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的時代已經來臨。
當今年3月阿爾法狗(AlphaGo)最終以4:1戰勝韓國名將李世石九段時,我曾寫過一段話:“阿爾法狗可以贏,但它依然是個按代碼走的機器。一個人的心智與經驗,他的性靈與勇氣,他一舉一動的特立獨行,他們族群的進化與征程,無不散發著生命潮濕的新鮮氣息。母系氏族大膽而純粹的生殖崇拜,父權社會在陰謀中的覺醒,烈日下鉗頸勞作的私人奴隸,在天山南麓伴駝鈴西行的商人。人類的歷史,便是每一個個體的自我進化史,每一階段都有不一樣的氣息撲鼻而來。”
雖然這不過是一個過時而又自以為是的樂天派的口頭禪,但對于這個尚處弱智能階段的機器,我仍無多少期待與好感。據稱賽后李世石也無奈地承認:“面對毫無感情的對手是非常難受的事情,這讓我有種再也不想跟它比賽的感覺。”機器就是機器,可以在智能上占優,但卻難以讓每一個人真誠地敞開懷抱。因為對于人類優于機器的一系列特征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加以列舉,這樣的條目幾乎涵蓋了人類與無機物的一切分別之處。
但是,智能除外。不論我們對自己制造出來的東西有多少“惺惺相惜”,單就智能一端就足以讓每一個人感到親切,以及畏懼。古人類學家喜歡比較不同時期洞穴中古人頭骨的腦容量,以此來確定這種容積的大腦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這正是智能所體現出的進化意義。難以想象,當面對一種在智能上有可能等于甚至超過人類的非生命體,進化之神在他所堅持的取代法則與他一直“眷顧”的創造主體——人類之間,又該作出如何的選擇?
去年起熱播的一部美劇《西部世界》正要試圖挑起這個沖突,將人類與機器直接置于一根獨木橋上的尷尬情景之中。在一個刻意打造的以人類賓客為上帝的樂園里,人不會被殺死,卻在有驚無險、槍支泛濫、性欲橫流的場景設置中濫殺機器人。這里對機器人來說就是一個生即死、死即生的失樂園。然而,場景的設計者不愧為人性的洞察家,他賦予機器人沉思的功能,讓機器人更像人,這無疑使場景更為真實,更能帶給賓客一種在現實世界中大殺四方、放縱無度的超級感官享受。然而,當機器人和人類一樣有夢、有記憶、有思考,可以產生愛情的時候,劇情的發展就連設計者都始料未及了。人類的殘暴終將成為自掘墳墓的鐵鏟,而機器人的瘋狂報復指日可待。
人工智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發展,機器家族的黎明也將到來。隨之而來是可控的工具利用還是反客為主的毀滅前奏,《西部世界》只提供了一種可能的答案。也許,這個答案遠遠還不到用得上的時候,但人類對于機器的發展勢必要采取一個謹慎的態度了。
其實,不光是機器人,人類發明的原子能也有潛伏的毀滅性危險。正因如此,原子能也同樣是世界政治實體博弈時確認自身安全的一種媒介。更有意思的是,哪怕是現在看來極為普通、沒有什么技術含量的物件在古代人類眼中也是惡意滿滿。下圖是德國J.E.利普斯所著的《事物的起源》一書中的插圖,是古秘魯藝術家在奇莫時期(公元14~15世紀)以前的陶瓶上畫的故事畫,名叫“工具革命”。這幅畫描繪了物件反抗人類剝削者的事情。
我們從畫面下部的波浪、魚和海豚,可以推知這個故事發生在秘魯沿海地區。畫面中可以辨認出三個人類,分別位于中部,中部偏左以及最右部。位于中部偏左和最右部的人類被鎖鏈套住脖子,有如囚徒一般,坐在地上,不愿意被棍棒、帶子等物件拖走,而正中部的人類正在遭受投石器般工具的攻擊。熙熙攘攘的反叛者中還有帽子、彈弓、頭盔、錢袋以及珠寶。在畫面的中間上部,顯然還有一只瞪大眼睛飛起來的鳥。這些物件都在反抗它們的使用者,并進行無情地報復。
在古人眼里,工具成為“事后假想敵”,就像干了壞事怕被報復一樣,其中似乎有因果報應的觀念在里面。就像畫中的棍棒和繩子,它們在日常生活中根本不會有任何主動作惡的傾向,但古人仍然認為它們有潛伏的危險。想一想我們曾對一根棍棒做過什么吧:敲打、撬重、舂搗、掏糞、棍與棍的自相殘殺……也許有一天,它們忍無可忍了呢?因此“工具革命”故事畫似乎在告訴我們要善待工具,不要殘暴地對待它們,否則它們便要聯合起來推翻人類的統治了。
利普斯說,“工具革命”的故事和危地馬拉古代奎奇人的古老神話是一致的。這個神話預告,總有一天,狗和小雞、罐子和盒子以及磨板將使人類嘗嘗苦頭。磨板將磨碎人類發明者,罐子將煮他們,雞將屠殺他們,盆將烤他們。據說,此事在以前發生了,將來還要再次發生:
很久以前,太陽不見了,世界籠罩在黑暗之中五天之久。這是物件動員的信號。石頭開始磨人,臼和杵向主人進攻,甚至駱馬(美洲駝)也從馬廄中和田野中向它們的主人們進行攻擊。
這樣的故事擱今天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感受過工具的惡意。當你在敲打一份重要的課程作業,儼然幾萬字即將寫就,得意滿滿的你突然表情僵硬、一臉懵逼:電腦特么崩潰罷工了!這時你是不是覺得電腦在跟你作對?當人類為了減少勞苦而創造的工具在使用時不是那么順手、順心,反而失控一般出現各種狀況的時候,我們傾向于認為面對的不是工具,而是敵人。工具在某個時刻成為現代人類的“事后假想敵”,這不僅因為工具在制造時存在缺陷,也因為我們對工具過度地、不合理地、殘暴地使用。一把手槍在正常情況下不會炸膛,也不會走火;一輛轎車在路邊難道會平白無故地無人駕駛自己跑起來,并撞向無辜的行人?
我們簡單地總結一下:自古至今,人類對于自己所制造的工具,有時會產生一種“事后假想敵”的心理。這在古代主要是因果報應的觀念使古人畏懼,因為當時還沒有過于復雜的工具,原始人類時代更是如此;工業革命后的現代,這種心理則源于對工具的不當使用或工具本身固有的缺陷,我們對此更多的是責備,而非恐懼。如今,人類已經制造出力量遠遠超過自身的機械,也不斷嘗試在機器智能、計算機視覺方面造成突破,因此這種“事后假想敵”的心理隨之又會變得更加真切,讓我們在享受機器帶來的便利的同時,在某些瞬間也會感到恐慌甚至恐懼。阿爾法狗已經是名副其實的人類圍棋冠軍的敵人,《西部世界》所展示的人機沖突更給我們帶來一種血腥、恐怖的戰爭即時感。
當然,“工具革命”或“機器革命”也許永遠不會發生,因為我們有理由相信人類在涉及到自己未來的事務上將足夠謹慎,而機器的高智能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另外一個更具現實性的合理邏輯則是,工具或機器的失控并非它們有意為之,因此不必徒增無聊的恐懼。無論如何,關于工具、機器與人類之間的關系自古就引發了人們的注意,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極為有趣的事情。這樣的關系作為科幻作品的題材也已經多次出現,《西部世界》并非首例,這難免會引起我們的一些思考:是否應改變一下對待工具或者機器的態度呢?
寫完了,感謝手機沒有給我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