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傍晚散步,看到野地里兩頭水牛,悠閑地啃噬著青草,視線就被吸引過去。現在的鄉村,能見到水牛,還能這么自在地在田野里吃草,是很難一見的。
? ? 農耕社會里,水牛是用來拉犁帶耙,同農人一起下田干活的勞動工具,也是不會開口說話的“農民”。這么說,是因為,水牛曾經是田間地頭的主要勞動力,是農家生存圈里重要的成員。臧克家說,“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是奶。”那說的是奶牛,水牛可沒這么有福氣的名頭。在農村,水牛是用來種地干苦力活的主,生活要求極低,有青草時節吃青草,沒青草時節吃枯草。小時候,我就是個放牛娃,與耕牛情緣很深。文學里一直有個讓人羨慕的名字叫“牧童”,其實俗稱就叫“放牛娃”。清代袁枚有詩云,“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所見》)早年上學的時候,遇到此詩,真是羨慕不已:那時代小放牛的真愜意啊!不但能悠閑地玩蟬,還能唱歌吹笛,神童啊。可后來越發覺得不對,古代的放牛娃還能比我們現代的強嗎?哥我小時候雖然也只能溫飽,畢竟九歲上小學,接受的是現代科學文化知識教育,即便不會那些高端的樂器,起碼,竹笛還是能“嘔啞嘲哳難為聽”的,沒見得如詩里面那樣地放飛啊。當然,后來我懂了,凡是有牧童參與的古詩詞,境界寫的都那么美,其實人家詩人真正用意并不是在牧童身上。這就好比是詞賦里有“借窩下蛋”,“借尸還魂”說法。人家要的是“蛋”或“魂”,順便給你的“窩”或“尸”留點體面就行了。
? ? “萋萋春草秋綠,落落長松夏寒。牛羊自歸村巷,童稚不識衣冠。”(唐代王維的《田園樂七首·其四》)大意是:春草,綠色,挺樹,夏涼。牛羊無需驅趕,自回村巷。孩童爛漫,不識達官顯貴。王維關注的是位高權重背后的隱逸生活。
? ? “溪深不須憂,吳牛自能浮。童兒踏牛背,安穩如乘舟。寒雨山陂遠,參差煙樹晚。聞笛翁出迎,兒歸牛入圈。”(《牧牛兒》宋代陸游)大意是:不要擔憂深溪流,騎著牛兒自能渡過。牧童牛背上,安穩地像乘船一樣。陸游閑擱鄉野,無門報國,抑郁難遣,聊寄情懷而已。
? ? ……? 實在是,詩人美化了放牛娃生活。隨著年齡長大,我總覺得這有失讀書人斯文和公道。其實,耕牛是天底下最能吃苦耐勞,任勞任怨有責任心的勞動者。放牛娃是農村不具備勞動力卻又承擔起勞動力職責的“童工”。
? ? 在農家牲口里,要數牛的本領最強,力氣最大,脾氣最好。所以,牛就成了人們生活中得力的好幫手。那時農村普遍清貧,人們在溫飽線上掙扎。刀耕鐮種,自然少不了耕牛,翻田犁地,春播夏收,夏種秋割。“四季前三頭,耕牛遍地走。”水牛幾乎跟農人的起憩是一致的,農忙時節,搶收搶種,它們就隨著農人下地干活。“晨興理荒穢,荷月帶鋤歸。”那是最清閑的種田時節,估計陶潛也沒能體會過,那種起早摸黑的搶收搶種吧。
? ? ? 從我讀書起,一直到參加工作的最初幾年,那是上世紀七十到九十年代初,江淮東南一帶,每年夏秋之交,正直夏糧收割,晚稻秧苗插種之際,世稱“雙搶季節”。每年立秋之前,晚稻秧苗必須插種完畢,錯過這一天,秋糧收成就會大量減產。同時,立秋之前十天左右,夏糧才能成熟收割。于是這最多兩個星期的時間,農村的田間地頭就成了“雙搶”的主戰場。
? ? ? 十多歲的農村孩子,那時連半個勞動力也夠不上,有用武之地的就是做個“放牛娃”,掙半個公分。半個公分,一年下來,能幫家里分到幾十斤稻谷,也算是“自食其力”了。小時候讀書,就語文,算術兩門,“認得大眼睛字,會數235,”這就是農家孩子讀書的目標。不管男孩女孩,只要到了七八歲后,每年春上,家里大人就會向生產隊申請,要一頭牛放養,領取的,就成了“放牛娃”。所以,古詩詞里的“牧童”幾乎沒見女孩,這是詩意產生的偏見。似乎,男孩女孩如同那頭放養的耕牛一樣,好養活。只要能填飽肚子,粗糧淡飯,能吃的都行。耕了半天田地的老牛,也隨著大人們歇息或午飯,終于停下來,隨地而臥,喘著粗氣,一邊揮動尾巴或擺動牛首,驅趕著糾纏不休的蚊蠅,一邊咀嚼著放牛娃早就割好的那堆青草。還記得,每當此時,我總是靜靜地站在那頭一邊休歇一邊吃草的老牛身邊,看著它饑不擇食的吞咽,吐納很粗的氣息。我不知道那里面是否包含一種憐憫。總之,若干年以后,我讀《城南舊事》,英子說看著那頭駱駝一張一合地嚼草,自己嘴巴也跟著一張一合起來。我不禁有股想哭的沖動……
? ? ? 農忙的間隙,也可以騎在牛背上,隨著悠閑的牛步,一搖一晃地朝著山里挪動——放牛去。在山野里放牛,才是放牛娃們最愜意的時光。光禿禿的山丘,除了野草,很少有樹,空曠遼遠。我們把拴牛的韁繩,纏繞在牛的犄角上,讓它們漫山遍野,自由地吃草,奔跑。小伙伴們,可以三五一群,聚在一起,打撲克,做游戲。有時挖塊土坑壘起來,撿來干草點著了,將野地里刨來的花生,山芋之類,放上去,烤熟了,就著草木灰,扒開就往嘴里塞。那滋味,即使半生不熟的,大家也吃的天一半地一半的。有時候,忽然傳來一聲:又有兩頭牛干架了——于是,嘩的一聲,大家都跑去觀斗。通常都沒有電影里“斗牛”的場面壯觀,這些牯牛們大概也是難得休閑一聚,往往角對角互懟一會兒就立馬跑開。有的公牛精力旺盛,喜歡挑戰,像個淘氣的孩子到處搗亂一番;或者追著異性撒歡地跑半天,結果,天黑了只能餓著肚子回家。
? ? 所謂放牛,就是農活過后,由放牛的孩子牽著它去野地吃草,填飽肚子。“牧童隨草放牛羊。”(陸游語)你可以騎在牛身上,也可以牽著它,沿著水草肥美的地方,隨著它啃噬的速度,逐漸前移。此時,牛兒一心沉浸在水草的享受中,你也可以放松心情,瀏覽美景,或者看看圖書之類。記得讀小學時,上學前割好牛草,上完學去放牛,成了我每天主要的任務。那時,好看的書不多,偶爾邊放牛邊看“小人書”,忘了挪動腳步,牛兒吃光了身邊的青草,由于韁繩牽在手里,結果被它猛地一拉,拽了個趔趄;更多的時候,老牛用呼哧呼哧的大鼻子往你身上蹭蹭,或者用長長的帶著青草粘液的大舌頭,輕輕地舔著你的手臂,那意思是你該挪地方了!有時嫌它臟,舉起手掌做出打它的樣子,老牛微微側開頭,擺動兩支長長的犄角,樣子憨憨,可愛極了。……
? ? 上了初中,放牛的事漸漸就移交給了小妹。高中離家遠,上學需要早出晚歸,后來直接住校,從此,我便卸去了“放牛娃”的頭銜。期間偶爾也在家,牽牛至田野,但放牛的事早已沒了兒時的熱情。也許,成長的代價,就是不斷地在否定中才能有所獲取!
? ? ? 那片伴隨自己長大的田野,山川,池塘;那些長滿青草的田埂,麥田里戲水的魚兒;雨天里,跟著牛后面行走,一腳一個牛腳水窩的嬉戲。連同那些一茬換了一茬的“放牛娃們”,不知不覺中,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我視野的深處。只有在許多年以后,我才真正理解,魯迅當初離開百草園,為何對那些覆盆子們和木蓮們念念不舍!
? 時移世易,農耕文明漸成舊跡,如同眼前這悠閑的水牛,早就褪去了當年的疲憊和羸弱,換成了“菜牛”的豐腴與光澤。但是,記憶塵封的閘門還需要有重啟的機會,不然會銹跡斑斑,無人觀瞻。如同這童年往事,也無須時時記起,只須要有時候能想起:童年,有一個名字叫“牧童”。
? ? 想起宋代方回一首詩,“立岸兒童看客過,人煙近處放牛多。萬株漫自栽桑柘,一縷何曾織綺羅。“(《舟行青溪道中入歙十二首 》) 有時我就想,即便只剩蠶絲一縷,織不成羅綺,不也能成就一番念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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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2019年9月7日嚴橋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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