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正是一日和暖清晨,日光稍顯得迷醉,施施然攬卻氤氳,大好河山也一同入懷。清戚鶴唳于草野之上綻放,偶爾伴著幾聲渺遠(yuǎn)的雞啼。竟是那樣寂靜而又冷清的。
? ? ? ? 那片被云霧掩蓋住的山巔深處,緩緩地有一位僧侶走來。
? ? ? ? 他是佛彌寺的僧侶,輕輕揉著微酸的眼,走上了那座鐘臺。
? ? ? ? 他有些懶散的,輕而易舉地敲起了方圓三千里最大的一座鐘。
? ? ? ? “咚——”
? ? ? ? “咚——”
? ? ? ? “咚——”
? ? ? ? 鐘聲踏著行云,慢悠悠地在茫茫天地間飄蕩,渾厚而又空靈。
? ? ? ? 他的眼前忽的一頭巨鷹掠過,只有一晃而過的虛影,卻好似牽動這世間萬千彩霞,都伴著它一晃而去。
? ? ? ? 那巨鷹仰天一唳:“嗥——嘎——!”
? ? ? ? 世間的光輝好似頃刻間便追隨而去了,響遏行云,震動山林。九重天上來,榮耀并與肩。自此三千大道之憂患,都在是與非中,融進(jìn)那不與世俗相伴的純凈里,恍若未存。
? ? ? ? 僧侶瞪大了總算是被驚醒的眼,呆若木雞。
? ? ? ? 那是……
? ? ? ? 霞光拂過了春曉,映照出皇宮內(nèi)一片雞飛狗跳之盛況。芷蘿宮內(nèi)宮女進(jìn)進(jìn)出出,各個行色匆匆。
? ? ? ? 皇帝幾乎要急破了腦袋,他最愛的容妃此時正在分娩,便是在度鬼門關(guān),他卻被左右大臣圍著死活不讓進(jìn)芷蘿宮相伴。
? ? ? ? 他聽著各路大臣的勸說,記得住臉的,不記得臉的,都圍著他前前后后的勸。
? ? ? ? 這群人處理國事的時候各個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鳥樣,此時咋又扮起了嗡嗡嗡叫的蚊子來?
? ? ? ? 皇帝拍案而起,怒視著他們。
? ? ? ? “朕的容妃要是沒了,你們就全他媽的去陪葬!”
? ? ? ? 大臣們頓時龜縮起來,再不言語,他們這位祖宗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貨。
? ? ? ? 僧侶踏起輕功,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回到佛彌寺,向他的師父訴說起自己看到了什么。
? ? ? ? 那是不久前圓寂的老住持參悟的,萬里之外來的鷹,帶來了這個國家再生的希望。
? ? ? ? 師父,你說的天下,怕是該來了。
? ? ? ? 是年五月,敵國不夜傳來消息,王子那拉四歲作詩,五歲習(xí)武,天賦異稟,不夜王封其為世子,不日便會繼承王位,成為這片山河的最大敵人。
? ? ? ? 萬法緣生,緣起緣滅。
? ? ? ? 長安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生在一個已經(jīng)岌岌可危的泱泱大國里。她也知道,那個叫做“不夜”的國家,給她的國家,帶來了數(shù)不盡的國恨家愁。
她是那片民不聊生的土地上唯一的公主。
她出生時,宮殿之上一只雄鷹掠過蒼穹,那驚天動地的嗥鳴伴隨著她的哭聲呱呱墜地。欽天監(jiān)里的那群老道士聲稱此乃大祥之兆,必會保佑這個國家長盛久安。皇帝興極,賜公主名長安。但她的出生并未給這個國家?guī)矶嗌俸孟ⅲ瑧?zhàn)亂不止,國家依舊動亂不安。直到她七歲那年,不夜國的國王一夜暴斃,新王登基,才換來她的國家?guī)啄臧矊帯?/p>
? ? ? ? 舉國歡騰,百姓們慶祝著十年難遇的和平。那片再獲重生的土地上,又一次點(diǎn)起了希望的天燈,在京都之上,裊裊生情。
正冥思苦想間,才發(fā)現(xiàn)宮人們早已不知被沖散到了何處。苦笑了一下,甫一抬首,便注意到了那個臉上掛著與她相似的愁容的少年。
那年他還只是少年,眉宇間不似普通人家的少年郎般清澈純凈。滿夜的繁華映在那人著了光的小半張臉上,出奇的好看。
她走向少年,盯著他看,覺得這人和這片土地上的人不同,卻說不上是哪里不同。少年轉(zhuǎn)身,神情哀傷,眼中含著清淚,也似乎在看著她:“別人的父親死了,他們竟這般開心嗎?”少年在沒有星星的月光里,如那一彎弦月般清貴,卻不知是否在與她說話。
“你父親死了?”女孩終于轉(zhuǎn)開了視線,望向憑欄外如花般繁華。
? ? ? ? 又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虛浮,警惕著與祖國一河之隔,如孤狼般虎視眈眈的不夜國,心中不安而冰冷。
不遠(yuǎn)處的少年似是沒有聽見她的話,仍然保持著姿勢,眼淚卻劃過了臉頰。
“恩。”少年答道。
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在那一片繁華的旁邊,連對方的臉都只能看清楚一小半的小角落里,并不真實,甚至沒有印象,就不辭而別。誰也沒有走進(jìn)誰的世界里。
長安混出那座生活了七年的城,孤身一人去了邊疆。
那年風(fēng)雪大作,北方的天氣出奇的寒冷,凍死了許多的難民。小小的孩子赤著腳丫,行走在死氣沉沉的街道上。小孩的雙手雙腳都凍得紅中帶紫,臉上、身上卻是被塵土覆蓋,看不出相貌,辨不出性別。孩子最終定定的站在將軍府的鐵門前,許久許久,幾乎融進(jìn)了那片茫茫白雪中。
“吱呀——”大門終于開闔了痕跡,發(fā)出刺耳的清響。家丁打扮的中年人匆忙走出,在小孩面前扔下一個不大不小的灰色包裹,牙根發(fā)顫的道:“這是吃的,還熱乎著呢,別再來煩擾我家大人,他快被你們這群難民逼得沒飯吃了。”說完又匆匆而去了。
“吱呀——”家丁剛剛開開門,身后卻傳來了孩子極弱的聲音:“請轉(zhuǎn)告秦將軍,吾名長安,萬里城來。”
家丁轉(zhuǎn)過身,詫異的望向那個雙腳一片青紫的孩子,竟從那孩子生上感受到一股壓迫般的氣息,又搖搖頭,轉(zhuǎn)身要走。
“若不告訴,我死了,你家大人的性命,乃至爾等性命,皆都堪憂。”孩子的聲音清冷,與生俱來的上位者的氣息差點(diǎn)讓他下意識的跪下。家丁又搖搖頭,轉(zhuǎn)身離去。
不足一盞茶的功夫,那扇大鐵門便再次打開,一位身材魁梧,眉尾兩撮的大漢奪門而出,上下掃了幾眼灰頭土臉的孩子,最終含淚道:“可是那已消失了大半年的長安公主?”
? ? ? 孩子睜著明亮的雙眼,過了許久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大漢立時跪地,行皇族之禮,朗聲道:“北疆車騎大將軍秦義理,拜見長安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孩子并未回答,茫茫白雪中,整個將軍府的人都出了鐵門,看向那個被他們奉為戰(zhàn)神的男人所拜向的孩子,再看著那孩子緩緩倒在雪地里。
這世上本沒有萬里城,只有那沙漠中的孤鷹不遠(yuǎn)萬里,陪著那位公主出生時的哭聲嗥鳴,成為人間一大佳話。
那位公主,名叫長安。
一個月后,雪過初晴,春麗將至。秦義理腳步紊亂,趕向家中本為自家老母養(yǎng)病的暖閣。老母已逝去多年,一個月前的那個孩子幾乎成為他家的又一個祖宗。打不得、罵不得,要好好供著,卻不太聽話:身染寒疾,又總是跑出暖閣,立在這該死的冷的天地里。這不,今天突然死也不肯喝藥,可讓他急爆了腦袋。
暖閣木門外,一群丫鬟家仆有的只哭,有的還知道顧著敲門,不停地勸著房里的人,像是哭喪似的。秦義理的四撮眉尾忽然抖了抖。
? ? ? ? 哭喪……
? ? ? ? 邁著野獸般粗壯的腿,一腳踢開了那扇木門。一低頭,便望見那個小小如神仙般的孩子,靜靜地跪在地毯上,一雙小腳凍得微紅。
孩子將雙手?jǐn)傞_,交叉于額前,向著秦義理磕了三個響頭,才緩緩道:“秦大人,長安這一輩子,只跪過父皇與老天,此刻向您磕得這三個響頭,乃是為了求您答應(yīng)長安三件小事。”
秦義理的四撮眉尾又抖了抖,那股不安感更加強(qiáng)烈了,他轉(zhuǎn)過身,將閑雜人等都清了出去,才連忙扶起孩子,直道:“殿下只但說無妨,何必行此大禮?”
孩子卻神色嚴(yán)肅的對他說:“此等小事,有兩件欺君,一件危我性命,可能答應(yīng)?”
秦義理連忙下跪,俯首道:“小人不知所犯何罪,還請殿下饒過小人!”
她將小手覆上秦義理交合起來的拳頭,似是早就知道他會有如此反應(yīng),只說:“大人可知本宮為何離開皇宮,冒死來到這里”
“臣等愚鈍!”
“秦大人過謙了。本宮已來到你將軍府滿一月,你卻并未向?qū)m里發(fā)去消息……”說及此,長安才將秦義理緩緩扶起,眼神清冷,“難道不正是理解本宮來此之意,才敬重本宮的心思,不愿偷偷請得那頭功嗎?”
秦義理這才發(fā)覺,無論眼前的公主年齡多小,她也終究是從那吃人的宮里走出來的,玲瓏心竅宛若天成。“敢問公主所托何事?”
長安走向床邊,兀自站立,如出鞘冰刃,傲立塵世。
“跪下。”
秦義理噗通跪地:“請公主吩咐。”
“萬里城公主長安,今請愿北疆車騎大將軍秦義理三件事,兩件欺君,一件或危本宮性命,敢問秦大人可否答應(yīng)?”
“但聽公主吩咐!”
“第一,府內(nèi)眼線必定已將本宮來此之事告知宮中,還請你散布消息,吾等并非長安公主,只因秦大人宅心仁厚,才將我養(yǎng)育府中,免受流亡之苦。”
“是!”
“二,煩請將軍授我些拳腳功夫,讓我在戰(zhàn)場上保有一條小命。”
“公主萬金之軀,怎可……”
“行也不行?”
“臣等遵命!”
“三,十六歲之前,我是一個男子。”她雙目緊閉,心中似有萬般不舍,更難舍家國。
“……”
那日午后又下了一場大雪,長安剛剛好轉(zhuǎn)的身子又再次受了寒,硬生生在暖閣里待上了半年,再未出閣一步。那場雪后,秦義理每隔七日便往暖閣里送上一批書籍,皆是關(guān)于民生、兵法、奇聞、逸事以及近幾年北疆的戰(zhàn)況。
自此,秦義理每日白天管理軍中事務(wù),安撫民心;夜晚便教授長安行百種兵器,用萬般拳腳,學(xué)千變兵法,指數(shù)個迷津。
長安十歲那年,皇宮終于有一年沒派過人來打探公主的消息,估計再不會來了。這一年過得著實安穩(wěn),一切都步上了正途:百姓安居樂業(yè),不夜三年未犯,生活豐衣足食,武功打好了基礎(chǔ),兵書念得通透……除卻心中因為不夜愈發(fā)國富民強(qiáng)而深深擔(dān)憂以外,還遇見了七歲那年那個死了父親的少年。
? ? ? ? 正是一年中煙花般的三月,人間下著朦朧的雨。長安結(jié)束了一天的教習(xí),孤身一人撐著傘,默默地站在雨里。天邊鍍著一片紅霞,城中的氣息沁著香甜。那位與她一般孤獨(dú)的少年,如玉墨般立于亭中。
? ? ? ? 亭中的他遠(yuǎn)遠(yuǎn)的向她望來。
? ? ? ? 橋上的長安也遠(yuǎn)遠(yuǎn)的望向那人。
? ? ? ? 隔斷了半片湖水,清冽的荷香委婉動人。那年情竇難開,一橋,一亭,一花,一少年,亂了她沉寂的年華。
? ? ? ? 長安邁步去向少年的亭,少年卻消失在了朦朧煙雨里。可能是少年依然如往日一般不同,也可能是故人難逢,長安總在雨天去向那座亭,幾乎整整一百五十二個雨天。
? ? ? ? 從此一生相牽。
? ? ? ? “你在等我?”少年在她的背后,有些出神的看著她粉紅色的,小巧的背影,他并不知道那是為了見他特地穿的女裝。
? ? ? ? 長安拎了拎滴著水的傘,轉(zhuǎn)過身來,盈盈一笑道:“你很像一個人。”
? ? ? ? “誰?”少年不見了許多天,棱角越發(fā)的明顯了,快要長成男人的模樣。
? ? ? ? ? “五年前,帝都燈會,你死了父親。”長安撐開傘,坐在亭中的長凳上,也不管凳上沾了多少雨水,浸透了衣衫,涼了全身。
? ? ? 她拍了拍身旁的座位,邀請少年與她共坐。
? ? ? ? 初長成后的少年郎第一次見面,朦朧煙雨里化作佳人俊郎的模樣。
? ? ? ? 從此日落江山道路,春風(fēng)不改茫途,長安共折扇,卿好我好。
? ? ? ? 那日之后,長安仍然總在雨天去那亭子,少年也總在那里等待。
? ? ? ? 后來,少年長成了男人,長安長成了少女。少女從來不問那人的名字,只叫那人折扇。
? ? ? ? 再后來,不夜來犯,戰(zhàn)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