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一個明媚的清晨,我收到了女朋友寄來的信。那時我高中剛畢業,正在過暑假,桌上的收音機里循環放著王菲的歌,偶爾能聽到樸樹的生如夏花。
她在信上大致寫道:搬家了,家里高考前就商量好了,沒想著跟你說,但我這樣一聲不吭的走掉,是有點任性,寫信給你也是一樣,既然提起筆來,倒不如寫些什么。怎么說呢,你是個不錯的人,對我也好,和你交往我很開心,奇怪的是...我感覺不到你對我的需求,或者說我對你的需求。即使如此,企鵝和北極熊還是走到了一起,這是不和道理的。你想一想看,十年或者二十年后,我們到底會被分隔開多遠,我最害怕那樣....
粗略看了一遍,我把信折了起來,不知道為什么滿腦子被塞滿了企鵝和北極熊,至于她的聲音和面貌,僅僅分開了兩個月,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只記起她三個字讀起來順口的名字。
我把信收起來,猛喝了三罐啤酒,搖頭吸了六只煙,沖了個澡后,接著喝啤酒。窗外斷斷續續的傳來知了的叫聲,我也不清楚為什么要喝啤酒,至少我沒有感覺到一點痛苦,也并非生氣??赡芩f的有道理,我感覺不到她對我的需求,而她也感覺不到我對她的需求。
她是我高中時候的女朋友,因為家都住在學校附近,我們常常見面,在學校附近吃甜食,一起看愛情電影,周末在父母不在家的一方那里親熱。她有一個長相十分漂亮的姐姐,在街頭經營著一家小有名氣的美容院(上過電視廣告), 因為這個原因,每次看到她的時候,我腦??倳‖F出兩張臉,左邊是她,右邊是她姐姐,然后需要對比好一會——矮點且長得有些俏皮的那個才是她。總之,她陪我度過了整個高中。現在來講,我所在意的不是同她交往的意義,而是我的整個青春中,所出現過她的影子。我卻很平靜的看待這些,或許是我為人太過隨意的緣故?我也不清楚,即使到了現在,我依然認為不管當時是誰在我身邊,我都會如此。
上了大學后,即同她分手后,我的日子一如往常的單調,有時認真聽課,有時干脆不去,好歹及了格拿到和大家一樣的學分。和鼠認識也是在那年,我們在同一家店打工,店里賣電影光碟夾一些用來附贈的錄音帶,至于光碟賣的是正版或盜版,我也不得而知,大概半真半假。總之店里生意還不錯,只要守一下午的班,就能拿到不錯的報酬。老板是福建人,四十上下,頭發近乎白了一半,喜歡坐在店門口擺著一副像是惆悵的臉盯著街口的垃圾桶抽煙。他抽煙的時候,每每讓我想起躺在小區門前吐著舌頭哈氣的老金毛犬。
我負責兩點到六點的守班,鼠則負責六點以后,但他每次晃悠悠的到六點半才來,于是一到下班時間,我就不得不干巴巴的看著店門口,或者餓著肚子看一看店里用來公放的彩色電影。一開始我認為他不是故意遲到的,后來他幾乎天天如此。我也不好說什么。跟他交談后,得知我們是同一個學校,慢慢搭上話之后,我才發現這并不是他的過錯,鼠這個人活在平常世界的半個小時之后,即上課是七點半,他八點才能趕來,足球比賽的結果也比別人晚知道半個小時,每次和他聊天的時候,周圍的空間就變得晃悠悠的,就像被塞到了深海里頭——兩個人對著水面講話,這種狀況在聊天過程中一直持續。我不清楚他自己知不知道這件事,因為他表現的與常人無異,不過我倒是無所謂,只是有點好奇而已。
有一次,周末下班的時候,店里基本上沒幾個人,我剛看完一部香港的警匪片,看他進來,我腦子一熱問他知不知道自己和這個世界相差了半個小時,他一臉驚訝的看著我,頓了一會后說道,“你這家伙,怎么知道的,這么久,我身邊的人都認為我只是懶而已?!彼麌@了口氣,走到柜臺坐下“也想著早點準備來著,但一到了那個時候,腦子就動彈不得,把手表調到半個小時之后也不管用,反正就是這種情況。”
"是不是時間在你身上流動的太過詭異了"我試著解釋。
"真的?"他一臉茫然。
"胡亂說的"我把光碟按照分類整齊的擺好,"但也差不了多少,我想。"
"哦,這么回事..."他瞇了瞇眼睛,滿不在乎的看著手指,而后又擺了擺頭,"就像灑了三分之一的汽水"
他看著我,用手在柜臺上比了比高度。
"對,就是這種感覺"我說。
"哈哈,上次,那家伙這樣說我來著,當時還挺不高興的。"
"那家伙是誰?"我問。
"之前在這待的那個,離職了,后來你就來了。" 說完,他盯著門口看了好一會,然后有點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每次都說我沒救了來著,噯"
"去喝酒,等會?"我轉移話題道。
他看了看手表然后點了點頭。
我跟鼠常去喝酒的地方在十分偏僻的地方,餐館就建在高架橋的下面,四周都是農田,高架上鋪著幾條交叉的鐵軌,而餐廳里的小吧臺則在其正下方,臨近黃昏的時候,人變得異常多,大多是附近工廠的工人,他們一致穿著淡藍色的工作制服,跟蝗蟲一樣一擁而進,險些把用木板東拼西湊出來的餐館擠倒,而一到這個時候,從遠處開過來的火車鳴笛的聲響也隨著夕陽的下沉逐漸變樣。我和鼠唯一喜歡這里的原因,就是每當火車從上方經過時,地面開始劇烈的抖動,架勢跟地震沒什么兩樣。酒杯里的金黃色液體也隨著地面的震動晃的人發暈。
那期間只有火車踏過鐵軌時,發出震耳欲聾的噠噠聲,其他聲音一概被遮掩,啤酒瓶碰撞的聲響啦,工人們的大聲講話啦。即使沒有火車經過,我也不討厭這些聲音,只是喜歡那時特有的一份“安靜”,說來也奇怪,這個時候,和鼠講話沒有平常那種晃悠悠的感覺。
我跟鼠大多聊各自在學校的事,鼠經常說學校里哪些人喜歡擦皮鞋啦,看不起那種人啦,說現在能同他做朋友的只有我了,其他人都看不清他,我想他說的應該是那個實實在在的他,即半個小時之前的他。
每次他這樣說的時候,我都會搖搖頭笑一笑,“你這樣認為也沒錯,或許我們是有那么一兩個共同點?!?/p>
他從口袋抽出牡丹牌的煙,點上,抽了一會后對著我說“我這個人最怕的就是時間,說來說去,不是你我的問題,當然也不是錢的問題,我最痛恨的就是時間,太難消磨了,好歹過去了,還能給你留一條長長的傷疤。我想時間在我身上作祟,跟我痛恨它有很大的關聯,不過怎么樣都無所謂啦..”他擺了擺手,做出就此打住的動作。
我們喝了好一會的酒,然后把手半搭在桌上,一句話也不說的聽著火車經過的聲響。
回去的時候,我跟鼠在路口道別,路上飄來遠方農田里燒秸稈的味道,鉛筆芯一樣長的灰燼掉到了肩上,我把灰輕輕拍掉,腦海里突然浮現起她走在我身邊的情形,看不清她的臉,只有她模模糊糊穿著白色短袖的側影,臉一直面向前方,安安靜靜的走著。那時我們各自都不說話,有時她會挽起我的手,一會又放下。那大概是一年前左右的事,我有段時間沒和她聯系,她約我出來,說是很想見我。那天晚上我們在公園的小道上并肩走了好幾圈,互相沒說一句話或許說過幾句,不太記得了。我覺得分手可能跟那個有關,想想覺得無所謂了。
我晃了晃腦袋,想把酒勁消除一些,回過神來,田野里此起彼伏的響起昆蟲的叫聲,天邊泛著灰蒙蒙的光,像是黎明又像是黃昏。
她在信上的最后寫道:怎么都不能算是你我的過錯,只不過,我們都接受不了那些而已。
那個晚上過后,鼠再也沒來上過班,從學校打聽,說已經辦了退學,至于去了哪一概不知,問店長也是一邊抽著煙一邊搖搖頭,像是不怎么在乎。
沒過幾天就到了我的生日,店長送了我兩張周星馳的碟片和一張錄音帶,過了兩周我跟他講辭職不干的時候,他抽著煙,點了點頭,一如既往的看著街口的垃圾桶,這次他的神情是真的有點惆悵。
“總之,現在想好好準備一下學業了,這段時間實在受你照顧了?!?/p>
他抬頭看向天花板,抽了一口煙后,點了點頭。
立秋過后,早晚變得有點涼,趁著國慶的假期,我用打工攢下的錢乘火車出去了一趟,原因是,一個人實在無聊,也不知道去哪,跑到售票處買了離這不算太遠的城市的來回車票,背著包逛了三天就回來了。途中,我模模糊糊的看到了或者感覺到了鼠身上異常流動的時間,有過幾次,都很快消失了。
之后一段時間網絡開始流行起來,沒多少人用影碟機了。一轉眼就到了冬天,因為有事往那邊路過的時候,原先音像店的店面被我最討厭的歌劇廳所替代了,喝酒的酒館也因違章被拆除了,我把手插進口袋,看著煞白高架橋下的空地。我走到原先我和鼠常坐的位置,等了幾分鐘,一輛綠皮火車經過,嘎達嘎達的聲音響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