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千山

圖片來自網絡

(一)

“邵老師,求你,求你帶小葉走吧!”

葉蓁雙手擰著帕子,一雙杏仁般的雙眸泛著晶瑩的淚光。她已經在心里打了無數遍的草稿,照著預想的,她繼續仰首懇切地凝望著邵洵禮,泫然欲泣:“……我二哥罔顧我的意愿,竟然要將我嫁給楊副師長做姨太太……邵老師,你應知道,小葉,小葉對你……無論如何,小葉是勢必寧死不嫁!所以家,我是回不去了,再回去我二哥非得將我鎖起來不可。為今之計,小葉只想跟著邵老師你……”

未等葉蓁把話說完,邵洵禮揚聲打斷她:“葉三小姐,邵某今已離開你們葉家,本著你我師徒一場,我今天原也不該與你私下會面,此其一。其二,恕我直言,邵某早已定有婚約,實不敢接受葉小姐你的好意。”

“邵老師!……小葉不信,我不信邵老師你對我竟無半點喜歡!”葉蓁急了,事到如今,葉家已由她二哥葉良辰做主,她雖有“葉家三小姐”的名頭,卻是事事由不得自己。邵洵禮已然是她眼下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邵洵禮蹙眉盯著眼前的少女,她在貼身的藕荷色旗袍外面裹了一件深灰色的大衣,厚厚的大紅色圍巾繞了兩圈,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剩下一雙靈動的雙眸露在外面。夕陽即將西下,外白渡橋上的風很大,吹起了她額前的碎發。邵洵禮記起兩年前他初到葉家授課,原以為是個安靜乖巧的女學生,卻未料到她竟是葉家驕縱任性出了名的“混世小霸王”。想想偌大的一個葉家僅有的女娃娃,葉家老爺子在世時又將其視為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可謂不疼愛至極。然而短短數月,風云變幻,先是葉家老爺子離奇身亡,再是葉家遍布上海灘的商行一家接一家地倒閉,昔日上海灘內呼風喚雨的葉家,一夕之間卻已顯了物是人非的跡象。

邵洵禮想她小小年紀便歷此種種,心里也不由一陣唏噓。

“邵老師,如今眼看日本人都已經膽敢肆無忌憚地在租界內動手殺人,說到底,英、法租界也終究不是安享太平的避難之所。如果邵老師你愿意,小葉可以和你一起逃到香港,只要到了那里,便再無戰亂之憂!”

邵洵禮將公文包夾到腋下,他最后替葉蓁攏了攏圍巾,沉吟道:“葉三小姐,外面風大,你還是回去吧。你二哥與你一母同胞,終究不會害你,萬事也皆可商量。你已經十七歲了,行事切不可自作主張。早點回家吧,我走了。”

說完,邵洵禮轉身離去。

葉蓁咬唇盯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一陣風吹過,將方才邵洵禮留在圍巾上的溫度吹散。她把吹亂的發別到耳后,提起腳邊的小行李箱,葉家她是斷乎回不得,眼下實無安身落腳之地,盡管邵洵禮回絕了她,但她始終不信他能對她視若無睹,只要她佯作可憐,他勢必不會不管她。

(二)

邵洵禮回到弄堂,外面盡管內憂外患,但弄堂里的燈光卻依舊溫暖。倪瑯給他留了門,推門進屋,只見白熾燈下,她靜坐在縫紉機前,還在趕著他年下要穿的那件長袍。

“倪瑯,我回來了。”仿佛深怕驚到她,邵洵禮放柔了聲音走至她身旁。

倪瑯聞言抬起頭,她穿著素凈的月白色旗袍,眉眼彎彎,就連神情都像極了月色,溫溫婉婉,如春風,似秋月。

“怎么才回來,廚房里還給你熱著八寶飯呢。我去盛給你。”她說著起身。

“我自己去吧。”邵洵禮放下公文包,說著便往廚房去,忽又想起什么,回頭嗔道:“大冬天里頭,也不知道加件坎肩,也不怕著了涼。”

倪瑯掩著嘴輕笑,“是是是,邵老師。白天在學堂里教育學生,晚上回來又教育起我來了。”

吹了一肚子的冷風,一碗熱乎乎的八寶飯下肚,邵洵禮這才感覺身體暖和了起來。晚上,他照舊在客廳的圓桌上備著課,倪瑯在他身后,縫紉機的腳踏板規律地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約莫九點多鐘,屋外隱隱約約傳來了“桂花赤豆湯要伐”的叫賣聲。

邵洵禮把教案放回公文包里,回頭望著倪瑯,道:“時候也不早了,早點休息吧,當心傷了眼睛。”

“就好了,你先去睡吧,晚安。”

邵洵禮燈下看著倪瑯出了一回神,他檢查了一遍門窗,這才踩著老舊的樓梯板上了二樓。這間老屋已經有不少年頭了,面積并不大,但供邵洵禮和倪瑯兩人住倒是綽綽有余。樓上二間不大的臥室,大的他讓給了倪瑯,小的他除了作為臥室,甚至還隔了一部分出來作儲藏室。

自打倪瑯投奔過來,盡管兩人早有婚約,也實非同處一室,但弄堂里的人都愛嚼舌根子,背地里沒少議論倪瑯不清不楚的身份。

邵洵禮本想盡早給倪瑯一個名正言順的名分,奈何她熱孝在身,眼下也只等半年之后守孝過了,他方可明媒正娶地許她一個婚禮。

更深露重,邵洵禮躺在床上,想起傍晚種種,心里終究不無擔心。第二日一早,天將將亮他就起了,輕手輕腳地下樓,拉開門閂,推開門腳方跨出,便眼尖地發現門外邊有一個人蜷縮著坐在地上。

聽見開門聲,葉蓁把腦袋從雙膝間微微抬起,她認出了邵洵禮那雙常年穿著的藏青色布鞋,視線往上,可不就是正一臉錯愕、詫異盯著她的邵洵禮,她的邵老師。

“邵老師……”才開口,葉蓁的眼淚就如同北平冬日里的冰雹子般,不管不顧地砸了下來。從小到大,她何曾如此這般狼狽地坐在別人家門前過?夜里的風又大又緊,而她就這樣裹著圍巾被凍了一整宿。

她吸了吸鼻子,越發委屈地哽咽道:“……我,我一直在你家門口,不敢,不敢叫你開門……邵老師,你別趕我走了,我實是沒地方去。”此時此地,此情此景,這是葉蓁最后的絕招了。可盡管有意故作可憐,然說著說著倒也真勾起了她心里的無限委屈。

邵洵禮自上而下俯視著葉蓁,她兩只手環抱著自己,鼻頭已經被凍得通紅,兩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看上去好不楚楚可憐。輕嘆了口氣,他伸手扶她從冰涼的地上起來,帶她進屋,又從客廳角落那張躺椅上拿了毛毯給她披上,吩咐她:“你先坐會兒,我到廚房給你熬碗姜湯驅驅寒。”

葉蓁緊緊裹著毛毯,眼睛不舍地目送著邵洵禮掀起垂簾,背影消失在門后。她彎起唇角,松了口氣,她到底是進來了。思及此,她環顧這間不大的兩層式老屋。一年多以前,她因跟邵洵禮置氣,氣他死活不答應帶她去聚賭坊轉一圈,因而稱病逃課,卻未料到,身為老師他竟也任由她逃課,非但不予關心,甚至問都不問便直接收拾收拾教案后就離開回了家。葉蓁見如此,氣得直接從床上跳起,二話沒說便讓司機把車開到弄堂口。捏著鼻子穿過弄堂走到了他的門前,她卻死活不愿進屋,只在門前叫喚著“邵洵禮,你給我出來!”

然而此時,她還是進了來。真的進來了,屋里家具擺設雖看上去有了年頭,但都整齊干凈,且一應陳設也都不難看出邵洵禮的影子……只除了那臺縫紉機,以及隨意搭在機器身上的那件女式坎肩。

姜湯加了冰糖也依舊略苦,葉蓁剛嘗一口就要放下,卻在看到邵洵禮不贊成的眼神后仍是硬著頭皮蹙眉往口里灌。

“洵禮。”

葉蓁維持捏鼻灌姜湯的姿勢聞聲轉身,在見到倪瑯第一眼后,她挑了挑眉,放下手里的碗,佯裝驚訝地瞪大了雙眸,看看倪瑯,又望望邵洵禮。

見葉蓁雖披著家里的舊毛毯,但觀其周身上下,上至戴的首飾,下至腳上的高跟鞋以及隨意擱在腳邊的皮包,皆不難看出價格不菲。倪瑯打量了兩眼葉蓁,繼而走到邵洵禮身邊,以眼神詢問他到底什么情況。

邵洵禮將倪瑯按坐到葉蓁對面,為其介紹:“這是我的學生,姓葉,你叫她小葉便是。小葉,這是倪瑯,我的未婚妻,你可以……喚她師母。”

葉蓁咬了咬唇,仰著臉笑嗔:“邵老師,倪姐姐約莫不比小葉大上多少,喚聲‘師母’豈不是把倪姐姐給叫老了?”說著,葉蓁故作乖巧地望著倪瑯,賣乖道:“姐姐你說小葉說得是與不是?我還是叫你一聲‘倪姐姐’吧。”

這還是邵洵禮第一次主動當著外人以“未婚妻”稱呼她,倪瑯不由含羞帶怯地覷了邵洵禮一眼,又親切地對葉蓁說:“小葉喜歡怎么稱呼便怎么稱呼吧。”見葉蓁捧著的碗里還有未喝盡的姜湯,倪瑯隨即起身,望著邵洵禮笑道:“小葉來得早,約莫還沒吃過早飯呢。我去廚房熬點粥,你去弄堂口的攤子上再買點油條、酥餅來吧。”

說完,倪瑯又再招呼了葉蓁后便去了廚房,留下邵洵禮和葉蓁兩人在客廳。

喝了半碗姜湯,葉蓁已經緩過來了,她又吸了吸鼻子,站起身睇著邵洵禮笑,“邵老師,我陪你一起去買早點吧!”

(三)

葉蓁挨著邵洵禮走在弄堂里,嘴上喋喋不休地說著些什么,奈何邵洵禮兩句里聽不進一句,一門心思都在想著到底該怎么處理他身邊這號“燙手山芋”。

葉蓁可不就是名副其實的“燙手山芋”,堂堂葉家三小姐,現又是軍統楊副師長要的人,無論是哪邊,他邵洵禮區區一個中學教師都是萬萬惹不起。可畢竟師徒一場,況葉蓁耐著一夜寒凍在他門前,讓他再如昨日一般將她趕走,他終是于心不忍。為今之計也只得讓她暫住家中,今后如何只好再作打算。

邵洵禮私下里只對倪瑯稱葉蓁不過是擅自離家出走的孩子,他也已與其父母聯系過,為怕激得她更離譜的行徑,因而決定讓其先暫時寄宿幾日,待他好生勸說教導后再讓其自己回家。

對于邵洵禮的話,倪瑯倒也并不起疑,任誰看,葉蓁都是家境殷實人家的女孩子,鬧出離家出走這么一出倒也合情合理。

邵洵禮給學校請了一天假,他把倪瑯那間大臥室從中間用簾布隔了開來,又把樓下的躺椅搬上樓展開,鋪上厚厚的棉絮,簡易的床鋪算是做成了,可葉蓁隨身只帶了換洗衣物,一應生活起居用品一概需得重新購置。

“倪瑯,你和小葉留在家,我出去買些東西很快回來。”交代完倪瑯,邵洵禮越過葉蓁時又輕聲叮囑她:“沒事便別往外面瞎跑。”

出了弄堂,邵洵禮先后進了幾家商行才買齊了東西,他抱著紙袋往回走,在路過一家服裝店的時候,透過櫥窗的玻璃,他意外發現身后數十米外幾個身穿黑衣的打手正鬼鬼祟祟地跟著他。看來就連他,葉家都是寧錯過不放過,已經派人跟上了。

邵洵禮不動聲色地加快步子,到了路口,他見有報童在賣報,便停下買了張報紙轉過身佯裝看報,再趁著那幾個黑衣打手蹩腳地趕緊轉身找地方躲的空當,邵洵禮一個轉身就躲進了路口的咖啡店。他窩在咖啡店直等那幾個打手往別處跑遠了,這才出來。回去的路上,他刻意留了份心東繞西繞,確定身后無人跟蹤了才趕回弄堂。從長袍里掏出鑰匙直接開門進屋,進去后復又將門反鎖。

倪瑯聞聲從廚房走出來,見他無端端大中午反鎖了門,不由好奇問他:“怎么了?瞧你這一臉的細汗。給,快擦擦吧。”說著,她走上前將別著的帕子遞給他。

“小葉呢?”邵洵禮沒見到葉蓁的身影,不免擔心葉家的人是不是已經找到家里來了。

倪瑯指了指二樓,回他:“我見她似乎又累又困,像是還發燒了,就讓她先躺著睡會兒了。”

邵洵禮聞言點了點頭,走到桌旁,他將才買的報紙攤在桌上,猶豫再三,終是開口征詢倪瑯問道:“倪瑯,如果……如果有機會我們得以渡到香港,你是否愿意?”

“香港?好端端的……”倪瑯走近他,見桌上攤著的報紙頭版頭條赫然一條醒目的標題:“國民政府軍秘密調遣兵力,中日兩方交戰迫在眉睫,滬罹難在即!”

“以上海現在的局勢,隨時都有可能打起來,我們守在這個老屋里終究不是安身立命的長久之計。以我之見,趁著目前雙方僵持階段,我們不妨先渡到香港,直待局勢穩定后再回來。你看如何?”

倪瑯本就是孤女來投靠的邵洵禮,這種兩國交戰的國家大事,她不懂,也不關心。一切,只要邵洵禮說是便是,說不是便不是,她自然聽之任之。

既然葉家已經派人跟蹤了他,順藤摸瓜找到弄堂來也是遲早的事。葉蓁的麻煩,他已經攬上身,沒理由現在嫌麻煩將人驅走。況且,她既有法子離開上海渡到香港,香港倒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避難處。事不宜遲,邵洵禮上樓將事情經過告訴了葉蓁,又囑咐了她和倪瑯趕緊將貴重物品收拾一番,他們天將黑便動身。

(四)

“邵老師,倪姐姐,這是我同窗汪曼玲的府上。你們別看上海這么多碼頭,但其中十家有八家都是他們家的,待會我進去跟她說一聲即可,她會替我們安排船只。”

倪瑯站在邵洵禮身側,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問葉蓁:“我們?怎么……小葉你也要跟我們一起搭船渡到香港?”

葉蓁不待邵洵禮出言解釋,先笑向倪瑯道:“倪姐姐,說實話渡到香港還是我建議邵老師的呢,要不然依他的性子他哪里能想到這個法子。你放心,我們先到碼頭,我家人也隨后就到。上海現在這么亂,是該躲一躲了。這么好的去處,怎么能就讓你和邵老師去呢?你說是不是?”

說完,葉蓁噙著笑回視邵洵禮,“好了,我們進去吧。”

葉蓁按了門鈴,汪家的管家阿婆出來接了他們三人進去。“葉小姐,您隨我來,我們小姐正在樓上選禮服呢,聽見您來了,特讓我帶您上去幫她選。就麻煩您這兩位朋友客廳里先稍候一下。”說著,管家阿婆又喚:“小靛,還不給客人看茶!”

葉蓁與邵洵禮對視一眼,隨即跟著管家阿婆上了樓。樓下,邵洵禮和倪瑯坐在客廳,丫鬟小靛端了茶送來,邵洵禮趁機問她:“不知道府上這兩日的舊報紙可曾留著?”

“舊報紙?有有有,先生稍等,我這就跟您拿來!”

丫鬟小靛將舊報紙拿給邵洵禮,他見今天的晨報也赫然夾在其中,思量再三,此地恐怕不宜久留。他霍地站起身,才站起,汪家的門鈴便響了,丫鬟小靛風一般地跑過去開門。倪瑯見邵洵禮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雙眼睛盯著門口,看上去有些緊張。她不知所以,只是也跟著他站了起來。

只聞門外先是幾聲朗聲大笑,隨后一個西裝筆挺,戴著禮帽,手拄拐杖,年紀看上去約莫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領了三個日本軍官走了進來。

中年男子進門瞥見邵洵禮兩人倒也并不訝異,他把禮帽取下來遞給小靛,又松了兩顆西裝扣,“小姐呢?家里來了客人也不知道出來招呼。去,把小姐叫下來!”

“是,老爺。”

中年男子拄著拐杖,一跛一跛地走近邵洵禮,伸出手與他相握,“在下汪荇任。先生怎么稱呼?”

“邵洵禮。”

“哦,邵先生。邵先生在哪高就?”汪荇任一屁股坐進沙發里,示意兩邊各自坐。

“高就不敢,區區中學教師一名罷了。”

汪荇任笑,“老師好啊,教書育人,是個好職業。來,為你們介紹一下,這是伊藤中將、吉川大佐和石田中尉。”

邵洵禮一一看過去,那個被汪荇任介紹為吉川大佐的日本軍官留著兩撇小胡子,一雙眼睛狐貍似的直把倪瑯從頭到腳地打量。邵洵禮把倪瑯輕輕攬到身后,“汪先生,既然您有客,我們也不便多做打擾。先行告辭,改日再登門拜訪。”

說完,邵洵禮拉著倪瑯作勢就走。

“怎么邵先生不是陪葉三小姐過來的?這就要先行離開了?”

腳下一滯,邵洵禮心想糟糕,果然他們今日前來即是送上門來的,原來這個姓汪的早就是守株待兔的打算。不僅如此,他竟然還把日本人也牽扯進來。且不說葉蓁葉家人的這層身份,現在整個上海灘還有誰不知道她還是楊副師長下了聘將迎進門的人。只要有了她,再以她牽制住她背后的葉家,那么毫無疑問日軍勢必將在上海灘如虎添翼,行事更加無所顧慮……

“汪先生何出此……”

“葉三小姐墻角聽了這么久,該出來了吧?”汪荇任打斷邵洵禮,他分明就連頭也沒回,卻是料事如神。只見他話剛說完,葉蓁就從樓梯暗處現身走出來,與她一起下樓的還有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女。

少女走到汪荇任身后,后者拉起她的手輕拍了一記,嘴上說著怪責的話,口吻卻滿是寵溺:“曼玲不乖,又不聽爹地的話了。說了你要幫爹地拖住葉三小姐,不讓她從咱們家跑出去。你倒好,被她三言兩語就忘了爹地告訴你的話了。”

“爹地……葉蓁是我朋友……”

“放心,爹地答應你,只要葉三小姐聽話,爹地是決計不會傷害她的,好么?”汪荇任說這話的時候,眼皮微抬,笑睨了葉蓁一眼,其中所含意味再分明不過。

葉蓁板著臉走到邵洵禮身旁,伸手拉他的手,在被他甩開后,她退而求其次,又拉著他的衣角。

“哈哈哈哈,既然葉家三小姐與朋友剛好今日前來拜訪,又恰逢我們今日舉行晚宴,如果葉三小姐不嫌棄,不妨攜你的兩位朋友和我們一同前往。”年紀最輕的石田中尉將葉蓁的小動作盡收眼底,他的漢語說得很好,如果不知道他是日本人,他的口音幾乎會讓人誤以為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

(五)

倪瑯被邵洵禮以身體不適留在了汪家,而他和葉蓁則被帶到一所日軍駐扎的公館,說是晚宴,實則不過就是一群侵略者和賣國賊聚在一起商討各謀己利的聚會。

葉蓁百無聊賴地走近邵洵禮,就勢挽住他的胳膊。“其實你和倪姐姐可以不管我離開的。”

邵洵禮掰開她的手,警告她:“像你那樣躲在暗處?”

“邵老師,那是人家害怕啊,害怕當然就要躲了。我還不是出來了么。”說著,葉蓁又挽了上去,“邵老師,你說我們能出的去么?”

邵洵禮忘了再次掰開葉蓁的手,該怎么離開這的確是個問題。

“邵老師,如果我們能順利出去,你就和倪姐姐取消婚約吧?”

“什么?”邵洵禮一時沒有聽清她的話,“葉蓁,我警告你,類似的話如若你再胡言,我必定不會再管你死活!”

“承認吧,邵洵禮。如果你不喜歡我,你剛才在汪家明明可以離開為什么不走?你為什么突然又要帶我離開上海去香港?為什么你會記得雪花膏我只擦姚記,頭油我只用菲林斯?嗯?”葉蓁斂起臉上的嬉皮笑臉,接著道:“別跟我說什么‘師徒’!邵洵禮,你還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別告訴我這些都是偶然,都是碰巧!這個世上沒那么多偶然,有的只是必然,知道么?你,邵洵禮,就是喜歡我葉蓁!”

說完,不給邵洵禮任何反駁的機會,葉蓁離開,她徑直走到伊藤中將面前,把手遞給他。伊藤攜著她款款步入舞池。邵洵禮盯著他們的身影,指甲掐進了肉里也渾然未覺。

葉蓁像是發瘋了似的不放伊藤的手,拉著他滿場跳舞,從這一首跳到下一首。既然已經深陷囹圄,擔驚受怕又有什么用,倒不如及時行樂,隨心任行。

邵洵禮背對著舞池,突然間,背后一陣陣驚呼,他瞬間回首找葉蓁的身影。只見葉蓁被圍在人群的中間,他疾忙趕過去來到她身邊。

將她攬入懷,邵洵禮盯著癱倒在地不住抽搐的伊藤,“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跳舞跳得好好的,他突然就開始吐血了。”

“胡說!是你,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吉川大佐探了探伊藤的鼻息,再確定他已然沒了呼吸后,不由暴怒地指著葉蓁就拔槍。“吉川大佐,稍安勿躁。”石田中尉走上前壓低吉川的手,又對葉蓁說:“葉三小姐,這到底怎么回事?請你詳細解釋一下。”

“我,我……”

邵洵禮拍了拍她的手臂,對吉川和石田道:“事到如今,如果你們要想盡快抓到兇手,就不應該在盤問她身上浪費時間。”

“那依邵先生所言,當務之急我們應該怎么辦?”石田比吉川冷靜,他應該已經轉過了彎子,知道這件事如論如何也絕不可能是葉蓁所為。

邵洵禮瞥了一眼吉川,僅對石田說:“先封鎖整個宴會廳,再讓今晚負責所有應侍的領班把所有應侍招齊聚集到大廳中央,一個一個地問他們大廳里有沒有少了哪個同伴。”

吉川不明其中原故,只知吼:“姓邵的,你到底玩什么把戲?”

“邵先生的意思,今晚的事是有人假扮應侍所為?可為什么邵先生還認為兇手沒有第一時間逃離而是還留在這里呢?”石田問。

邵洵禮看了一眼葉蓁,方道:“很顯然這次的謀殺是兇手蓄意很久而為之。你覺得他會在不確定伊藤是否已死的情況下就甘心這樣離開?”

“邵先生所言甚是!來人,封鎖整個宴會廳,再把今晚所有的男女應侍統統帶過來!”

剎時間,整個宴會廳內一片混亂,邵洵禮趁機把葉蓁攬到角落,先確定她是否有事,問她今晚是否喝了現場的任何酒或飲料。葉蓁只是搖頭,待冷靜過來,她見門口聚集了不少人都在嚷著要求放行離開,雙方也正僵持難下。她抬頭問邵洵禮:“邵老師,你說這是不是一個逃出去的好機會?”

葉蓁在洗手間里找了個日本女人換了衣服,隨后擠在那群嚷著要出去的人里。邵洵禮則是趁亂打暈了一個角落里的日本兵,他從日本兵的腰帶里拔出槍,再把槍藏到長袍的寬袖里,繼而眼疾手快地移到大圓柱后,他瞅準時機開槍擊碎了宴會廳正中央屋頂的大吊燈……

直至連跑了兩條街,跑到人來人往的街市上,邵洵禮這才停下步子,他一手撐著膝蓋彎著腰直喘氣。葉蓁被他拉著,跟在他身后也是喘個不停,但抬頭一見她被他緊緊拉著的手,她不由就樂出了聲。

邵洵禮莫名其妙地回頭打量她,“你還笑?”

葉蓁依舊不管不顧地盯著邵洵禮“咯咯咯咯”笑個不住。邵洵禮被她盯的受不了,這才想起來他還牽著她的手,于是松開。

“邵洵禮,你果然喜歡我。”葉蓁笑著直起腰,說得堅定。

邵洵禮望著她,這次,他沒有再立刻否認。他只是仿似陷入了一種自我懷疑,雙眼也失了焦距,不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到兩眼又恢復了清明,他卻只是對葉蓁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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