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鄉下老家,早上起床最喜歡做的,就是問奶奶昨夜故事的結局,嗜睡的我總是在故事講完之前睡著,只能在早上奶奶幫忙穿衣的時候問。她只會說家鄉的方言,不是吳儂軟調但是講起那些故事,也別有一番風味。奶奶最會講也是唯一會講的,就是那些以“很久很久以前”開頭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哪家的小姐哪家的公子,哪家的小妾哪家的戲子,背景大都也是江南的名門望族。
她一說,“很久很久以前,說書的先生也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的,在蘇杭那一帶,有個人家,祖上積德…”我就知道,又是文弱書生和如畫中仙的小姐恩恩愛愛,最終雙宿雙飛的故事,要么就是和《孔雀東南飛》一個結局。但是還是每天晚上吃過飯就開始期待的事,作為一天的結束。
后來,一次年節過后,我去了蘇州,去看那些園子,找了幾個冷門的園子呆了四天。
夜里,小時候才子佳人的故事在腦袋里來回盤旋,漸漸進入夢鄉…
好像有道光忽然刺穿,我猛地睜眼。眼前是一個府邸,上頭的匾額寫著“余府”,四周的人好似看不見我,從我面前身后自顧自地行走。耳畔忽的一陣鈴鐺聲,是風吹過戲臺飛檐懸掛著的銅鈴的聲響,在風中左右搖晃,碰撞。我被一股力氣,推著向前,沖過余府的大門,穿過幾個回廊,上上下下,四周景致變化迅速,亭臺假山樓閣花叢,目不暇接,待鈴聲停下,推力才慢慢減去。我踉蹌了一下,深吸了口氣,抬頭看,入眼的是一個戲臺。
「1」“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戲臺上的人,穿著蜜合色的襖裙,裙擺上繡著些花紋,離得太遠看不見,大抵是一些花花鳥鳥的圖案。那人背對我站在戲臺上,我隔著一池水,水里有幾條像是錦鯉的魚在游動,自在歡愉。她好似梳著垂鬟分肖髻,梳起一部分其余的被綁在一起放在她的左邊肩上,大概是個未出閣的年輕姑娘,手臂上套著水袖,聲音像是被放大似的,從水池對面傳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水袖隨她動作,上下翻飛,在暗紅色的木質戲臺間,幻化成白色的煙一縷縷無規律地飛舞旋轉,讓人捉摸不到。忽的,一個年齡相仿的少年出現在戲臺邊的回廊,“阿藜!”那少年喚了一聲,戲臺上的人止住了聲音,偏頭看他,少年垂鬢,臉上有些紅暈,“大公子,你來做什么?”來的少年應該是余家的大少爺,“阿藜,我娘喊你去前廳唱戲?!?/p>
“那叫下人來喊我就好了,你來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我把她們支走了。”
戲臺上的姑娘把水袖脫下來,放在內側的柱子邊,往那個回廊走去。步步生蓮。我想著,大抵是那少年心生愛戀。姑娘往我這看了一眼,即使知道她看不見,我還是往后退了一步。遠看,眉眼如畫,面容姣好,顧盼生姿,果然是故事里常有的佳人模樣。
“阿藜!你以后…能不能陪我一輩子?!?/p>
少年的語氣是肯定的。“藜蘆自然要給您唱一輩子的戲了,您說笑了?!?/p>
出口的話語禮貌且疏離有度。我看見藜蘆把手背到身后,十指糾纏。側面看去,臉上還保持著笑容?!肮右粫煨┗厝チT,別讓她們好找?!?/p>
說完就越過那少年,往回廊的樓梯走去。少年一個人僵持著,剛剛想要去拉她的手伸在半空,還來不及收回?;乩葮翘萆系墓媚锘仡^看了他一眼,咬了下嘴唇,狠地回頭提起裙擺跑開去了。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暗生情愫,只是矜持著,少年或許暗戀良久,姑娘也已經芳心暗許,奈何她是明白人,兩人間被寬寬長長的門第攔住。
「2」“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
風吹水面,忽的從下而上變成一道水簾,我想伸手去碰,什么也沒摸著,好像只是幻影。待水簾落下,池子里多出來許多荷花,荷葉在水里擁擠生長,荷花有的開放有的還是含苞待放,“是夏天了嗎?”我暗想,剛剛的回廊邊還有幾棵梅花,現在只剩下干枯的樹干。
“藜蘆,你喚次我名字可好。我就想聽聽,聽完我就走?!蹦巧倌曛思旒t色的袍,藜蘆穿著水藍色的襖裙,只是把頭發虛虛的捆住,被風吹得有些凌亂。那少年伸手攬過藜蘆的肩,擁住她。
“余容。”
我聽見她的聲音有些飄渺,然后推開余容往水池的小橋上跑,余容看她,一下沒回過神似的,眼神呆滯。藜蘆朝著我的方向,把手帕捂在胸口,片刻轉身往回跑,拉過余容的手,把帕子塞進他手里?;琶ε荛_。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時,景致轉到了一間房內?!皟?,記得把東西收好,想帶什么的,告訴下人,讓他們置辦去,你就好好休息,養好著再去。”余容要離開了吧。
余容把手帕捏在手里,然后往袖口里縮。“嗯?!?/p>
等他母親走了,又叫了個小廝進來,“你明日去給我帶些姑娘喜歡的胭脂水粉,發簪小物?!?/p>
“公子是要送給何人這是?”那小廝嬉皮笑臉地問?!澳愎芪?!叫你去便去!仔細我抽你!”
眼前忽黑,只聽得見女子的聲音。“他過些日子就走。”“嗯。他會回來娶你的。就算是做小的?!薄班?。我等他。”
真是一對癡男怨女,矜持著,背地里相思都入了骨髓深處。
「3」“砧聲又報一年秋,江水去悠悠”
葉子落了一地,我回到最初出現的地方,余府的大門口。張燈結彩,門口的石獅子上系著紅色的綢帶,大紅的綢花掛在獅子前胸顯得有些俏皮。門前站著一排人,個個笑容滿面,衣著喜慶。往街的那頭看去,紅色的轎子,搖曳的喜娘,騎著高頭大馬的正是余容。不只過去了幾年,少年的輪廓更加清晰,五官立體?!罢O誒誒,你知道不,那小戲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成了東街梁府的三小姐?!薄凹t顏禍水!我可聽說她不是什么好人,不過余府上的人要是誰說她一句不是,讓余大公子聽去,都得一頓打。”…我有些不解,只是站在人群里聽著。
“去去去!我家那口子說了,那小戲子給余大公子下了什么蠱,離不開她咯!要是不給聞那什么東西,就要斃命咯!”那婦人說著,繪聲繪色的,還嘖嘖了兩聲,一副嫌棄的樣子。
天色暗了,洞房里只有兩人,和貼滿到處的喜字?!稗继J,我當真你是愛我,又何苦這樣對我,逼迫我娘。”“手帕你收下了,我就在等你回來。我不想這樣的,可是,我們家那么多人,都死了,只有我姊了。我只是控制你,我沒傷害別人?!?/p>
藜蘆說的話磕磕絆絆的,毫無邏輯。是來報仇的嗎?
“你明日把那些田契拿來給我,我不會傷害你的?!?/p>
余容面色冷清,沒有言語。伸手,藜蘆給了他一瓶東西。
余容嗅了嗅那瓶子,出聲,“你知道我想我姐,就辦作她唱牡丹亭的模樣。我明明聞到手帕的異香我還是收下了。你有沒有想過,我真的喜歡你,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早知道你是誰,我還是義無反顧?!鞭继J平靜地看他,眼里沒有波濤,“我不想知道。我只想拿到錢,給姊姊贖身。她比誰都重要,自然超過你。”
我看見余容睡下,看見藜蘆推門而出。七掛八繞的,到了后園的戲臺,“我是身不由己的。”她看著我說,“我喜歡他。也是真的,你沒有看錯?!保樤絹碓娇拷遥液孟窨梢愿兄剿臏囟?,“夢長夢短具是夢,年來年去是何年?!?/p>
我猛的搖頭,起身,發現是夢。
喘了兩口,端起床頭的水,喝完,拿起手機,看見朋友圈里,黑字寫著,“藜蘆和芍藥「又名:余容」相克,不可一起使用…”
他們真傻。
轉念一想,余容說了,他拋開一切喜歡過她,他明明都知道了,還是義無反顧。
相克相生。
我收拾東西回了老家,想把夢說給奶奶聽。
我不知道說書先生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