁不住細細端詳她,她比他小一歲,已初顯老態:昔日亭亭玉立的楊柳細腰至上而下發福成水桶狀;嬌俏可愛的蘋果臉松垮變形成一張柿餅臉,臉上的皺紋在她臉部器官的一抽一動間愈加明顯;一頭栗色短燙發在她低頭時根部隱隱約約現出新長出的小撮白來。
他不禁皺了眉,本來打算趁著女兒不在家和她傾吐一下心中的郁悶,見狀登時沒了興致,跳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顧眉頭緊鎖,悶聲抽煙。
這陣子,他除了正常上下班,余下的時間精力都未雨綢繆用來給自己找退路了。
煙霧繚繞中,他回想起自己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