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扣兒,我家英子是正常的,你信不?”
“老銀叔,我信!”我心里發虛,但老銀叔期待的眼神終是讓我無法選擇其他的回答。
“哎……”老銀叔再無話,嘆了一口氣,披著他那件洗的有些發白的羊皮襖回家了。
這樣的對話是我每次回老家看望祖母時和老銀叔之間必然的也是全部的對話——祖母家和老銀叔家比鄰而居,
之所以無話,是因為再說下去,必然是那個他無法啟齒,而我也會無比尷尬的話題:村里人都說,英子是個石女。
(二)
英子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美麗,且安靜,是老銀叔的掌上明珠,也是祖母教訓我的調皮時必然比照的對象。英子的母親在英子五歲的時候就過世了,為了不讓英子受委屈,老銀叔獨自把英子撫養長大。小學五年級以前我一直住在祖母家,因此和英子成了親密的玩伴,一直到升初中我回到縣城父母身邊,和英子的聯系才逐漸少了下來,只是在偶爾回老家看望祖母的時候能聚聚。再后來我讀高中、升大學,而英子則考中專、在縣城一家企業當了會計。彼此間的話題和時間越來也少,許多對方的消息也只能是從祖母的口里得知了。
當大二暑假回家第一次聽祖母說英子是個石女的時候我大大地吃了一驚: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未來的婆婆是縣醫院的大夫,就是她帶著英子體檢的時候查出來的。就為這,人家把這門親事都給退了。多好的一門親事,男方家里條件好,一家子都是吃公糧的,小伙子腿有點毛病,但人長的挺精神,村里不知多少人羨慕呢!誰承想竟出了這碼子事!”來祖母家串門的王嬸兒搭腔道。
“哎,誰知道啊,你老銀叔一個男的撫養女娃長大已經不容易,哪里會想得到這樣的事情呢。”祖母一副同情而又無奈的語氣。
“這娃算是毀了,得了這樣的病,怕是一輩子也找不到婆家了,哎!”王嬸兒無比地嘆息道。
那時,英子是個石女的消息已傳遍了老家和周邊的村莊,而英子也因覺得無臉見人而辭職在家足不出戶了——一日三餐都是由老銀叔給她送到屋里,而她的房間是誰也不許入的了。假期在祖母家小住的時候我也去了兩次,但無一例外地都吃了閉門羹。看著老銀叔無望的眼神我感到難過卻又無可奈何——時間已在我和英子之間沖刷出一條不深不淺的溝壑,雖不至無法逾越,卻也是隔出了距離無法再貼近的了——更何況又是在這樣的情形下。
在祖母家小住幾天后我便回城準備返校的事情了。臨走前留了封信給英子,寫了些連自己都覺得蒼白的勸慰的話,英子會不會看到都不得而知。
我所做的實在算不得什么,老銀叔卻不這么看——雖然村里人都和往常一樣和他說話打招呼,但他總覺得只要他一走過去,人們必然開始議論他家寶貝閨女英子。而我是大學生,和村里人不一樣,不會亂議論別人,當我把給英子的信交給老銀叔的時候他更堅信我是能夠理解他和英子的人。因此再以后回老家看祖母,只要碰見老銀叔,便會出現開頭那幾句對話——我和老銀叔之間必然的也是全部的對話——心虛是必然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同情心在醫學檢驗面前是多麼的不堪一擊。
(三)
大四那年冬天,獨居在老家的祖母不小心中了煤氣,好在發現及時,恢復后沒有大礙,父母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同意祖母在老家里獨居了,而是將她接到了城里和父母同住,自此我回老家的機會便更少了。關于英子的消息都是母親從進城辦事的老鄉那里得知又在電話里轉述給我的:英子現在肯出屋了,但從不出自家大門。一個人的時候依舊沉默,偶爾有人去她家坐坐,臨出門她總會一再地叮囑人家要講究衛生,并且拿個笤帚在人家身后掃個不停——我記憶中的英子,徹底消失了……
大學畢業后我到一家制藥企業做了銷售代理,頻繁的出差和繁忙的工作漸漸把英子淡化成了一個灰色的影子,時而真實,時而縹緲,大多時候她都是靜靜地躲在心底的某個角落里,安靜而羞澀,只有在我偶爾閑暇安靜的空隙里才從會心頭一閃而過。
(四)
我以為英子會永久地靜默在我的記憶里,直到一次到外省出差,一個人的出現卻又再次喚醒了關于她的全部回憶——英子曾經的準婆婆,我要聯系的那家醫院的院長。
從她的口中得知,她當年是知青下鄉到的我們那個小縣城,又在那里結婚生子。本不想還會動地方的,卻因為家中的胞姐舉家到國外定居,無人照顧年事已高的父母,不得已才又舉家搬遷回父母所居的城市。也正因為此,兒子本已說好的對象才不得已退了親,因為一下解決三個人的工作已有不小的難度,何況英子還未過門,算不得自家人。但以這個理由退親似乎無情了些,所以他們當時并沒有說出真實的退親的理由,只是含混地通過中間人退掉了這門親事。
“這么說,您是因為舉家要搬遷才退的親?難道不是因為英子是石女嗎?”我心中升騰起深深的疑惑。
“石女?”她也是一臉的詫異。
“當初不是您給英子做的檢查,說她是石女嗎?”
“這怎么可能?我的確給她做了檢查,但并沒有說她是石女,更何況她也不是啊,只不過她那時半年才來一次例假,需要繼續觀察,不然怕對以后的生育有影響。但是還沒來及……”
“但是還沒來及給她做深入的檢查,您家就跟英子退了親舉家遷走了,剩下滿村子的人都傳是因為查出了她是石女才被退的親!”我握著杯子的手有些發抖,心里的疑惑漸漸轉為了憤怒,意念中已攥起了無數次的拳頭,卻不知該打向哪里。
“可是我真的沒有這么說,應該是當時同在醫院就診的老鄉們誤會了!”她也開始有些著急——她似乎并不是應該被責怪的對象,可是該去怪誰?
“英子到現在還沒有結婚,她的精神也有了問題……”我無力地說出了最后一句話,一個人恍惚地走出了她的辦公室。
那次出差后,我回老家看了一次英子。美麗的英子依然安靜,只是總會在一個人的時候發出瘆人的冷笑,也會跟在客人后面追著掃客人衣服上所謂的臟東西……
再后來聽說有人寄給了老銀叔十萬元錢,但卻沒有留下任何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