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明天帶我去省里。
我在竹床上烙餅,瞪著眼等天亮。父親排山倒海的呼嚕和往常一樣拉扯,家里那臺唯一的老式電扇咯吱咯吱扭來扭去,每次轉(zhuǎn)到左邊都要嗡嗡顫抖幾下。這時我不由得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唯恐它偷懶不動,讓怕熱的父親睡不安穩(wěn)。擔(dān)心的事并沒有發(fā)生,熱乎乎的風(fēng)一陣一陣拂過眼睛閃亮的我。窗外月光鉆進(jìn)來,水一樣瀉在大床上,母親睡得很安靜,穿白色汗衫的頎長背影有著起伏的曲線。母親睡覺的樣子真好看,像小人書里畫的“如意”,那些古代的東西總是讓小小的我感到說不出的親切。
我住的新建縣屬南昌市管轄,不過我們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是南昌人,那是“省里”,省里人天生就是高級命。父親帶我去過幾次,逛馬路,看高樓,一間連一間的商店,洋氣的省里人,每回都夠和同學(xué)吹上幾天的。那些見過的世面,似乎在我們和城市之間產(chǎn)生了某種聯(lián)系,并且讓人莫名振奮。
迷迷糊糊中被叫起,吃了泡飯。母親早就上班去了,她是食堂的臨時工,負(fù)責(zé)做包子饅頭。父親讓我換好衣服,這就走。我只有一條白布裙子還比較新,領(lǐng)口袖口滾了藍(lán)色花邊。其實(shí)我更喜歡花裙子,可是沒有,不知道今年母親會不會做一條。涼鞋是新買的,紅色,有些寬大,母親說可以穿兩年。
父親牽著白裙子紅涼鞋的我去趕班車,凡出門他必一直牽住我的手。四路車在牌樓坐,約半小時一班。等來一輛,大家烏泱泱擁上去,不一會就塞滿兩節(jié)車廂。售票員摁下按鈕,“噗哧”一聲關(guān)了車門,車開始蠕動,人的身體也隨著顛簸搖晃。乘車的把心放下來,有座位的開始打盹,結(jié)伴的大聲交談。偶爾有雞鴨叫得沉悶,撲棱起一陣騷臭。售票員拿著票夾,左推右搡從人肉叢林中殺出一條路,她們的彪悍讓我心起敬畏。
駛上八一橋,風(fēng)大了許多,吹亂了頭發(fā)但很涼爽。江面上散布大大小小的船,像一只只黑色昆蟲,我沒坐過船,但這么看覺得它們有些丑。
沒有心思看船,因?yàn)檫^了橋就是南昌。一車的人爭先恐后擠出來,迅速分流,匯入眼前人潮如織的勝利路。
父親更緊地牽著我,走得很快,我望不夠路邊的店鋪和櫥窗,幾乎是被他拉著。來到一個路口,拐進(jìn)去,繼續(xù)沿街走。都是很舊的房子,壁連著壁,青灰色磚,或者木頭,老得看不出原色。我們在一座門洞前停住。門前坐一老奶奶,銀發(fā)佝背,正彎身摘菜。日頭明亮,門里暗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婆婆,秋香在屋里啵?”父親深深矮下身形,湊近老人大聲問道。
“在喲,在喲!剛剛都出來曬了衣裳。秋香唉,有人找哦!”婆婆轉(zhuǎn)向門里,扯著嗓子喊,沒曾想瘦小的身子居然蘊(yùn)藏著這么透亮的中氣。
“來啰!”伴著一陣細(xì)碎的腳步,門口出現(xiàn)的女人正是秋香姨娘。
我有六個姨娘,兩個舅舅,衍生的表兄弟姊妹不下二十個,每逢大年初二才在外婆家聚齊。母親是老大,二姨娘秋香和她最像,年齡又相近,在姐妹里最談得來。我對秋香姨娘的印象更深,因?yàn)榍澳晁齺砑依镒∵^一陣,還帶過幾包好吃的上海糕點(diǎn)。那段時間母親只要不上班就和姨娘湊一堆說話,說著說著會輕輕地笑出聲,有時候又突然都抹起眼淚。很晚了她們也不睡覺,總有說不完的話。
“姐夫,快進(jìn)來坐!”最像母親的秋香姨娘引我們往里走。她摸摸我的頭說,怎么這么瘦?要多吃點(diǎn)啊。聲音和動作與母親如出一轍。
從敞亮甫一掉入黑暗,眼睛一時適應(yīng)不了,只感覺拐了好幾次彎,不時碰到家具什么的。到了屋里,開燈,才看清楚是進(jìn)了一個小房間。
房間很小,都是木板壁,顏色和外面的一樣舊。窗戶也沒有,不開燈的話伸手見不到五指。墻角柜子上堆了幾個大紙箱,近門擺一張小方桌,勉強(qiáng)余有轉(zhuǎn)身之地。里面還有一間,大概是臥室。
秋香是嫁到省里的姨娘,竟然住在這樣的地方,比我家都寒酸。我本以為省里人都像電視里那樣,穿得洋氣住得寬敞,可姨娘的家真讓人失望。
姨娘從桌下拉出凳子,招呼我們坐,倒茶,拿桃酥餅給我吃。父親和她慢慢說話,好像是借錢,要帶弟弟去上海看病。我和弟弟常生病,總是聽到父母商量借錢和還債的事。
我對大人說什么并不上心,只盯著墻上的一幅畫像看。那是一個大哥哥,長得很好看,似笑非笑,有些像姨娘,不過我沒什么印象。相框上面掛著黑紗,我知道相片里的人已經(jīng)死了,鄉(xiāng)下堂屋里爺爺奶奶的畫像就是這樣。
吃完手里的餅,父親說要走,不肯留下吃中飯。姨娘送出來,又塞一包餅干給我。出了門洞,七月的太陽炫白炫白,我瞇起眼望向遠(yuǎn)處。斜對面“真真照相館”的招牌閃著富貴逼人的光澤,蓉兒說她姐的婚紗照就是在這兒拍的。
我問父親相片上的人是誰,父親說是秋香姨娘的大兒子,才活了十八歲。在船上做事,夜里從甲板上掉下去,連尸首都沒撈著,有好幾年了。
秋香也是苦命人喲!父親惋惜地說。原來我曾經(jīng)有個這么好看的哥哥,確實(shí)叫人感傷。
父親說帶我去兒童樂園騎木馬坐飛機(jī),我可高興了,粘著他快快走。到門口卻只有一把鐵將軍,不知那天為何不開放。我扒著柵欄看里面的花花綠綠,舍不得走,直到父親說去吃小籠包。
父親問我餓不餓,走得動就不坐車,我說走得動。天真熱,父親很愛出汗,后背濕了一片,白汗衫貼在身上,我看見破了幾個小洞。
那家店在東湖邊,有穿堂風(fēng)和大吊扇,比較涼快。父親讓我坐著等,他從包著的手帕里數(shù)糧票和錢,然后去排隊(duì)。
還是一籠湯包,兩個春卷,他帶我來吃過好幾次。父親去過很多地方,全國的事兒他都知道,他說這里的湯包皮太厚湯太油,比鎮(zhèn)江的還是差點(diǎn)。我最愛吃春卷,炸得金黃焦薄的皮下隱隱透出碧綠韭菜,咬一口又香又脆。父親說愛吃香的是肚里有蟲,人吃下去的營養(yǎng)都養(yǎng)了蟲子,所以我總也不長肉。父親算是胖的,他說要是能把他的肉貼在我身上就好了。
父親并不吃,只叫我全吃光注意別燙著。他放下人造革包,兩手撐在大腿上,頭頂?shù)跎葐鑶杞兄Σ[瞇地看我。父親很愛看我吃東西,好像那些東西馬上就能讓我長胖一點(diǎn),我也習(xí)慣了他的注視,并且常被哄著喂著多吃一口。
我全吃完了,父親很高興,說咱們回家去。路上他給我買了一支萬花筒,隔壁阿毛有一支,我也想要。新買的這支更大,里面變的花色更多,我想趕緊回去拿給阿毛看。
搭班車回到家已是下午,母親還沒下班,姐姐做的午飯,他們早吃過了。父親說不用再熱,直接吃了兩大碗。他飯量大,而且吃得很快,喝起湯來稀里呼嚕響。父親說要是我吃飯也有他這么香,一定會長肉。
那年我十歲,印象中此后父親沒有再帶過我去省里玩兒,尚存的記憶都是和同學(xué)一起去的。
懂事后父親告訴我,那次并沒有借到錢。不知道他們后來怎么去的上海。
家里一直窮,直到母親離去,直到我出嫁。可我從來不懂窮人家女兒的窘迫和自卑,因?yàn)楦赣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