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黑夜,喜歡黑的憂郁,喜歡夜的靜謐。
昨日流星劃破天際,我清晰地看到自己內心的期許。我期許這樣美麗的夜晚不會結束,期許世界就停駐此刻不再轉動。
那天,流星聽到了我的愿望。
于是今天,我被醫生告知,我的眼睛發生了病變。
只有七天時間。
第一夜
我獨坐窗臺,懷抱木吉他,彈著憂傷的旋律,唱著只有自己能懂的歌。月光悄然爬上了身,想同情我,但清幽的光沒有絲毫溫暖。遠處草叢中蟋蟀在演奏,青蛙在歌唱,聲音縹緲悠遠,仿佛來自遙遠的天外。
它們似乎在同情我,然而又未刻意要同情我,只是我主觀臆斷了他們的意圖,以求些許安慰——還有人會關心我。
憂郁的琴聲回蕩在夜空中,撕裂的一個口,周圍一切都瞬間被吸卷入那豁開的缺口。
只剩下不遠處白色衣袂飄飄。
她很漂亮。
白衣女孩朝我走來,說:“你的琴聲很動聽,但太憂傷。”
我沒有回答她。我承認在第一眼見到她時,心湖的確泛起了漣漪。但我也清楚的認識,沒有女孩會和我有可能,至少現在看來。
她見我默不作聲,索性靠在我旁邊,說:“我猜你就和你的琴聲一樣,孤單卻又抗拒一切,不想被別人讀懂,對嗎?”我點點頭,驚詫她竟有此般的聽音能力。她猜得很準,我是個自甘寂寞的人,所以沒有任何朋友。她笑了,兩邊臉微微凹陷,露出淺淺的小酒窩,煞是可愛。
“再彈首給我聽吧。”
我調準琴弦,指尖在其間流暢地劃過,沉郁的音符便順著手指瀉到外面,流淌在地上,逐漸匯聚成音樂之洋。她閉上眼,微風拂過她的發梢,吹歪了她的白色帽子,連衣裙高傲地仰起身,被風拉得很遠,很遠……
日出了。陽光越過前面數重密的房屋照射過來。她笑著和我說再見,我也報以一笑,心想不會有再見了。我并不覺得失落或者沮喪,因為我知道,她也只是形形色色和我偶遇的陌生人中的一個,但又并非所有的人都能了解你,即使是最親密的人,也會背叛,也會猜忌,因利誘自殘雙眼。
但是她不一樣。
她讀懂了我的歌。
第二夜
我在昏黑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游走,有如黑夜里漂浮的鬼魅。街燈忽明忽暗,制造著詭譎的驚悚氛圍。燈桿被折歪,電線從內部向外蔓延,擺著駭人的架勢。汽車像脫韁的野馬似的從我聲旁擦過,我一驚,一腳踩在旁邊的水溝里。
“怎么開車的!”我厭惡地罵了一聲。
當我彎下腰正要清理霉運時,一輛單車停在了我面前。我抬頭,看見一張面生的臉,是個男生,約莫和我一般大。
“被車害得吧。”他說。我點頭。
“現在的人都這樣,走路的不長眼,開車的也不長眼,遲早一天世界上的人都不再需要眼睛了。”他說,“要不這樣,我家離這很近,去洗一下吧。”
路上他問我是不是S大的。我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他笑著說我在學校的音樂比賽上看過你彈吉他,很好聽。你真的很棒。驚訝之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是頭一次被別人夸。在此之前,“很棒”或是與此相關的詞語從來不屬于我。
一股暖流從心底涌來,淚水開始模糊眼眶,令人猝不及防。我趕緊用手把眼淚抹去。我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我唯一的朋友,但我已經在心里當他是了,即便他并不這樣認為。
從他家出來的時候,他說我要去參加同學聚會,你先走吧。我“嗯”了一聲,站在原地,眼里閃過一絲失望。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突然拽住我的胳膊說哎呀算了,你也一起來吧,說不定你們還認識,多個朋友總是好事。
當朋友這個詞從他嘴里跳出來的時候,我頓時喜出望外。晚上我們玩得很盡興,我第一次感覺到有朋友的快樂。臨走的時候,我告訴他你是我第一個朋友,也是最后一個。但他顯然沒有懂我的意思,以至于我已走出了很遠,他還愣在原地,像個迷路的小孩。
不懂最好。我這樣想。
我走在回去的路上。今晚的風沒有以前冷了。
第三夜
天氣預報說今晚有暴風雨。
我拿起電話,撥通家里的號碼,傳來的是熟悉而滄桑的聲音,仿佛一顆飽經風霜但蒼翠依舊的松,那與風碰撞的聲音鏗鏘有力,如音樂一般。“喂,找誰?”“是我,爸。”“兒子嗎?你一向很少回家里電話,有什么重要的事嗎?”我聽得出他很激動,不能克己得連聲音都有點抖了。
我忽然記起離家這幾年,的確很少回家里電話。因為沒有可以或是值得聯系的人,電話常常只是作為一個裝飾存在著。那幾次我打回家的時候,都要先把上面的灰塵撣干凈,否則根本聽不清對方在說什么。
“爸,我……”我哽咽了,實在說不出“永別了”那千古載來一直令人錐心的三個字。躊躇再三,我還是決定換句話。
“爸,告訴媽,兒子愛你們。”說完,我便掛上了電話。我不想他們追問,不想他們生疑,不想他們莫名的擔心。我知道只要再多講一句,血濃于水的親情便會爆發,那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想到這里,我笑了起來,笑自己沒早認識對父母的愛,笑自己沒早對父母好一點,笑自己竟以這樣的方式終結與父母的聯系。
我拉開窗簾,外面是漆黑的夜,沒有任何修飾的純黑。天上沒有星,沒有月。草叢中的樂隊不再演奏,一切聲音都像被包裹在一個真空球內似的被斷隔了。這便是四天后的我的夜,只存在黑,死寂的黑。我憤懣地一拳砸在窗玻璃上,暗紅的血液順著裂縫流下,染紅了對面的自己。
夜依舊寂靜,連空氣都似乎不再流轉,全然沒有下雨的跡象,更別說暴雨了。
可怖的平靜,那是暴風雨的前兆。
第四夜
今晚我要去很遠的地方。
那地方叫滿天星。顧名思義,沒有月亮的時候那里便繁星滿天。滿天星是郊外的一座小山,是S城周圍夜景最美的地方,多年來一直被作為旅游景點重點保護。我來S城的幾年一直沒有去過那里,不是不愿意,只是覺得沒必要,像我這樣的人不適合浪漫。
然而我今晚無論如何也要去,只為追回一個已逝的夢。
騎到滿天心的時候已經將近午夜。我扔掉車,拼命地往山上跑,一直跑一直跑,沒有停過。任憑腿腳酸痛麻木,都未曾喘口氣。我覺得我一定是瘋了,但又沒有瘋,因為這的確是我想做的事。跑到山頂的時候,只見一對情侶坐在那里,沒有其他人。我一下子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心跳快得就要從胸腔中蹦出來。我深呼吸,試圖讓自己過度興奮的心安靜下來。
天上星羅棋布,繁星如點。
小時候最大的夢想,便是能夠橫躺在舒軟的草地上,仰望星空,指著一個星座試著說出它的名字。但那樣的夜空從我出生都現在,都沒有光臨過我的故鄉。
現在的我正在實現過去的我的夢想,我不可能帶走它,但我也不想留下任何遺憾給這個世界。
那對情侶旁若無人地卿卿我我。于此我一笑了之。愚蠢的人總是自滿于現狀,沉醉于眼前的幸福美好,從來不知道往上看,那里有最美的東西,卻總是遙不可及。人們給自己造了一個天空,將彼此分隔兩端。
我忽然覺得很困倦,于是以草為席,以葉為褥,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我感覺到風吹進了我的夢,風干了我的汗水,風干了我的眼淚,也風干了我的夢想。
第五夜
我在一家咖啡廳找到了工作。白天面試的時候,我對那里的經理說我只想做一天,你也不用給我薪水。他抬起頭來,滿臉狐疑地看著我,接著往上推了推眼睛說沒問題,晚上就來吧,薪水照樣給。
我道了謝。走出門。走上大街。人們撐著傘瞇著眼抵擋強烈的陽光,而我淡定的像在冬天一樣。大多數陽光在進入我的眼里之前就被無情地斬斷了,我所能看到的只有冬日的密度,盡管我仍能強烈地感受到陽光照在皮膚上的灼熱感。
晚上咖啡廳人很多。我穿梭在廳堂內,端茶端咖啡。回到柜臺的時候,一個擦著杯子的同事指著我身后說:“看到那個男人了嗎?天天來,每次都點最貴的,肯定是個大款。”我轉身,朝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是個中年男子,帶著個嫵媚的年輕女孩。他們找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下,我走過去,問他們要點什么。
“兩杯咖啡,要最好的。”中年男子搖晃著兩個手指。
“請稍等。”我說完,又回到柜臺,和那邊的人說了幾句,然后又端著剛好的咖啡回去。快要到的時候,我突然覺得眼前一黑,有點站不穩,身子向前傾斜,咖啡濺到了那個男人身上。
他騰地站起來,拍著衣服朝我破口大罵:“會不會端啊!是瞎子就別來湊熱鬧!”我頓時怔住了,手里的咖啡連同托盤一起“啪”的一聲掉到地上,全碎了。一個同事聞聲趕來,把我推到身后,低聲下氣地向那男人道歉:“不好意思,先生。他是新來的,請您原諒他。”
“有什么好道歉的,我又沒有錯!”我猛地推開他,拿起鄰座的一杯熱咖啡澆在那男人頭上。那男人“哇”的一聲叫了起來,像只猴子一樣到處亂跳。我笑。走出咖啡廳,來到黑夜的大街,霓虹閃爍,盡顯這一帶的極致奢華。
誰說討生活的不能反抗。我是快要瞎了,但總比你們這些眼明心瞎的勢力狼要好多了。
我獨步在寂寞的黑夜里,這樣想。
第六夜
早晨起來的時候,眼睛疼得厲害。
我對著鏡子翻眼皮,發現自己眼神無力,沒有生機可言,就像失去了生命,灰暗的猶如無底深淵。如果我能從中感知到溫度的話,絕對是低于零度的。
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苦思冥想自己想要的東西,又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去尋找這些東西。結果我花光了所有的錢,并且第一次驚奇地發現金錢交易竟能如此巨大地滿足一個人表面上的需求,然而我也同時發現單憑物質上的極致滿足,并不能治愈心靈上的創傷,更像是在傷口上撒鹽,物質上越滿足,心靈上就越發空虛。
夜幕降臨了。而我仍在尋找。
我站在十字路口前,如同面對著人生的重大抉擇,左右為難,趑趄不前。倏忽間一個黑影從我身邊掠過,緊接著傳來一聲尖銳急促的剎車聲。
“唉,可憐的小貓咪,怎么這么不小心呢,差點都裝上了。”
我循聲望去,借著昏暗的街燈光,勉強看到了一個騎單車的女孩,手里抱著一只似乎就是那個黑影的貓。我瞥了一眼她的制服,是S中的。她忽而朝我這邊看來,看到了我在看她。我本以為她會逃開,但她卻徑直走過來,對我說:“哥哥要收養它嗎?”
“為什么這么說?”對她的舉動我顯然很驚訝。
“你不是一直在看它嗎?所以我猜你一定是喜歡它了,不是嗎?”她的眼睛眨巴著,仿佛夜空垂幕中的明星。
“是啊,沒錯。你可以把它給我嗎?”我撒了謊。
她把貓舉到我面前,我甚至可以清楚地聞到一種特有的腥臊味,但她似乎沒發覺,只是對我說:“當然。”我接過貓。她回到單車旁,又轉回來,說:“哥哥是好人吧。”說完便消失在了濃密的黑色里。我望著她消失的方向,蹲下身,放下貓,捋著它的毛發說回去吧。那只貓什么也沒說,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無盡的路口。
那女孩的話語仍然縈繞在我的耳畔,就像一場猝發的陣雨,心底的厚垢瞬間被激烈地沖刷,徹底地洗凈。“好人”這個已快于世上沉睡的詞匯,就這樣被一個少女的天真無邪給驚醒了。她讓我找到了自己或缺的東西,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不會辜負她,但是我不能。
我深知這一點。
曙光從前方的地平線鋪展開來,黑夜被取代,四周開始明亮起來。
第七夜
我躺在滿天星的山頂,拿起手機放在耳邊。我剛閉眼撥了個號碼。電話接通了。會是個陌生的聲音,我知道。
“喂,我找上帝。”
“這里沒有上帝,神經病!”電話被掛了。
我笑著站起身,將手機狠狠地摔出去,手機撞到樹上,碎成了兩半。我突然向后加速跑了起來,雙腳被無形的力量驅動著,完全不受我的意識直接控制。
這個世界沒有上帝,只有無數的魔鬼,天天在為錢推磨。
我一直跑,看到一條溪。跳下水。溪很淺,我的頭直接撞上了溪底凸起的卵石,但并不感到疼痛。我大笑,爽快地拍水,任衣衫被水浸透。幾個衣著甚好的青年 ,對我側目而視,交頭接耳地說著什么。我知道他們在說我瘋子,我沒理會,只是笑。我笑他們無知,笑他們世俗,笑他們才是瘋子。
我相信只有瀕臨死亡的人才能懂得回歸,才會完全釋放心,從心出發,沒有任何牽連與束縛。最輕量的心,最自由,飛得高,看得遠,感受得深。
我在溪水里躺到了黎明。
眼睛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仿佛要炸裂開般。眼前的光逐漸被黑吞噬,但仍在垂死掙扎。胃里翻江倒海,忽明忽暗的感覺使我差點暈眩。
我僅憑最后殘留的一點光,跌跌撞撞地穿過樹林,跑到懸崖邊。
永夜
我站在懸崖邊,和煦的晨風拂過面頰,和我做最后的吻別。
當世界迎來第一束陽光時,我卻看見了永恒的黑夜。
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七夜中,我刻意抑或無意地完成了七個愿望。但凡世間不會有比我幸福的人了。
于是我跳下了崖。
我知道風會接住我,帶我回到該去的地方。對嗎,我的朋友,風?
我重重地撞上了地面,親吻著芳香的草,那懸崖只有一米高,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想重新活一次。
真的,想要重新活一次,以不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