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走了,她拖著一個巨大的紅色皮革行李箱,另一只手緊緊攥著欄桿,跌跌撞撞地下樓梯。我抱著一摞書回宿舍,正好碰見像蝸牛一樣的木木,她低著頭自顧自地走路,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粗粗的喘氣聲一直在我耳邊震動,汗水浸濕了她散落的碎發,我站在拐彎處,張大了嘴巴想說些什么,可是木木始終沒有回頭,一步一步,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回到宿舍,思媛和歡歡正趴在桌子上擺弄木木送給她們的離別禮物,我徑直走到自己的桌子旁,空空如也的桌子在陽光下發亮。歡歡拍拍我的肩膀,喃喃的說:“別難過,林娟和大家伙說了,她只是想為了準備考研,找個安靜些的地方才從宿舍搬走的。”林娟是木木的本名,木木是我對她的昵稱,我們曾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我坐在椅子上,靜靜地凝視著窗臺上的柚子花,玻璃瓶在陽光下閃爍五顏六色的光芒,空氣里彌漫著沁透心脾的香氣,我的思緒隨著花香飄回到一年前。那天是新生報到,我拖著大包小包站在宿舍門口喘氣時,木木穿著黃色的T恤站在凳子上擦柜子,回頭明眸皓齒的向我微笑。下午,我們將市中心來來回回逛了個遍,身子像衣架一樣掛滿了大大小小的購物袋。回到宿舍整個人像吸水的海綿,軟綿綿的趴在床上。木木光著腳丫子爬到我的床上,揚著腦袋一臉認真的對我說:“冰,我有一種直覺我們會成為非常好的朋友。”后面的話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晚我們窩在一起,滿嘴跑火車,天南地北漫無目的地聊著,月光從樹梢擠進來,鋪滿了床。
?開學后,我們迎來了新生軍訓。“抬頭,挺胸,收腹,雙手貼近褲子邊線,眼睛瞪大,怒視前方,軍姿站好!”毒辣辣的太陽吐著火紅的信子,寬大的迷彩服浸透汗水后竟然黏的前胸貼后背,不時散發著一股悶臭。整個隊伍像一排晾曬的咸魚。我雙腳被水泥地燙的生疼,有熱浪一層一層向腦袋奔涌。突然一陣風徐徐吹過,夾雜著淡淡的清香。“冰,你看前面!”木木悄悄的用胳膊戳了我一下,又趕緊縮了回去。我抬頭看見不遠處有一棵柚子樹,密密匝匝純白如凝脂的花兒鞭炮似的炸上了樹梢,綠葉來回擺動,像起風的海。 “一朵,兩朵,三朵……”我在心中默默地念著,直到耳邊響起了收訓的口號。木木挽著我的胳膊坐到柚子樹下,“你剛才數了多少朵?”木木問,“五十二朵,你呢?”“不可能吧,我數了好多遍,是四十六朵呀。”“那我們下午站軍姿的時候再數一次好啦。”漫長的軍訓時光轉眼變成了我記憶里美麗的泡沫,每一個泡泡里都映有我和木木在柚子樹下打鬧的場景。
?我們每天去食堂都要從那棵柚子樹下走過,柚子樹仿佛與我們很熟絡一般,每次都會搖晃著枝干送來縷縷清香。我和木木都很喜歡柚子花香,常常在新雨后跑到樹下撿掉落的花朵,柚子花呈小小的星形,皇冠般的花蕊,放在筆袋里,可以香好幾天。沒過多久,柚子樹結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實,在風中不停地招搖著,惹得我和木木分外眼饞。后來我們每次牽手奔去食堂,跑經柚子樹下都會習慣性的放慢腳步,抬頭仰望那些果實。幾場秋雨過后,果實日漸膨脹,把樹枝壓彎了腰,我對著木木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向我投來心照不宣的眼神。一個周六的下午,我和木木把宿舍里的板凳拖出來,滿臉興奮的從六樓往下沖。木木一邊扶著板凳,一邊四處張望放哨,我踩著板凳踮起腳尖,雙手一下子就握住了肥圓的大柚子,我掄起袖子,卯足了勁用力一扯,聽見“咔”一聲,枝葉疼的亂顫,柚子在我手中打了個轉砸到了木木的腳上。我們抱起柚子橫沖直撞的跑到了湖邊,我們坐在木椅上,發現手中的柚子和買的有些不一樣,是綠色的糙皮,長滿了“痘痘”,樣子丑丑的,敲一敲,水分飽滿。木木力氣大,柚子厚厚的外衣三下五除二就被剝的干干凈凈,袒露出了水靈靈的胸房。撕去最后一層薄皮,一口咬下去,滿嘴化不開的苦澀汁水,舔舔嘴唇又多了絲絲甜,越吃越有味。木木甩著滿是汁水的手故意往我身上蹭,空氣中滿滿的果香。
?“好吃嗎?”
“好吃。”
“下次還摘不?”
“摘!”
?每一場相遇的開始都意味著結束的倒計時,可是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和木木形同陌路。木木站在走廊和她父親吵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們坐在樹下,她一臉疲憊的對我說:“冰,父親希望我讀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以后出來當老師。我下午就去辦理轉專業手續了。”我沉默了很久沒有回答,這樣意味著我和木木形影不離的日子可能告一段落了。爭吵毫無征兆就這樣倉皇地到來了,年少時的爭執,就像是一場兵荒馬亂的戰爭,我們一邊捂著自己流血的傷口,一邊用殘酷的言語刺傷對方。第二天我拿著新鮮的柚子,坐到木木身邊,喃喃地說:“木木,我想了很久,有時候我把你的好當成理所當然,而沒有花時間去顧及你的感受。”“現在說什么也沒用了,有的感情斷了就斷了。”木木把我送給她的禮物全部丟進我懷中,她的背影被夕陽無限地拉長,直到消失在拐角。時間并沒有將我和木木心里的積雪消融,反而變成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終于像雪崩摧毀了我心中所有的期許。
?秋風起了,又是一年新生軍訓。響亮的口號在操場上回蕩,放眼望去綠壓壓得一片。我和清清坐在欄桿上吃冰棍,調侃今年的軍訓沒有我們那年辛苦嚴格,雙腳在空中愉快的擺動。曾經以為無法愈合的傷口在時間里結出厚厚的痂,只是偶爾用力觸碰,還是會隱隱作痛。我常常在一個人的時候,想起木木,想起她曾怨懟我沒有在乎與她的那份情誼。木木的離開讓我倍加珍惜身邊每一份來之不易的愛。我站在柚子樹下,仰望著頭頂的那一片綠色。“有些人在教會我成長與愛后悄無聲息的離開,對嗎?”柚子樹靜默在雨中沒有回答。有風吹過,我撿起掉落的柚子花,臉上涼涼的,原來是流淚了。
?柚子樹又開花了,抹抹純白翹在枝頭。我經過樹下,花香浮動滿襟袖。那段逝去的情誼往后走,漸漸成落光了葉子的枝干,有一點灰褐的黯淡,但是我的心會是那爬上枝頭的柚子花,結成我曾摘下的那枚柚子,甜中夾雜著一絲苦,最后味道散盡,仍留下滿口清冽的香氣。我從來不后悔,曾經努力去摘著它。
備注:本文系原創,首發于《中學生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