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以來,S城已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彼時的古樸縣城,早已富含現代氣息,隨處可見高樓大廈、熱鬧街區、車水馬龍……然而組成葉蓁對這座城市記憶的,依然是十年前的人、事和物。
曾幾何時,葉蓁還在這片熱土上牙牙學語、快樂成長。她自小依賴這方水土,但隨著一天天長大,便生出“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的想法,于是,高三畢業那年,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遠方的大學。自此他鄉變故鄉,明明仍想再靠近,命運的洪流卻將她越推越遠,在他處讀大學、找工作、結婚生子、落地生根……從此鮮有時間回生養自己的家,一般在重大節假日里才會驅車返還。
“S城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堵了?”葉蓁輕聲感慨著。肯定不是今天,也不是昨天,當然她也不是第一次有這般疑惑,只是她的記憶一直停留在十年前罷了,那時車子少,道路暢通。
既然主干道前行困難,葉蓁便拐進支路碰碰運氣,幸好回家的路不止一條,小路的交通狀況明顯好很多,不用不停地油門剎車交換著踩。
“媽媽媽媽,窗外有石頭開水花了……”坐在后排葉蓁兩歲的女兒小花蕊興奮地叫嚷起來。
葉蓁聞聲側目,“玉壺中學”四個字赫然映入眼簾,學校仍是記憶里的模樣,有些習慣一直保持著,一到下午四點,校門口的大噴泉準時噴射出水花,葉蓁不自覺踩住剎車,用心感受此情此景,她忽然有一種想要落淚的沖動,這是她的母校啊,曾停留過她的愛與恨、恩與怨、歡喜與憂愁,原以為高中那三年已經走遠,但其實并未忘記,許多往事仍歷歷在目。
葉蓁從車內抱出小花蕊,徑直向校門口走去。
“媽媽……”小花蕊發出甜甜的聲音。
怕驚動有心人,葉蓁忙作出“噓”的手勢。
小花蕊立馬心領神會,連忙用白胖胖的小手捂住嘴巴,隨后,母女倆默契地相視一笑。
依然是熟悉的門衛大叔,也許現在的孩子們早已改口稱呼他為“大伯”。多久未見,大叔仍然保持著極易入睡的習慣,此刻他睡著躺椅打著呼,于是,葉蓁帶著小花蕊輕易沖破重要防線,順利進入校園內。
經年不往,當葉蓁再次踏進校內時,對它的親切感不減,仿佛她從未離開過一般,母校是花草的天堂,處處顯生機,植被比往昔更茂盛了些,孩子們回家過節了,校園寧靜,婉轉的鳥鳴聲顯得愈發清脆響亮,在夕陽柔和地照射下,萬物有靈且美。
故地重游,葉蓁喜悅激動之余,亦有一份難以言說的淡淡哀愁。在不知不覺中,她牽著小花蕊的手來到高一(三)班教室前,透過玻璃窗往里望去,淺淺的光影照出擦拭得干干凈凈的黑板,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桌椅,極富鮮艷色彩的板報……這一切似乎與記憶中的模樣相差無幾,一桌一椅一黑板都有機會天長地久地存在著,然而葉蓁的少女時代已一去不回頭了,幸好還有歲月可以回首。
“林雁書?”
“到。”
“葉蓁”
“到。”不僅有人喊“到”,更是男女“二重奏”。
旋即,課堂上爆發出一陣笑聲,第三組第三排的女孩不自覺向后張望,與此同時,第二組第六排的男孩也自然而然抬起頭尋找,在轉頭與抬頭一瞬間,他們的目光交匯了。
“同學,你剛剛冒認了我的名字!”男孩的語氣萬分肯定。
“不,肯定是你聽錯了。老師喊的分明是我的名字才對!”女孩堅信自己的聽力沒有錯。
“兩位同學別吵了。此刻老師非常有必要跟大家及時解釋一下,這一個名字,兩聲喊到,實在是事出有因,因為我們班有兩位姓葉名蓁(錚)的同學,但不是同名同姓的那種,女孩是'其葉蓁蓁'的蓁,男孩是'鐵骨錚錚'的錚,女秀美,男陽剛,真是……”
“真是天生一對!”葉錚的同桌陳其羽搖頭晃腦地大聲搶話道。
隨之而來的是一片笑聲。
葉蓁恨恨地瞪了陳其羽一眼,陳其羽配合地低下頭,假裝很害怕。這時,葉錚摸摸他同桌的腦袋,表示安慰,又沖葉蓁友好地笑了笑,仿佛在告訴她,別介意。
相比于葉錚的淡定與坦蕩,葉蓁突然覺得是自己過分緊張了,一想通后,她整個人就放松起來,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對葉錚同樣報以微笑。
陳其羽壞壞地吹起了口哨。底下的同學像被點燃熱情似的,又是一陣騷動。葉蓁的憤怒之情再次升起。
“其羽,你作為一名學生,是家庭的希望,祖國的未來,馬克思主義理想的接班人,要信奉真理、謹言慎行,拒絕你造謠生事、破壞同學和諧關系……”葉錚模仿著大人的口吻教育起同桌來。
“什么希望、未來、接班人?明明就是家庭的恥辱,祖國的拖累,馬克思主義的攪屎棍!”葉蓁快速給出不同意見。
“你……”陳其羽氣結,出于本能地“嗖”一下起身,卻被葉錚一把拉下,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們都欺負我……”陳其羽撒嬌賣萌。
底下的歡笑聲一陣蓋過一陣。
“請大家安靜!”一直在講臺旁笑看同學拌嘴的老師終于發聲了,但嚴肅不過三秒,馬上他又笑瞇瞇地感慨道,“年輕真好,連吵架也充滿著趣味……”
葉蓁簡直不敢茍同,跟陳其羽這樣的調皮搗蛋鬼起爭執有什么樂趣可言?分明是一場精神上的酷刑。如果陳其羽是她同桌,那三組三排就是硝煙場,他二人可能像兩座活火山般會隨時呼應著爆發,后果不堪設想。
幸好天見憐,上蒼賜予了葉蓁一個文質彬彬、溫溫柔柔、和和氣氣的好同桌,林雁書他不僅性格脾氣好,成績也是一級棒,葉蓁跟他相處得非常愉悅。
難道只有葉蓁才懂得雁書的美好嗎?說話輕聲細語,長相文氣瘦弱,性格安靜內向,喜歡獨處看書,不與大部隊玩耍,怎么就成了異類?怎么就不容于班級了?林雁書不久便成了同學們集體排斥的對象,茶余飯后的談資。
奶聲奶氣、娘娘腔、不像個男人、林妹妹……惡言惡語滿天飛,像亂箭一般狠狠刺向林雁書,他無力反抗,唯有默默承受,而他的沉默卻被同學誤解成傲慢,他們以為他不在乎,他們不想他看得開,他們更愿意看到的是他歇斯底里,留下絕望淚水的畫面。
在青春這場逃殺中,葉蓁寧愿得罪所有人,也不愿失去林雁書這個朋友,不要說從眾詆毀,就連睜一只眼閉一只,保持靜默,她也做不到,反正她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耳里容不下任何閑言碎語,她像頭草原上的獅子般時刻做好斗爭的準備。
葉蓁的頭號“仇人”就是陳其羽,眾所周知,他二人早已結下梁子,而陳其羽作為林雁書的室友,平日里,他就近欺負起雁書來可沒手軟,所以葉蓁對陳其羽的仇恨更是與日俱增,當然,陳其羽更不是什么省油的燈,相比于葉蓁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陳其羽卻是“我隨時隨地,高興犯誰就犯誰”。反正陳其羽的風格從始至終都特別一致,那就是冷不丁地要找一下葉林二人的麻煩。
“葉蓁……”才剛下課,陳其羽就一個箭步沖到三組三排,蠻橫地推出林雁書,旁若無人地在葉蓁身側坐下。
“你干什么呀?”葉蓁起身以居高臨下之感,非常有聲勢地質問起陳其羽來。
“你怎么搶我的臺詞?我有叫你嗎?我喊的可是我同桌的名字——葉錚,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有事沒事喊你名字做什么?”陳其羽嬉皮笑臉地說道。
“我管你喊的是誰的名字,你愛叫誰就叫誰,我只想問你,在坐雁書位子之前,經過他同意了嗎?”葉蓁怒氣沖沖地問道。
“這還需要經過他同意嗎?”陳其羽賤賤地笑問道。
“陳其羽,你連作為一個人最為基本的禮貌都不懂,還配做一個人嗎?我告訴你,你在自己位子上坐著、躺著、趴著、跪著那都是你的自由,但你要坐雁書的位子,必須得經過他的同意,既然沒有得到他的允許,你就給我起來。”葉蓁脾氣上來了,像只發怒拱起背脊的貓一樣,拼盡全力撲向陳其羽,抓著他的胳膊欲把他拽出三組三排。
“女流氓,吃我豆腐,再不住手,我可要大喊非禮啦!”陳其羽邊喊邊反抗著,但臀部像釘子釘在椅子上一般,絲毫沒有移動的跡象。
“其羽,你剛剛不是在喊我的名字?那還不快點回去!”正當二人推搡得不可開交之時,葉錚奇跡般地出現了,他一把拎起陳其羽大步走向自己座位,這一切進行得飛快,等到葉蓁有所反應抬頭看時,恰好迎上葉錚突然回眸的友好笑容,這使得她原本緊繃著的身心仿佛一下子得到了舒緩,遂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千言萬語盡在無言對視中。
九月開學,時光悠悠,眨眼九個月過去了,這一路走來,葉蓁坎坷多多,即使只有雁書同她“相依為命”,她也表現得異常勇敢,但別人只看到了她的勇氣,卻不知她其實也很脆弱,有時她覺得,雁書同她就是兩個在黑夜森林里迷路的孩子,他們一直一直在奮力奔跑,卻怎么也走不出迷途,等不到天明。如果說班里其他同學都是夜的化身,給二人帶來無盡黑暗,那陳其羽便是一匹隨時想要嗜血的狼,一直嚎叫著對二人窮追不舍。如果每位同學對葉蓁而言都有特殊的指代含義,那葉錚在她心里又是什么樣的存在呢?也許是葉蓁深陷黑暗時可以抬頭仰望的星空,那是她一點慰藉所在,是一處心安之所。
然而,再深信不疑的想法也遇到過動搖的時刻。
“六月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上午還是艷陽高照大晴天,中午突然下起雨,雨聲滴答滴答久久縈繞在葉蓁耳畔,直攪得她心煩意亂,望著身側空空蕩蕩的座位,葉蓁不免著急起來,心里一頓猜測:今天雁書怎么還不回教室?他現在會在哪兒?難道出什么事了?她越想越害怕,不由得起身離座欲去找尋,一回頭,剛好看到二排六座的兩位說說笑笑地走入教室。
葉蓁心想,陳其羽是雁書的室友,也許他有他的消息也說不定?于是,她大膽地生出走上前去詢問的想法,才剛邁開腿,雁書便緊隨著葉陳二人出現了,老遠就看到他頭發濕濕、眼睛紅紅的,葉蓁感到非常吃驚,又心疼又難過,心里很不是滋味。
葉蓁不忍多看,她坐回自己位子,靜靜地等待雁書的到來。
“你回來了?”
“嗯。”
他們像往常一樣對話,卻都低著頭,一秒過后,二人慢慢抬頭看向彼此,倆人默契地掛著僵硬的笑容,他們明明不想笑,卻都想表現得自己很好,所以只能努力地表演,然而演技很拙劣,心又是那么敏感,就這樣輕易地看穿了彼此笑意背后的心酸。
“外面下著雨,怎么不打傘呀?”葉蓁的聲音輕輕的低低的,滿是溫柔與關愛。
“出門急,忘記帶傘了。”雁書輕描淡寫道。
“誰說雨中漫步是種浪漫?我看只有狼狽,下次可記得帶傘,萬一感冒就不好了!”葉蓁笑著“埋怨”。
“遵命!”雁書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即使心情沉重,二人也心照不宣,共同努力營造出愉悅的對話氛圍。
“雁書……”葉蓁欲言又止,“你的眼睛怎么紅了?”她最終還是問出了口。
“雨水打到眼睛了。”雁書說得云淡風輕。
葉蓁怎么會信?她慢慢抬頭看向遠方,輕輕地嘆息道:“滴到心上的雨水,化作眼角的珍珠。”
雁書聽后,沉默不語。
“雁書不對我說心里話,還能向誰傾訴?”葉蓁的情緒從最初的克制開始一點一點走向激動,“有什么委屈難過都可以告訴我呀,即使我不能為你解憂,至少也可以替你分憂。雁書,我們一同從風雨里走來,難道我不值得你信賴嗎?”
“蓁蓁,我是個別人眼里的異類,一直被唾棄嘲笑,但你不一樣,真心愛護我,待我真誠友好。在這個班里,我不知道除了你,還能相信誰?”雁書的語氣里充滿了無奈與憂傷。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葉蓁執意要知道雁書紅著眼回教室的真相,但她并不是為了知道而知道,她一心想為他做些什么,但此刻渾然使不上力,如果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會有多好?他二人可以攜手直面困難的啊!
“其實也沒什么,只是早上一不小心將鑰匙落寢室,等到中午回寢時,又碰到宿管阿姨不在,室友又不肯開門的情境,沒有其他辦法,我就傻傻地站在門口,一時玻璃心了而已……”雁書簡單地表述起自己的遭遇。
聽到這里,葉蓁的腦海浮現出陳其羽的嘴臉,她主觀上很肯定他就是那個遲遲不肯開門的室友,葉蓁下意識轉身,向陳其羽投去憤怒的目光,恰巧陳其羽也在那時觀察葉蓁那邊的動向,四目相對一剎那,陳其羽扮起鬼臉,表情挑釁,葉蓁氣不打一處來,猛然起身,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他面前,死命地瞪著他,眼神仿佛能殺死一個人般怨毒。
“葉小姐,您貴足踏賤地,到底有何貴干呀?”陳其羽一見到葉蓁就莫名地興奮,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
葉蓁更生氣了,惡向膽邊生,揚手一拍桌子,陳其羽霎時目瞪口呆,雁書連連趕來,欲拖同桌回去,葉蓁哪肯乖乖聽話。
“人的快樂可以源于自身也可以來自別人,而你陳其羽專門以捉弄同學為樂,你就是一個自私自利,麻木不仁,絲毫沒有同情心的人!你幫室友開個門,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你為什么連這種小事都不肯出手相助?你還配做一個人嗎?”葉蓁疾言厲色,聲聲質問陳其羽。
“葉小姐,我有義務替任何人開門嗎?我從床鋪走到門口的距離簡直可以繞地球三圈!”陳其羽攤攤手,把一切說的理直氣壯。
“你簡直無藥可救了,所以你只配做頭愛誰懶覺的豬!”葉蓁一邊怒罵,一邊操起桌上的書本毫不猶豫地咂向陳其羽。
陳其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砸中,他嚷嚷道:“你罵我可以,砸我也沒事,但別詆毀可愛的小豬豬啊!”
“好,那我就把你砸成豬頭!”見他毫無悔意,葉蓁更是氣到肺炸裂,瘋狂地拿書扔他。
“蓁蓁,不要這樣!”雁書苦苦哀求,卻束手無策。
突然這時,親眼目睹這場鬧劇發生的葉錚起身,他抓過葉蓁的手,開口勸道:“葉蓁,請你冷靜一點,沖動只會讓事情更糟糕,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此時,葉蓁已無理智可言,一把甩開葉錚的手,用冷漠的眼神看向他,冷笑著說道:“就你對陳其羽有同桌情同桌愛嗎?我的同桌受了委屈與傷害,我就可以置若罔聞,睜一只眼閉一眼?”
“葉蓁,這不是一碼事。我此刻勸阻你,并不完全是因為其羽是我同桌。”即使葉蓁已將矛頭指向葉錚,葉錚也毫不介意,依然溫言溫語。
“不是為了陳其羽,那是為了什么?是為了讓你自己的良心好過一些嗎?據我所知,你所在的寢室就在你同桌寢室的隔壁,旁邊發生了什么你會毫不知情?只不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而已。”葉蓁直視葉錚的目光,激動地指責道。
“對不起。”葉錚的眼神有些落寞,不再做任何解釋。
燦爛星空突然幻滅,葉蓁有種說不出的絕望,她掉頭就走,只留下決絕的身影。
自那一日起,葉蓁與葉錚的關系就變得微妙,穿梭在班級人群里,像兩個熟悉的陌生人一樣,誰都無法走進對方的心里。
“蓁蓁,今夜月光皎皎,繁星點點,玉人湖畔的景色想必美不勝收,我們現在就去湖邊賞荷怎么樣?”晚自修下課鈴一響,雁書便滿懷期待地問道。
“真是個好提議!”葉蓁見同桌興致盎然,想都沒想就痛快答應了。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想念誰……”葉蓁一路蹦蹦跳跳,哼唱著歌謠,快樂的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雁書,快點跑幾步呀!”臨近湖畔時,葉蓁的心情變得更加雀躍,她一邊向前跑著,一邊向后催促著。
待葉蓁跑近,她才意識到早已站立在湖畔的葉錚一直微笑著看她到來,忽然,她說不了話,邁不開腿,半晌,才幽幽地問道:“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在這兒等你!”葉錚直白地答復。
“等我?”葉蓁一頭霧水,隱隱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等她回頭看時,雁書早已消失在黑夜中了,“你們是商量好的嗎?”
“嗯!”葉錚像個男子漢一樣大方地點頭承認,又像個做了錯事后等待責罰的小孩一般惴惴不安,特別害怕葉蓁生氣離開,平日那么瀟灑偉岸的一個人,此刻在葉蓁面前卻傻傻笑著。
瞧他憨傻的模樣,葉蓁忍不住樂了,心里有千言萬語,張口又不知從何說起,同樣表現得呆呆的模樣,二人相視一笑,心結就在笑中打開。
“對不起!”他們一致以道歉為正式的開場白。
“你先說。”二人又默契地謙讓起來,然后又是一陣笑。
隨后,葉錚點點頭,率先開口道:“蓁蓁,我們從來不是別人眼中親昵的好朋友,但我總覺得我們心里距離很近。”
“是啊,即使我們不像一般好朋友那樣時常保持聯系,但我相信我們擁有彼此認定的真實友誼,只是那一次雁書的事情以后,我們像往常一樣沒有過多的交流,但是曾經不需多言的默契關系卻出現了裂痕,這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葉蓁迫不及待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蓁蓁,那次的事情,真是對不起。早知道我們會出現隔閡,當時我就應該把話說清楚,就算你會怪我怨我,但也不至于會待我如陌生人,希望現在說還來得及。”葉錚說出自己的歉意與悔意。
“不,葉錚,該道歉的是我才對,事后雁書已經跟我講得很清楚了,那一日,陳其羽一寢室拒不開門,任由他在門外站著,還是你從外面回寢室了解情況后,幫他敲開了寢室門,待到陳其羽開門的時候,你還不顧同桌情嚴肅認真地教育了他一番,你如此幫著護著雁書,還被我不由分說地冤枉,我真是太不應該了,我早就應該跟你道歉才對,只是膽怯,一直沒有勇氣走到你面前。葉錚,對不起啊!”葉蓁終于勇敢地說出一直想要說卻沒有說出的話,話一說完,她覺得整個人都輕松愉悅了不少。
“蓁蓁,你勇敢、善良、仗義,像個沖鋒陷陣的女將軍一樣守衛雁書,跟你相比,我自問做的太少了,如果我也像你一樣,是否可以替你分憂?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蓁蓁,對不起啊!”葉錚說出心里話。
“如果說我是明著護雁書的女俠,那你就是在暗中保護我們的好漢,每次陳其羽找我們麻煩的時候,還不得靠你,我們才次次‘化險為夷’!”哈哈哈,剛說完女俠好漢論,兩個人就情不自禁笑起來。
燦爛星空下,清風送荷香,葉錚與葉蓁并肩走在回寢室的路上。
“蓁蓁……”
“嗯……”
一秒沉默后。
“馬上就要文理分班了,你更青睞于?”葉錚問道,漫不經心的語氣背后是害怕分開的擔憂。
“文科班吧!”葉蓁脫口而出,轉瞬,傷感地說道,“看來我們要分開了……”
“傻瓜。”葉錚自然地摸了摸葉蓁的腦袋,這一記有魔力,葉蓁的腦袋一下子就短路了,她都不知道她是如何跟葉錚說再見,如何回寢室的。
一句傻瓜,加摸摸頭代表什么意思呢?葉蓁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在想這個問題,她最后得出的結論是:這是葉錚待她友好的表現。
人生時刻面臨抉擇,此刻放在葉蓁面前最大的選擇題便是,在文科班與理科班之間二選一。葉蓁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果敢的人,別人三天才能做出的決定,她三小時內便可不說后悔的選擇。但這次她是怎么了?難道僅僅關乎好多人口中的所謂的前途與命運嗎?說實話,葉蓁好像沒那么在乎這些理所當然應該看中的東西。為什么全世界包括親愛的爸媽、敬愛的老師、熟悉的朋友等等都一致認為選擇文科班對葉蓁而言是更好的出路呢?葉蓁才不要這種篤定的看好,她就要違背大家的心意,去讀個理科班,即使未來的路有點艱辛,她也不怕,只要勇往無前的信念不死,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呢?再說選理科班好像跟葉錚分到同一個班級的可能性更大些,不不不,葉蓁在心底堅決否認,她絕對不是因為葉錚才最終選擇理科班的。
時光流轉,高二開學那天,學校的布告欄處人頭攢動、人山人海,看完分班后的同學們幾家歡喜幾家愁,真是一個不小心就暴露了心底的小秘密。
葉蓁簡直使出了洪荒之力才從人群中擠出來,一脫離人潮便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起外面的新鮮空氣,等她稍微緩過點神兒,眼睛不由地睜大,天哪,葉錚何時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此時,葉蓁已傻傻呆住,無法思考。
葉錚微笑著走近,開口道:“蓁蓁,沒想到你最終選了理科班呀!”聽似感慨的話語下,更多的是說不出的失落感。
“還說我呢,你選了文科班,這才叫人匪夷所思吧!”葉蓁說出她的詫異,語氣是再自然不過,沒有人能看到她笑容背后的傷痛。
事到如今,還能挽回什么?“沒辦法,像我這種文理科都好的全才,選什么都是對的。”葉錚自信滿滿地說道,于是,葉蓁送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突然,葉錚屏氣凝神,表情嚴肅,認真地說道:“蓁蓁,你馬上要去新班級了,迎接你的將是新老師、新同學和新環境,記得要保持一直以來的勇敢與善良,相信你很快便會擁有一方屬于自己的新天地,屆時也不要忘記常來老班級走一走,雖然不再是原來的集體了,但畢竟選擇讀文科班的老同學還在,雁書在,我在,四班永遠是你的家!”
葉蓁的不舍與留戀在那一刻到達頂峰,但她不能大喊大叫,不能抱著葉錚失聲痛哭,只能一再壓抑自己的感情,除了拼命拼命地點頭以外,什么也不做了。
“蓁蓁……”
“嗯……”
靜默一秒鐘后。
“蓁蓁,我們馬上要分開了,你有什么話要跟我說嗎?”葉錚鼓足勇氣問出口,萬分期待地看著葉蓁。
“好好學習。”
“嗯,還有呢?”
“好好吃飯。”
“嗯,還有呢?”
“好好睡覺。”
“嗯,還有呢?”
“嗯……”思考良久后,葉蓁緩緩開口道:“沒有了。”
葉錚心碎了一地,失落地嘆了一口氣。
“還有還有。”葉蓁想要補充說明。
葉錚滿血復活,萬分激動。
“替我守護雁書!”
“好!”
聽到肯定的答復后,葉蓁投去感激的目光,很久,溫情地說出:“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都答應你。”
高二那年,葉蓁與熟悉的老師同學就此別過,開始一場一個人的全新之旅,她努力適應新環境,融入新集體,然后驚喜地發現,哪里都有可愛的人。葉蓁原本以為她會走不出對過去時光的眷戀,但事實上,她順利將曾經刻骨的想念轉變為日后偶爾的惦念。一開始,她還會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往老班級跑,想看看雁書過得怎么樣?葉錚又過得好不好?她從二人的笑容里得出他們過得還不賴的結論。漸漸地,她走動的好像也沒那么勤快了,甚至到最后,她只遠遠地看一眼后就止步不前,徑直回自己教室。
直到后來的某一天,一節晚自習下課后,其他同學都像脫籠的鳥兒般自由歡脫,紛紛起身離座,唯有葉蓁對周邊霎時響起的歡笑聲充耳不聞,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作業中,堅決與理科題死磕到底,絕不給任何人留有發出“早說過她不應該選理科”感慨的余地。
“蓁蓁……”耳邊傳來一聲急促的呼喚。
多么熟悉的聲音啊!莫非是葉錚來了?葉蓁激動地抬頭,卻看到葉錚愁容滿面地站立在她面前,心頭剛剛升起的喜悅感剎那煙消云散,瞬間被一種不好的預感所代替。
“你怎么來了?”葉蓁緊張地問道。
“雁書不見了!”葉錚開口便直奔主題。
葉蓁的心“咯噔”一下,她毫無意識“嗖”地起身,一個箭步沖出教室,與葉錚兵分兩路去尋找雁書。
雁書,你到底在哪兒?葉蓁疑慮重重、憂思忡忡,跑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煙,卻絲毫沒有放緩尋覓腳步的跡象,口中還不住念叨著:雁書,你可千萬不要有事,千萬不要有事!有事?會有什么事?一連串恐怖的詞一溜煙在腦海如彈幕般飄來,割腕、上吊、跳樓、跳湖……細思極恐,葉蓁覺得自己都快無法呼吸,但就在這時,她忽然開竅,雁書是一個文藝少年,他做什么選擇都離不開“詩情畫意”四個字,一想到這層,葉蓁極速奔赴一個目的地。
“雁書……”看到玉人湖畔心心念念的瘦弱背影,葉蓁幾近哽咽地吶喊道。他好好的,他好好的,壓在葉蓁心口的大石終于放下。
“雁書,你嚇死我了。”葉蓁快速走近,親切地握住雁書的手,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而雁書從始至終沒有一絲反應,他眼神呆滯、面無表情,像一具靈魂出竅的行尸走肉,半晌,喃喃道:“也許往前走幾步是最好的選擇。”這時,他對著眼前的玉人湖露出了回家般的向往笑容,葉蓁見狀拼命拼命地搖頭,突然,雁書像受到神召喚似的,不顧一切向玉人湖走去。
“不……”葉蓁痛心疾首地呼喊道,幸好她眼疾手快,緊緊摟住了雁書的腰,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放開我,蓁蓁!”雁書發出自記憶以來的第一聲怒吼,此時,雙目通紅、青筋暴跳的他簡直與平日里那個謙和有禮、文質彬彬的人判若兩人,像個瘋子一般大吵大鬧,已看不到一絲理智的影子,一個徹底絕望的人瞬間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葉蓁拼盡全力,也無法阻擋雁書前進,一開始,她還能勉強圈住他的腰,后來,身體出現不自覺地往下移動,到最后,她只能雙膝跪在地上,用雙臂箍住他的腿制止他行動,葉蓁已嘗試做出最大的阻力,但即使是這樣,雁書依然可以拖著葉蓁一個人的重量緩步前行。
“蓁蓁,你到底想怎樣?快點放手!”逼近湖邊時,雁書猛然彎腰,想要掰開葉蓁緊抓著的手。
“雁書,我寧愿與你共赴黃泉,也絕不放手!”葉蓁傷心地哭喊著,淚光閃閃地凝視著雁書,眼神中透露出無限的哀求。
突然,時光凝滯了,雁書微皺眉頭,表現出一絲絲遲疑,葉蓁覺得滿心歡喜,緊繃的身體不自覺放松。這時,雁書一把推開沉浸在滿滿喜悅之中的葉蓁,轉身躍起,葉蓁急急撲上前去,卻什么也抓不到。說時遲那時快,在千鈞一發之際,葉錚及時出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后摟住了起跳中的雁書,兩人最終平安落地。如果葉錚晚到一秒,結局也將改寫,嘗試過才知后怕,雁書瞬間平靜了許多。
“雁書……”葉蓁快速爬到雁書身側,俯身抱住他的腿,放聲大哭,壓制多時的眼淚在那一刻噴薄而出。寂靜夜里,哭聲分外凄涼,聲聲落在雁書、葉錚的耳里、心上,兩個大男孩除了安慰不要哭泣之外,也是無計可施。
“蓁蓁,我錯了。”雁書滿懷歉意,鼓足勇氣,剖白內心,“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聽夠了冷言冷語,受夠了恣意捉弄,一心想要逃離卻無處可逃,只想以死獲得解脫,這就是懦弱、愚蠢又自私的我,活該讓大家看不起!”
“不,雁書,你比誰都應該得到尊重。如果不是太過絕望,誰想以死得到解脫?該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當你遭遇不幸的時候,原本應該與你并肩作戰的我又在哪里?對不起,對不起……”葉蓁一邊抽抽搭搭地哭泣,一邊不住地說著對不起。
“蓁蓁,你不要哭了,也不要那么自責,哭泣跟自責都沒有用,我們一起想辦法好嗎?”葉錚好言相勸,用手揉揉葉蓁的腦袋,想給她安慰與力量,誰知卻被葉蓁無情地推開了,葉蓁停止哭泣,眼神出奇地冷酷,激動地質問道:“葉錚,你答應過我,你會好好照顧雁書的。看著他走入絕境,這就是你的守護?對我的承諾嗎?”
“不,蓁蓁,一切與葉錚無關,在班里,他最幫我了。”雁書連連維護,葉蓁卻任性地毫不理會。
“對不起。”葉錚道歉,然而,眼神中的炙熱卻一寸寸地冰冷。他是真的傷心了,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葉蓁心想道,一絲悲傷流淌。
自湖邊風波后,雁書在家人的陪同下到醫院做了檢查,他得了輕度抑郁癥,接下來的事情變得理所當然,雁書轉學了,他的家人希望他能換個環境重新開始。雁書走了,也帶走了葉蓁與葉錚之間的聯系,就這樣,他們不再回頭,獨自高傲地走過余下的高中歲月。
我們離開熟悉的環境,揮手告別老朋友,盡管心有不舍,但我們知道,別離的不遠處是一方新天地,意味著我們將去往另一個地方,在那我們會邂逅什么樣的人?發生什么樣的故事呢?對于過去的眷戀終抵不過對未來的向往,我們勇敢奔赴他處,一路跌跌撞撞,只為遇見心中的美好。
2009年9月,葉蓁走出家鄉,開始一段異地的大學時光,正如往日憧憬中的一般,在大學校園里,葉蓁見識了形形色色可愛的人,參加了各式各樣有意義的活動,明明過得很充實,心卻似沙漏,豐盈流走,心終成空。
2012年12月20日,葉蓁永世銘記這個日子,她曾口口聲聲說過,絕對不相信第二天是什么世界末日,但說歸說,一切也要做最壞的打算。如果明天是末日怎么辦?當然得告訴我們在乎的人我們愛他。
于是一大清早,葉蓁撥通了爸媽的電話,說什么謝謝父母多年的照顧,很幸運能成為他們的女兒,如果有來生,還要做他們的女兒,說什么不是女兒不想,就怕老天爺不給她機會盡孝……結果可想而知,二老被嚇得不輕,還以為她出事了!最后,葉蓁費了好大的勁才力證自己一切安好。
經過上一段失敗的“告白”,葉蓁決心吸取教訓,無論如何都不可太過矯情,就跟平時對話一樣,想明白這一點后,她又忙不迭地開始下一段問候。電話那頭的聲音,親切溫暖有力量,聽聲音就知道他過得不賴,葉蓁的嘴角一直上揚著,她是真心替雁書開心,他終于熬過了寒冬,綻放在了春天里,在開放、包容、自由的大學,他寫詩,創辦詩社,吸引迷妹無數,一時風頭無二,早已不是昨日的雁書。
聯系了好多好多人,葉蓁卻始終按不下一個號碼,那串儲存多年的數字,葉蓁早已爛熟于心,多少次,她拿著手機盯著號碼顯示屏發呆,卻始終沒有勇氣撥通那串數字。記得高三畢業那年,葉錚特地找到她,留下了學校地址與電話,并叮囑她要同他聯系,葉蓁小心翼翼地記下地址與電話,然后瀟灑地轉身,揮手過去,大步邁進新校園。
如果太陽不再升起,那有些話就趁日落之前說出吧。葉蓁終于撥出葉錚的電話,她心跳加速,快要無法呼吸了。
“喂,您好……”電話那頭傳來女孩子的聲音,婉轉如鶯啼。
“號碼有誤?”葉蓁心里一千個問號,但還是要壯著膽子問一句:“請問,這是葉錚的電話號碼嗎?”
“是啊!請稍等,我叫一下他哈。”對方一直很友好。
“嗯……”葉蓁心不在焉地應答著,等待的過程好煎熬。
“喂,您好!”電話那頭終于傳來親切的問候,那是葉蓁朝思暮想的聲音啊,現在才聽到,仿佛隔著一個世紀一樣漫長。
“喂……”聽不到回應,葉錚再次確認道。
半晌,葉蓁才回過神來:“葉錚,是我。”她的聲音很輕。
“蓁蓁,是你嗎?”葉錚急切地追問。
“是我啊!”葉蓁肯定地答復。
“蓁蓁,你終于聯系我了,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早已把我忘記。”葉錚的語調半是喜悅,半是憂傷。
“葉錚,不聯系不代表不記得,一直以來,我都懷念有你的往昔,害怕自己的任性與固執留下無盡的遺憾,今天,我終于鼓足勇氣給你打這個電話……”葉蓁說出心里話。
“蓁蓁,如果這些話,你早點講該有多好!”葉錚發自內心地感慨道,打斷了葉蓁的敘述。
葉蓁頓時領悟,開始她的即興表演,笑著說:“其實我們心里一直認定對方這個朋友,早點說晚點說,從根本上講也不影響我們的友情嘛!葉錚,我現在很幸福,你也一定要幸福啊!對了,差點忘記時間了,我要去上課了,拜拜!”葉蓁火速掛掉電話,害怕再多一秒鐘,她就會撐不下去。
2012年12月21日,太陽照常升起,依然沒有葉錚的葉蓁,一切如昨,生活繼續。
突然,手機聲響起,葉蓁一接起電話,嘴角便不自覺浮現笑意。
“蓁蓁,對不起,我已經處理完手頭的工作,現在馬上前來與你們母女倆匯合。蓁蓁,你們安全到家了吧?小花蕊這一路還好嗎?有沒有吵你鬧你啊?”丈夫的聲音有一種讓葉蓁感到踏實又溫暖的魔力,葉蓁剛才還為過去而傷感,現在一秒鐘就被治愈了。
“是爸爸,是爸爸……”小花蕊手舞足蹈,興奮得嚷嚷個不停。
“還沒到呢,我正帶著小花蕊參觀母校……”葉蓁一邊笑盈盈地講著電話,一邊牽著女兒的手緩緩走向校門口……
用一段傷痛換一次成長,沒有人有義務在原地等你,但你有權利讓自己獲得幸福。如果回憶里的人已經走遠,唯有深深祝福,愿他安好,也祝自己幸福。
這是一個有依據的故事,但做了一些處理。如果故事的主人有機會看到,希望她會喜歡~最后祝大家,父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