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桃花源嗎?聽說過漁夫、太守和將軍的故事嗎?
——邢少君
秋夜里曠野干燥的涼氣和味道,倏忽入夢。每一年的秋天,空氣都是相同的味道。這是吸入鼻腔直達五內的記憶。盡管已離了家鄉很遠。
小男孩推開木格子窗,風一下子吹過來,迷了眼,又睜開。堆積在窗臺上的厚厚黃葉都飛進房間里發出碎裂的聲響。依山勢而建的閣樓這一面望下去正是上來的木樓梯連著小石子路。阿姐帶了一個陌生男子回來。男子從上到下只穿一件輕薄的白色內袍,濕漉漉貼在身上,呈現出雄壯的體態,肌肉輪廓起起伏伏,站得筆挺。男子先看到男孩,仰起頭來沖他淺笑。然后阿姐也望了過來。她的臉上都是血。一大片深紅的血從發際滲出來忽然蒙住了阿姐整張艷媚的臉。
如此驚悚的噩夢,刑少君不知道做了多少回。軍帳外天色明,號角聲起。這一帳內的六名士兵匆忙起身卷好鋪蓋,兩兩幫著穿上重且繁瑣的鎧甲。他一邊看著秦驚定手腳利索地給自己系上腰帶,一邊想著如何打發他走。要找的人已找到,只待合適的時機……不能讓自己人誤了。當初趁夜急走不告而別地下山,就是為不讓驚定跟著,結果他還是跟來,并一同混進這支前鋒軍。現在又寸步不離地監視他,唯恐他一轉手就提個血淋淋的人頭回來。
走吧,列隊了。秦驚定抿嘴沖他笑笑,眨眼說,又在想怎么對付我!少君只冷哼一聲,跟其他人一樣拾起刀戟出去了。略收拾后各隊長率領各隊士兵匯入帳營前的空場上,開始列陣。
一身盔甲的葉將軍霍霍生風從中軍帳出來,走到陣列最前方,巡視著整齊挺立的五千名兵卒。半晌方立定在正中位置高喊,將士們,我知道你們此刻的心情,我也和你們一樣!告訴我,你們想不想回家?
無人敢答,平日的訓練沒有這一項。將軍又拉開嗓子逼問,想不想——?
想——!秦驚定第一個回答,接著眾人齊聲應道,想——!想——!氣勢如虹。
想回家就給我干死前秦軍,斬下吳堅和吳榮的人頭,你們行不行?
行——!行——!
葉忠向身旁副將揚了揚下巴,副將便向人群喊道,光說不練怎么行?都給我動起來!說話間五千兵卒就迅速散開了,兩兩對戰演練起來。
少君持著劍散漫地和驚定比劃著,同時一雙眼睛不斷瞥向遠處的葉將軍。鋼盔下的人臉模糊在距離與陰影之中。太遠了,且周圍都是削劍揮戟的人影。他真想仔細看看那張臉。十五年了。他沒有一天不想起它。
演武的人群中有個少年被對手擊落了武器,跌坐地下。和他練習的人低聲鬼祟地說,快起來,要是被葉將軍看到……
葉忠早已看到,大步向這邊走來,戰士們紛紛停止了動作給他讓出通道。
若是在戰場上跌倒,你現在就已經死了!葉忠走到少年跟前,才發現他一直用左手緊捏著右肩,表情痛楚,便問,你的肩膀怎么了?
少年掙扎著叩拜說,將軍,我的肩上生了一塊癰疽,方才用力過猛,撕開了傷口。
怎么不找軍醫治療?
治了,還未痊愈。少年低頭說,藥材不是很齊全,敷了些跌打藥膏,金瘡藥也試過,就是不好。軍醫說,以目前的療法少說也要三個月才能康復。
眼下前秦軍步步逼近,不日就將開戰,如何能等三個月!葉忠說罷便將軍醫傳了過來。同時又向少年說,把上衣脫了我看看。
葉忠又說,我怎么看你的樣貌有幾分眼熟,叫什么?多大了?
旁邊人幫忙脫著少年的鎧甲又解開褻衣,白色的褻衣在肩膀處與瘡傷的血膿黏在一起,扯開時分外刺痛。少年忍痛答道,小人林子安,今年十六。
噢,我想起來了。葉忠俯下身盯著那塊紅腫爛膿血跡斑斑的癰疽,又看看他的臉說,林長松是你父親?
正是。少年說,家父是將軍的舊部。
是了。葉忠沉默了片刻,見軍醫到了,囑他診治。
三個月實在太長,葉忠向軍醫道,難道就沒有快速治好的辦法?
有是有,軍醫答,若是能吸出癰疽內的淤血淤毒,再輔以藥膏,不到一月便能康復,只是在這荒郊行軍,所帶醫藥器具都不完備又無補給……
都是廢話!葉忠道,滾一邊去。轉而環顧眾人道,將士們,大家出征在外,一晃多年,期間,全靠彼此扶持協助,如今這位小兄弟有困難,你們可有人愿意幫忙?
林子安所在隊的隊長立刻響應號召,沖著手拿鎧甲的一小兵道,趙五亭,你不是一向和林子安稱兄道弟關系最鐵嗎,你都不來?
趙五亭拼命搖頭惶恐地說,這實在太惡心了,要用嘴吸,我不行。
罷了,我來。葉忠說著就解下了鋼盔交到副將手中,迅速跪下身去按住少年的雙臂,微笑著說,忍一忍。
葉忠伏在林子安的肩頭,以嘴唇吸走毒瘡的膿血,含在口中,然后啐到地上。如是反復了幾次,方停了下來。林子安緊咬牙關,五官皺于一處,神色極痛楚。間或發出嗷嗷的呻吟。
圍觀的兵卒里三層外三層都開始議論。前排有人抹眼淚。后排一個個踮腳探頭地看熱鬧。
平時看葉將軍那么嚴厲,其實都是為我們好啊。一些小兵感嘆道,葉將軍把部下都當做他的家人!我父都不曾為我吮過毒瘡……
刑少君雙手撐在驚定的肩膀上把自己舉高,遠望著正在擦嘴的葉忠。輕輕冷哼,好一招苦肉計!看得我早飯都不想吃了。將軍收買人心的手段真是高明,一點不輸給燕太子丹。
好了沒有?我頂不住了!秦驚定顫顫巍巍地說,快下來!
早飯和午飯晚飯一樣,是白米稀粥加兩個饅頭。驚定靠坐在帳篷外面的草地上,一邊絲溜溜地吸著米汁一邊看著少君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你不是不吃嗎?
少君挨著他坐下說,那也不能把我這份白給了別人,給你吧。說著就把饅頭按到他懷里,又把粥倒進他碗中,因碗里本已空了。
你不吃飯要成仙哪?驚定又推給他。少君說,你是沒看到,林子安的那塊癰疽……
好了,你閉嘴。驚定乖乖埋頭又吃起來。只當聽不見,更不愿去想。其實他早就看過了,林子安和他們就住在同一間帳篷。都怪這亂世,東晉十六國諸侯割據,連年征戰。像這樣年紀的少年強征過來,無異于送死。
馬車來了!散布在營地里的士兵低聲歡呼著紛紛舉目。
原來是運送糧草的馬車從木柵欄門里駛進來了。不過看車上堆砌的貨物高度,又比上一次矮。
趙五亭掀開幕布從營帳走出來,沖一旁的邢少君問道,你說這次會有肉么?我已經很久沒吃過肉了。這趙五亭同林子安一樣瘦瘦矮矮,大概十七八歲的樣子。
邢少君出神地說,不知道,有也輪不到我們。不過這次的酒比之前多了。
秦驚定依舊蹲在地上啃著饅頭,仰頭聞了聞酒香,嘴里嗡嗡地說,有酒也不錯,喝了酒,睡覺就沒那么冷。
馬車卸了貨留在營地短暫歇息,運輸隊的首領則向葉忠領了情報預備回城遞交皇帝。官兵們和前線的士兵談笑了一陣,看到首領出來便跟著,架空車踏上回程。
及至后來運輸隊的車馬進了都城,便有許多百姓追上前打探前線消息,尤其是家中有參軍的,問個不住。有人把葉將軍為林子安吮疽的事傳了出來,林母聽了放聲大哭。鄰人問,你哭什么呢,將軍如此厚待你兒,是無上的殊榮,你應當高興呀。林母說,過去葉將軍曾為他父親吮疽,結果父親上了戰場寸步不移堅守陣地,最后死在了那里,我兒只怕也要死在那里了!
照例糧草到的日子,晚餐每人可多分得一些新鮮食物。于是夜間的篝火旁便響起了歡快的軍歌。士兵們每人一碗肉湯一碗酒,吃著喝著唱著笑著。
葉將軍早已吩咐火頭軍剔下所有骨頭天晴曬干,留到以后再熬骨湯,又叮囑不要將糧食緊張的事情泄露,但實際上很快大家心里就有數了,只不敢公開議論。葉忠豪飲了一壇陳釀,臨睡前來帳篷里巡視,探望臥病的林子安。
五人紛紛作揖行禮,唯有林子安一人躺在地上單薄的鋪蓋卷里,因傷在肩背,只得側臉朝下趴著休息。
怎么樣?敷了藥可好些,還很痛嗎?將軍醉醺醺地蹲在他身邊問。
好些了,林子安虛弱地說,只是傷口有些癢,多半是藥效所致。有勞將軍掛念,小人感激涕零。一面說一面落淚。
那就好,早點休息。葉將軍說罷又起身向眾人道,你們也一樣,早些睡了,不要吵擾病人。
是!其余五人擠在邊上目送他出去,又見他忽然停步。
葉將軍打量著邢少君說,小子,你瞪我做什么?
不等他回話,秦驚定搶白道,他這兩天眼睛有毛病,瞪大了就舒服些。又側身擋到少君面前吸引住他的視線,將軍你看,他瞪我瞪得更厲害。接著轉身笑笑說,將軍慢走,早睡早起呀。
葉忠酒氣上頭,沒再說話只轉身去了。
刑少君立刻跟出去,走到門口掀起布幔,又回頭指著秦驚定說,不要跟著我。
伺候葉忠的后勤兵小六肩上搭著一條汗巾,雙手拎著一桶熱水,正要跟進中軍帳,卻被刑少君攔住。
小哥,我來幫你。少君別有深意地笑著說,沒辦法,將軍點名今晚要我服侍他洗漱,你也看到了,他剛從我那邊過來的。
小六是跟在葉忠身邊多年的,以往也見過不少清秀少年被選來出火,因此沒太在意,只將汗巾和木桶交予他說,不要留下過夜。同時又向守在帳篷外面的兩個說,將軍與他有要事相商,閑雜人等不要再放進來。
刑少君便低頭進了帳篷,將水桶置于床邊。站在那里,沉默地看著四仰八叉倒在床上的葉忠。我們都睡地上,他卻有床。我們一個月沒洗過澡,他天天洗腳。我們三年不曾碰過女人,他隨時都有人泄欲。
少君緩緩地走到床邊俯下身,抱起他的頭,脫掉鋼盔又置于枕上。然后分別脫掉沉重的鎧甲和靴襪。
見他呼吸粗濁鼾聲如雷,被擺弄也未醒,便知睡熟了。將手藏于背后緊握著一支寒光凜凜的匕首。又輕輕叫了兩聲,將軍。
與此同時,秦驚定被賬外的侍衛攔住了去路——沒有傳召不得入內!他便沒說話,亮出手中令牌。
少君單手握著匕首俯下身去,刀尖對準葉忠的喉結,隔著一寸微微晃動,撲鼻的酒氣和震耳的鼾聲持續地刺激感官。桃花紛紛落地在一瞬間凋零腐爛,陶罐脆裂迸射出液體,酒香頹散,尸體上踏過嘶鳴的鐵蹄,紅的血,黃的泥,漫天腥氣。
手臂抬起,狠狠刺將下去。卻突然被另一只手扼住了手腕。少君流淚,望向驚定。驚定將他攬到一邊,眼中淚光溶溶。他貼在他耳邊,只說了一聲,走!同時迅速將偷來的令牌輕輕一拋,掛到將軍的鎧甲上。
兩人走出中軍帳后,小六又進去查看了一番,給葉忠蓋好了被子便提著木桶出去,回自己帳中睡覺了。
少君躺在被窩里依舊渾身戰栗,哭泣著不能自已。嘴里含混不清地叫著阿姐。驚定拍著他的背說,我不反對你復仇,因為我阻擋不了。可是你不能莽撞。如果你今天一時義憤殺了他,還能活著出去嗎。沒有葉忠這個常勝將軍,晉軍就等于輸了一半。屆時前秦軍便無所畏懼長驅直入,我軍能活幾人?將軍只能死在戰場上,不能死在軍營里你明白嗎。
少君其實從來沒有殺過人,這次失手并非都是驚定阻撓的結果。可是他的信念不會因此動搖,他把驚定的話都聽進去了,牢牢記在心里。在他的安撫下沉沉睡去。
日子雖苦,但終究一天天過下去。十一月,運送糧草的車馬遲來了好幾日,貨堆得比之前更矮了。葉忠親點了數目,又召集諸隊主將在營帳內議事。
此次出征,我領兵十萬,動用了馳車千輛,革車千輛,還要千里運糧。算下來,前后方的費用,招待外交使節的用度,物資的供應,車輛盔甲的保養補充,每日需要耗費千金。如此下去,絕非長久之計!葉忠道。
是啊,將軍,副將說,士兵們早已開始埋怨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今年大旱,莊稼收成不濟,百姓家里早就揭不開鍋。前秦軍那邊,又不進不退,只等我們斷了糧草再一網打盡。
另一名將士道,那就不要再拖了,干脆我們全力出擊,跟他們決一死戰!
話雖如此,但也需要詳細的部署,葉忠道,找你們來就是商議具體的作戰計劃。
中軍賬外北風呼號,操練了一整天的士兵們縮著肩膀擠在棚下領取伙食,不知何時開始,晚餐已沒有了饅頭,只剩稀薄的一碗米湯。即便是來了糧車的日子,也無加餐。
黃昏時分,灰白的天幕迅速暗了下去,這深濃泛霧的天色連著藍色的山影,包圍星羅棋布的帳篷,成為這支軍隊的永恒布景。誰也想不到忽然下起雪了。細碎干燥的雪花輕若羽絮,卻在所有物體朝天的一面無聲堆積。
凍,凍死了,這鬼天氣。上面怎么連冬衣都不發一件!趙五亭縮在單薄的被子里牙齒打顫。地上雖鋪了干草卻依舊很冰。入夜后,林子里像是沒有了活物一般死寂,大家雖然都縮在帳篷里,可是也沒幾個人睡得著。林子安的癰疽已經結痂,雖然也凍得發抖,可是只顧搓著手腳沒有說話。
與邢少君相鄰的是兩個年約四十的老兵。他們其中一人敞開了內穿的長袍,另一人便光著身子鉆進去抱住對方以體溫互相取暖。外面蓋的薄被聊勝于無。
還是老兵有經驗,少君縮在被窩里笑著說,我們也試試。驚定不答話,瘦長的身軀蜷成一團。少君便解開了內袍,又幫他脫了把他抱過去緊貼著皮膚。他便伸出手去扶著他的腰。兩個人側臉貼著側臉。
兩人的聲音近在耳邊,如同自己的聲音在身體里和耳腔里發出的回響和接收的共鳴。
驚定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少君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驚定說,你這兩句容易引人誤解。雖然詩經原文確是說征人之間的戰友情誼,卻常被后世用來指夫妻。我可是不好男風的。
少君說,那是他們用錯了。要誤解就誤解吧,我跟你還能有什么。但真相,絕不該被掩蓋。
驚定說,真相不重要。頓了頓又說,仇恨也不重要。
少君用力蹭了蹭他的臉,又把腿架到他腿上夾緊他,如果真相都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如果仇恨都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
活著,驚定說,活著最重要。
我已經是死人了,少君說,我是復仇的鬼魂。
你多久沒照過鏡子?驚定突兀地說。
我照鏡子做什么?這鬼地方哪有鏡子。
少君說,看看你自己吧。你長得越來越像他了。
那又如何?你開始討厭我了?
是。你現在的樣子讓我想起他。我感覺自己抱著的人,是他。
好,如果你真的討厭我,以后就不要再跟著我。少君狠狠地張開手掌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驚定的下頜,咬牙切齒地說,我們就此分道揚鑣!緊接著迅速用另一只手塞了一顆藥丸到驚定的嘴里,強迫他咽下,才把手松開。
驚定嚇了一跳,瞪著他的臉說,你給我吃了什么?
毒藥。少君冷冷地說,你死了就沒人可以阻止我復仇。
藥效發揮得比想象中還要快,驚定還想說什么卻已發不出聲音了,意識一片混沌,身子一軟就深沉地閉上了眼睛。
一早,少君就涕泗橫流地向隊長匯報,說秦驚定昨夜里被凍死了。入冬以來,餓死凍死病死的人為數不少,隊長也沒有詫異,只哦了一聲。然后匯報了將軍。
少君見到將軍過來,越發哭得撕心裂肺,幾度撲倒在驚定的尸體上。旁觀者都被這哀嚎的哭聲感染了,勸他節哀。
將軍按例派軍醫來驗了尸,確認呼吸心跳脈搏俱無,便要殮尸下葬。
少君哀求道,將軍,我與驚定自小一起長大,親如兄弟,我想一個人送他走。就讓我把他葬在外面林子里吧。以后每年清明節,我都來上墳。他這個人有潔癖,要是和其他不認識的葬在一處,肯定睡不習慣……
好,你去吧。不要離軍營太遠,早去早回。將軍嘆了口氣出去了,隊長也不再管,埋死人到底是件麻煩事又晦氣,其他人都是草草了事,這一個,既然有人愿意送終,交給他去辦就是。
我幫你吧。林子安拍了拍少君的肩膀說,讓我也送送驚定。他人那么好……說著就流淚了。
我們也去!帳篷里的另外三人都一臉哀傷,搓手哈氣愣愣地有些不知所措。死亡的突襲,冷不防喚醒了沉睡的絕望。絲絲縷縷的寒氣穿過鎧甲和衣物的孔隙直滲入骨髓。
雪停后的第三日,一只藍灰色羽毛的鴿子飛落在軍營的空場上,被通訊兵捉了,解下腳爪上紅線系著的細竹筒。安插在前秦的探子傳來了最新密報。
葉忠看過竹筒里的帛書,便順手扔進取暖的火爐里燒掉。接著召集各主將到中軍帳商議作戰計劃。
這一日的三餐都格外豐盛,不僅有久違了數月的米飯,還有煮爛的干菜和濃濃的骨湯。有經驗的老兵都知道這是上路飯,到底開戰了。
厚厚的積雪尚未融化,月夜的藍光已籠罩在身上,十萬大軍向敵方進犯。只因雪地吸弱了行軍的聲音,使得這批游動的征人恍若漫山遍野的幽靈。
凌晨的天色逐漸發白,晉軍到達前秦軍陣地數里之外。葉將軍一聲令下,群起而攻,嘶吼聲震天,十萬兵蜂擁而上揮戟豎劍。戰車,弓箭手火力全開。葉將軍親自帶領五千前鋒軍騎馬打頭陣。
前秦軍營地近了又近,號角聲催醒夢中人,敵方一片混亂,數萬人驚慌應戰。
殺——!晉軍在葉忠的帶領下士氣大震,一路勇猛殺至前秦軍陣地,推倒木墻,與敵方兵將浴血奮戰。刑少君與他所在分隊緊隨葉忠馬后開天辟地。在箭雨中,在矛戈下,天空中血肉橫飛,白色的大地染遍鮮紅。看著敵軍一個個倒下,戰友一個個倒下,趙五亭恐懼萬分,趁人不防便扳開了一具尸體擋在身上躺了裝死。被血滴濺了頭臉的林子安卻越戰越勇,嘴里不停罵著,狗娘養的,都是你們,害我有家不能回!都是你們,殺了我父親!他繼續,繼續狂舞著傷痕累累的雙臂,在盾與劍的掩護下昂頭向前,直到一截長矛帶血從胸口穿出。邢少君無暇顧及這些,憑著一身武藝對付敵軍不在話下,只是一路緊緊尾隨葉忠,深怕混亂中走失。
葉忠本是身經百戰的常勝將軍,雖被亂箭掃射滾下了馬,但依舊傲然挺立,此時已斬下敵軍副將吳榮的首級,拋向天空,然后又以一擋十地殺個不住。誰料敵軍首領吳堅覷機偷襲,飛擲長矛穿透自己人的胸口刺中了葉忠。同時因為分神不暇,吳堅手臂也中了一箭。邢少君趁此機會推開了肉盾,擋在葉忠身前護著他說,將軍先撤吧,前秦已敗了!
葉忠一手執劍,一手緊按住胸口的血窟窿,幸好有厚厚的鎧甲加上前面的秦兵擋著,不然。
譚將軍,少君向遠處的副將大喊,你們乘勝追擊,我先帶將軍處理傷口。
好,副將道,路上小心!
不行,葉忠道,我還能撐著,眼看就要大獲全勝……
將軍不知,小人也學過醫術,你的傷勢需要立即止血,且不宜再戰。少君說,我們去包扎了傷口再來不遲!
好吧!若是年輕個十歲,葉忠才不會把這點傷放在眼里,只是年紀越大越怕死了,身體各項機能早已開始衰退,贏都贏了,面子穩穩地蓋在臉上也丟不掉,還逞強做什么。
邢少君在自己人的掩護下,攙著葉忠躲進了偏離主戰場的樹林里,又刺死了幾個散兵,最終找了個茂盛的蘆葦坡藏身。
此時另一邊,吳堅早已在親信部隊的護送下倉皇隱退。前秦軍見副將身死,主將中箭而逃,紛紛丟盔棄甲倉皇撤退。口中大喊,秦軍敗了!秦軍敗了!
譚將軍大笑著,命人吹起勝利的號角。一些士兵們興奮呼號了幾聲過后,方覺精疲力盡,一屁股就跌坐到地上。尸體下躲著的人也陸續爬了出來。
忽然有人像發現了什么,驚叫道,大將軍怎么還沒回來?
是啊,大家紛紛四望,不見將軍的蹤影。
該不會?
駕!駕!激烈的馬蹄聲驟起驟落,從幽暗的綠林中飛馳而來,馬上抽打皮鞭的正是葉忠。
東晉軍占領了前秦軍的營地,收集起所有帶不跑的車馬糧草和物資,離開了這尸橫遍野的地方,往前數里再另尋了一處安營。
至夜,卻有一名裹著塊鹿皮身穿單薄內袍的男子來到木墻外,對守門的士兵說,我是前鋒軍黃氈隊部下的秦驚定。
到了新駐扎的軍營里,看著一堆堆篝火旁沉默的沒有表情的士兵,覺得他們的臉有些很熟悉,有些很陌生。還有一些人失去了蹤跡,應該是死了。他是從堆滿尸體的戰場走過來的。
有面熟的人認出他來,不由得駭然失叫,鬼!引起一陣恐慌。
我不是鬼,秦驚定把身上的鹿皮扯了扯,這皮雖暖但蓋不住全身,腿腳還是凍得麻木了知覺。
他不是死了嗎?人們紛紛避讓。
秦驚定大聲說,我不是鬼,我沒有死。然后又問,邢少君呢?我怎么沒有看到他?
邢少君死在戰場了,為保護葉將軍英勇犧牲了。有人說。
你說什么!秦驚定愣了一下,眼神兇狠而不可置信。找到自己最熟悉的帳篷,兩個老兵和趙五亭還在,另外還有三個不認識的。
趙五亭,驚定急迫地問,刑少君呢?
人人都說少君死了,但他就是不信。最后他去找葉將軍。
守衛者說,葉將軍在養傷,閑雜人等……
我他媽不是閑雜人等,我是秦驚定!我來找邢少君,我要問問將軍,他把邢少君弄到哪里去了?
讓他進來。中軍帳里傳來熟悉的低沉男聲,此刻因疲憊而更顯蒼老。
驚定掀開布幔門簾,徑直走到將軍床邊,一旁的火爐的黃光映著他五官深邃的臉,他的胸口纏滿了被血色侵染的紗布,肩上披著寬敞的棉襖。
你不是死了嗎?將軍瞪著他,也和別人一樣地問話。
少君在哪?
外面的人不是告訴你了嗎,他死了。我親眼所見,為掩護我而死。將軍說,打仗就得死人,沒有辦法。你還沒告訴我,你怎么活著?
驚定沉默了,咽了口唾沫,方顫顫地說,少君他知道我功夫差,體質虛弱,他怕我死在戰場,就想辦法趕我走,他給我吃了龜息丹送出軍營。我身上這張皮,是他臨時打來的。他,他……他不會死的,我知道,他還有仇沒報。
哦?將軍好奇地說,什么仇?少君是為我犧牲的,你只管說,這仇我替他報!
算了。秦驚定失魂落魄地轉身,又聽見將軍說。
既然都離開了,為什么還回來呢?
我沒有家了。驚定不回頭地說,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去哪?
葉忠將秦驚定編制入后勤部打雜,讓小六帶著一同伺候他起居飲食,知道他是孤兒,又機靈,便決定回鄉后收入將軍府做侍從。
這一日盤點了人數,安撫了傷殘的士兵后,葉忠又與眾主將商定了回程的計劃,用過晚飯后回到帳篷。驚定為他更衣,將鎧甲鋼盔掛在木衣架子上,然后拔出了配劍用巾帕細細地擦。
你喜歡這把劍?葉忠道。
這是少君的劍。驚定說。
是。那天我們在蘆葦蕩遇到十幾名敵軍,我被除了武器,葉忠說,他將自己的劍給了我,他武藝很好,只用劍鞘就擋住了追兵,只可惜寡不敵眾。我脫身后就再也沒看到他。最后一次我往回看的時候,他已經倒下。
驚定歸劍入鞘,什么也沒說,轉身去了。
大軍修養了幾日便揚起露布踏上歸途。
路上又下起雪,山路崎嶇不好走,但士兵們的步伐卻是輕快的。回家的路遠比想象中漫長。當初來的時候,并肩而行的不知是誰,如今凱旋而歸又不知是誰。逝者的亡靈自高遠的天空中結成了雪花,紛紛揚揚緊隨生者的步伐。雪融在肩頭融進了枯發,只能以這種方式跟著他們一起回家。喜悅與哀傷,疲憊與活力,都化為深深淺淺的印跡,最終留在了身后走過的路。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抵達東晉都城建康是一個月后的事了,面圣后,封了賞賜,葉忠才得回府。故土,府宅,親眷,一如往昔。只回鄉的人不同。
葉忠鮮少與家人同樂,總是喜歡獨自一人待在書房,有時在庭院中演武,因此家人都很憂慮,不知其苦惱,甚至一度派御醫來診治,卻被葉忠轟出了房門。
秦驚定每日跟在葉忠身邊,伺候筆墨,照顧起居,話亦很少。后來將軍之妻王氏請了一些同部兵將的女眷來閑談,方知此次前線回來的男子都變得異常沉默。便寬了些心,皮肉之傷能快速愈合,但心理建設尚需時日。
三日后,葉忠進宮覲見孝武帝,秘參了武陵郡太守袁介一本,指他貪贓枉法,搜刮民財。
孝武帝說,你遠在都城,怎么對武陵郡太守之事如此清楚?
葉忠道,陛下不知,袁太守曾是末將的舊部,后來才分配至武陵。吾妻王氏亦為武陵人,故此常去岳家走動。更兼昔年內亂,我駐守武陵郡多年,深知袁介之為人。這些年來,他魚肉鄉民,搜刮民脂民膏,斂財暴富,只一搜便鐵證如山。
孝武帝沉思了片刻,估計葉忠與他有私仇,此番擊退前秦兵勞苦功高,不如讓他了卻心事只當是論功行賞。點頭道,既然你已查清他的案子,此事就交由你全權處理,必要時先斬后奏也無不可。
謝陛下。微臣告退。葉忠躬身退出,回到府中便打點行裝帶了秦驚定等一行人領軍出發。
雖無通知,但袁介早已得到小道消息,出府迎接。
恭迎葉將軍!袁介領著部下埋頭跪在門口,不曾想他竟興師動眾帶了一支部隊來,豁啦啦一片圍在府外。回岳家探親何須如此?正疑惑間,又想,我與將軍一貫交好,怎么跪了半晌無人應答。于是抬起頭來。
目光相接的一刻,葉忠才微笑著說,免禮。
我已預備了酒席,為將軍接風洗塵。袁介延客入內。又見他身邊始終跟著一個年輕俊逸的小將,便道,這位是?
他是我的貼身侍從秦驚定。葉忠隨口說著,便大喇喇叉開雙腿在席間坐下。又向驚定說,你也坐。
丫鬟們紛紛上了熱菜來,又溫了酒。袁介忙斟酒。
只我三人飲酒,太冷清。袁大人酒量本來就淺,如今又一把年紀更是不行,只怕不盡興。你且再找一人來陪酒。
哦?將軍要找誰來?我立即派人去請。袁介聽這話,也分不出是貶他還是體貼他。幾年不見,葉將軍的臉色竟和往日不同了,說話也沖,從前對他還是很和氣的。也許是此次立了軍功,平添了幾分狂躁。
李爭。葉忠面無表情地說了個名字。
找那漁夫來做什么?袁介怎么也想不到葉忠要找他,驚愕中又感到幾分異樣的惶惑。
他可不是漁夫。他不是你的探子和心腹嗎。葉忠笑道。
這話怎么說的呢,將軍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您的舊部,李爭是我的舊部。當年他犯了軍紀,我保他一命,改名換姓去做小老百姓。他知恩圖報,便常與我閑談些民間故事罷了,算什么探子心腹呢。將軍這會,怎么突然想起他來了?
是這樣,葉忠道,我身邊這小將本是武陵人,只因從軍多年離家。他這次回來聽聞從前青梅竹馬一女郎家生變故,流離失所不知去向。現在他著急要找她,只是沒有人脈。我想李爭久居民間,又常入集市販魚,見的人多,故托他來幫著找一找。
原來如此,袁介道,我這就派人去請。
趁袁介出去的空當,驚定詫異地望了葉忠一眼。葉忠只端起酒盅向他比了比,然后一飲而盡。驚定也飲了。
不多時袁介回來,三人開動邊吃邊等,間或聊些陳年舊事彼此敷衍。酒過三巡,下人來報說,李爭家眷道他打魚去了,現漂在水上不知何處,恐怕一時來不了。
葉忠起身道,那就不必等他了。袁介,你知道桃花源嗎?聽說過漁夫、太守和將軍的故事嗎?
袁介大驚,呆坐不語。驚定亦抬起眼睛,望著葉忠在房中踱步,走走停停。
袁介當然知道,十五年前也是在這樣的酒席上,他和李爭對飲,曾經也無限向往過這樣一個人間仙境。
那夜,是李爭失蹤十日后第一次重現,他舉杯道,那日我府上的廚娘去買菜回來說兩天沒見你擺魚攤,我就奇怪,你一向勤勉,又無其他生計,怎么突然不做生意了。我到處搜尋你的下落,還以為你死了。你妻子都急得哭死好幾回。這些天到底去哪里了?
這里的事情不值一提。永遠都不要告訴別人你來過——夢君的話猶在耳畔,李爭思前想后欲言又止,緘默地抿著酒杯發呆。
罷了,你不愿說我也不勉強。來,喝酒!袁介笑著又說起昔年在軍營里同甘共苦的往事,流露出對少年時代無限的懷緬。
李爭在服役期間曾與一隊長發生沖突,失手將其打死。依軍律是要處以死刑,幸虧當時的小將袁介與他交好,周旋應酬,敷衍了過去,使他除了軍籍改名換姓,從此打漁為生撿回性命。因此后來袁介做了太守,他對他從來知無不言。
多喝了幾杯后,李爭終于忍不住將自己在桃花源的經歷告訴了袁介,又囑他不要外傳。
袁介當時便答應了,驚異了一回也沒有太在意,甚至于不大相信這個故事。過后,袁介收到駐守本郡的將軍葉忠傳令他籌備軍餉,他才又想到這件事。連年征戰,靠近駐軍的郡縣物價飛漲使百姓財富枯竭,政府又增稅,加上荒年不收,最終全部都陷入貧窮,根本籌不出糧餉。于是他苦悶掙扎了幾日,便將桃花源的所在告知了葉忠。沒想到葉忠不忍將士們飽受饑寒,為掠奪物資屠了桃花源全村性命。其實他當然想到了會有這樣的結果,告訴葉忠,就是給他暗示。只不過因為他沒有直接動手參與殺戮,所以一直欺騙自己,這些人的死與我無關,從此心安理得。
可是,今日葉忠這個劊子手,為何重提此事,還如此為死者義憤填膺,莫非有冤魂索命,令他中邪?
你大概沒有見過桃花源是什么樣子。葉忠道,那是個很美的地方,你這樣卑污之人,就是想象也想象不出。如果你想知道,等你死了,桃源村的人會慢慢告訴你的。
將軍,你究竟是怎么了?袁介駭然起身望著葉忠,你中邪了!來人!來人!
太守府的人全部被葉忠的手下控制了,此時沒有人聽得見他的號令。
葉忠抽出了隨身佩戴的長劍,劍鞘順勢丟落地上。
袁介臉部肌肉開始抽搐,不知是哭是笑,只狠狠說道,葉忠,那場屠殺你才是主謀,我充其量就是個報信之人,你怎么反倒怪起我來了。難道你要為那些村民復仇?你這是唱的哪一出?我看你是真的中邪了!
我不是葉忠。將軍說著站在袁介的椅子背后,單手手肘勒緊他的下顎使他面部朝上,渾濁散黃的雙眼正對上自己空洞的雙目,另一只手橫劍往脖子上一抹,血漿噴射而出流向滿桌饕餮。
我是復仇的鬼魂。他松開手說。
此時秦驚定雙目圓睜神色黯然地起身,邊扶著墻邊踉蹌地走過來,直走到門邊。
你要去哪!葉忠怒喊。
驚定轉身背靠著墻緩緩滑落跌坐地上,止不住哽咽慟哭。
葉忠扔掉劍,在他身邊蹲下說,我是少君,我是少君啊。你不認識我了嗎,從小和你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掏鳥窩一起捏泥人的少君。你看看我!
驚定不斷推開他的手,別過頭去回避他的目光,緊閉雙眼口中嗚咽著說,你不是少君,你不是!
少君抱他,卻被他用力推搡。但少君還是強制將他攬入懷中,聽任他掙扎。直到安靜下來,無力地伏在他肩上。
還有一個就結束了。少君說,我們明天去找他。
少君將太守府中搜出的大批金銀財寶名貴字畫和器皿清點了數目做賬,又將府上無辜家丁遣散,其余親眷暫時收押候審擇日再酌情發落,當晚則命手下在此駐扎下來。
夜晚的街市上,商鋪屋檐下的紅燈籠格外招搖。少君拉著驚定走進人群中,企圖用喧嘩的人聲來掩蓋心中空洞凄涼,只是滿目的生人面孔、種種繁華熱鬧都不能入心。無家可歸的人,在茫茫人海中越走越孤獨。
桃花院?少君停在一棟紅色的閣樓下面,仰頭冷哼,妓院就妓院,叫什么桃花院!又望著門口攬客的妖嬈妓女道,這些庸脂俗粉,也配得上桃花院的名頭?我們去拆了它!
老鴇見來客著裝不凡,拍手叫了五個美女出來站成一排,笑說,您看中哪個就挑哪個。
全部都要!少君只掃了一眼,扔下兩錠黃金便拉著驚定入了最大的房間。
驚定坐在椅子上穩如泰山左擁右抱,隨妓女口舌招搖,上下其手地服侍他。少君早被三名女子簇擁倒在床上。他粗暴地撕開一名女子的紗衣,扯掉羅裙,將她架在腰間,埋首入胸前吮吸啃咬。
兩個人各自與手中妓女肉體撕磨,眼前浮現同一片兒時記憶。
溪邊的桃花樹下,漁夫半敞的白色內袍濕漉漉緊貼肌肉,抱著阿姐瘋狂地交媾。阿姐柔軟的雙臂勾住他的后頸,與他唇舌交纏。漁夫撐起粗壯雙臂將阿姐兩腿抱起掛在腰間,使她后背抵靠樹上,猛烈撞擊。滿樹的粉色花瓣成片地飄墮,一陣一陣的花雨如云如霧隨著大地震顫落個不停。十三歲的少君和十歲的驚定躲在矮樹叢后呆呆觀望。少君將驚定抱在懷中,以手掌遮住他的雙眼,可是驚定又將他的手指拉開了一條縫隙。
公子你弄疼我了,求求你,求求你輕一點!少君身下的妓女哭泣著央告,可是不起作用。少君又分別與另外兩名女子猛烈交合,直到精疲力盡地癱在床上。地下鋪的毯子上,驚定也泄過了兩次,躺著不動了。妓女們倉皇地拾起衣服穿著出去了,見怪不怪,以往也遇到過粗暴和變態的主顧,這一次雖然受了些苦也沒有太埋怨,人各有命,掙的就是這份惡心錢。
過來,驚定。過來。少君無力地說。
驚定爬到床上,與少君抱在一起,如在軍營的日子,同袍而居,闔然睡去。
天明后在路邊攤鋪吃過早飯,少君和驚定找到了漁夫的家。
身穿藍色布衣的李爭在院子里將成筐成簍的鮮魚裝上馬車,準備運往集市趕早售賣。
葉將軍?見門口忽然站著一老一少兩名男子,他便叫了一聲。
小人拜見葉將軍,說著就單膝跪地兩手作揖。
爹。此時一個年約弱冠的男子又搬了一筐鮮魚出來,見有人便停了手。然后一個人老珠黃的婦人也從屋里出來。
還不過來拜見葉將軍!李爭把妻兒喊了過來齊齊跪下。
行了,李爭,我今天是來找你一個人的。你跟我來。少君說著便轉身。
因為李爭住在河邊不遠處,走著走著就到了河灘上。
我想借你的船一用,載我們去個地方。少君看到泊在淺灘里的斑駁木船。
去哪?李爭忐忑地望著這兩個不請自來的人。雖是曲裾深衣平常裝束,腰間卻懸著醒目的長劍。
我指路,你只需要撐船。少君不容置疑地盯住他。
李爭無法,只得解開了綁在木樁上的纜繩,讓二人上了船,撐起竹篙劃入水中。綠波蕩漾推送著木船溯源而上。時空在破碎的記憶中起伏。
十五年前的一個秋日,武陵郡漁夫李爭撐船入河捕魚,逆著水流漸行漸遠。發現水源處有一片桃林,花開灼灼,甚為驚異。此處的桃花竟然在秋天開放。粉白花瓣飄散如雨,漫天漫地,將寂靜山谷裝點得美如仙境。漁夫欣然前往,走到桃林盡處,通過山巖間一條狹窄的一線天小路,到了與世隔絕的桃花源。
在澄澈見底的溪流邊,他遇見了正在浣衣的女子刑夢君。
姑娘,請問這是什么地方?李爭沒有上前,只彬彬有禮地溫聲問詢。
刑夢君擰干了手中衣服,堆進木盆。站起身來愣愣地說,這里是桃花源。你怎么找到這里的?這里從來沒有外人來過。
李爭盯著她秀麗緋紅的臉頰說,你長得真好看,你是仙女嗎。
夢君笑笑說,仙女還用得著洗衣裳嗎,公子別取笑我了。
李爭說,外面在打仗,內憂外患,亂得很呢。你知道嗎?
夢君搖頭說,我們這里從來沒有打仗的事,連打架都不曾有,唔,只有小孩才會打架。
沒想到世上會有這么一個遠離紛爭的地方。李爭感嘆。
夢君笑著說,來者是客,我帶你去村里看看。
兩人沿著小溪走了幾十步,就看到一片寬闊的平原,道路通達,路邊有成片金色稻田,屋舍樓宇鱗次櫛比,繁茂的桑樹被種植在房前屋后遮蔽成蔭。雞啼,狗吠,人聲,皆在耳畔。人們往來耕作的方式,衣著打扮的樣式,都跟外面的人相仿。
李爭一面劃著竹篙,突然回頭看了驚定一眼問,這位小哥是?
少君道,他是我的隨從秦驚定。
秦驚定?李爭嘀咕著說,這個名字我好像聽過。
村中人都好奇地向陌生人張望,一群小孩子嬉笑著圍上來探頭探腦。快來啊,驚定!有個結實矯健的小男孩手里舉著風箏退著步子,邊招呼對面的小孩,邊倒著向后跑,不期撞在李爭身上。
你是誰?你不是我們這里的人。男孩說。
夢君解釋道,這是我弟弟少君。
陌生人笑著說,我叫李爭。
少君揚了揚紙扎的燕子說,是風箏的箏?
不,男人說,是爭氣的爭。
沒意思!少君冷哼一聲就拉著驚定跑去玩了。
李爭隨夢君走到了一棟依山勢筑起的木閣樓下,便是夢君家宅。
夢君的祖父母和父親都齊坐一堂,陪著李爭喝茶說話。她便和母親去后廚殺雞取酒,燒飯做菜。不多時,家里來了許多鄰里鄉民,個個面容溫和,笑容淳樸友善,圍著李爭問長問短。
夢君的祖父是此地推選的邑長,滿頭銀發道骨仙風,撫弄著下頜的胡須說道,自從先祖躲避秦時戰亂率鄉民到此,已經五百年。不知外面如今是哪一朝哪一代?
李爭道,不好說了,現今國土破碎,諸侯割據各占一方。北方五族胡人混戰,分十六國,其中前秦最強。南方則是我東晉的天下。如今已是東晉太元五年。
李爭又大致說了些前朝的事,秦朝以后是西漢,再是東漢,再是三國,再是西晉,再是東晉。所有人都聽得十分入迷,見這邊開飯了,鄉民們才不舍地離去,并邀請李爭輪流到他們家里去。
晚間少君和驚定也在席間吃飯,一家其樂融融。在桃花源,不僅家庭和睦,連鄰里也不分彼此。小孩們更是看到哪家有合胃口的飯菜就去哪家吃著,沒有什么禮制拘束。也無雞鳴狗盜之輩。人心至誠至善,夜不閉戶。少君吃完就向家人說道,我今夜去驚定家里睡。然后便兩個人拉著手跑了。
李爭住在夢君家里足有十天之久,期間又拜訪了許多人家,都受到熱情的款待。此地物產豐盛,完全不像外面天災人禍處處都鬧饑荒。不但人們辛勤種作自給自足,而且連上蒼也格外眷顧。山清水秀,桃花四季長開不敗。獨立的氣候長年適宜莊稼生長,不澇不旱。
李爭惦念家中父母和妻兒,沒了他賣魚的收入,只怕日子要難熬,因此打算回家。
臨行前,李爭垂淚和夢君告別。夢君卻笑著說,你走后不用記掛我,能夠認識你已經很滿足了。一切都是緣分。
李爭走到一線天路口,抬頭看看這片花樹的天國,又抱了抱夢君說,這真像一場夢。
夢君撫著他的臉說,你就當這是一場夢吧。把一切都忘了。這里的事情不值一提。永遠都不要告訴別人你來過。
李爭回去時,因想到此處路徑隱蔽難尋,便沿途都做了標記。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后來葉忠和他的親信部隊就是通過這些標記找到了桃花源,并且殺人越貨,縱火毀尸滅跡,把所有記號都抹去了。
船行至河流上游,少君讓李爭停在一片荒野邊上。桃林已毀,十多年再見,連殘余的朽木都不見幾根,只是枯草黃黃凄凄,大片覆蓋著亂石廢土。
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
李爭神色激動,他后來聽說了葉忠從神秘村莊掠得大批糧草之事,重新來過桃花源,但是看到的卻是地獄般尸骨縱橫的景象。為此,他這十多年來常常夢見夢君渾身血淋淋地向他索命。
走吧,到里面去我告訴你。少君說著讓他走在前面,通過一線天,走進已是廢墟和墳墓的桃花源。荒煙蔓草依偎著焦黑的斷壁殘垣,散發出幽森的怨氣。
李爭跪倒在溪邊,以雙手插進鬢發抱頭而哭。他的哭是哽在胸腔內的沒有聲音的哭,仿佛喉嚨被堵住了有口難言,脖子被勒住了青筋畢現。
少君抽出長劍指向他道,你知道桃花源嗎?聽說過漁夫、太守和將軍的故事嗎?
殺了我吧!李爭跪著向劍尖移動,倒逼著少君后退了兩步。
我會滿足你的,不過我有一個問題,你必須如實回答。少君含淚說。
你阿姐是我此生最愛的人,我回去后沒有一天不想她。李爭松弛的面部擠出一絲僵硬的微笑。他仰著脖子說,只可惜她是天上神仙,而我是凡夫俗子,此生有緣無分。我對不起她,對不起桃源一百三十七戶的每一個人。
你答應過她,不會將這里的事告訴任何人,為何言而無信?少君臉上滾著淚珠極力克制憤怒。
世上的事并沒有那么多為什么,只是湊巧了,發生了,無可挽回了……然后,就這樣了。
我不殺你,少君放下劍說,因為你活著會更痛苦。
可是仍然有一把劍洞穿了李爭的心臟。是秦驚定。他看著李爭眼中最后的懺悔和終于獲得解脫的喜悅,然后又把劍抽了出來。
還有一個就結束了,驚定說著又把劍指向少君。
你要殺我?少君笑。
對。驚定說,你不是少君,你是葉忠。
還記得我的閣樓嗎,我們常睡在一起,聽阿姐哼著那首童謠。少君說著就哼唱起來。阿姐溫柔母性的聲音也從空茫處隱隱傳來。
連你都不認我了。少君呆住。又說,難道你不記得,那天我們躲在地窖是怎樣緊緊抱在一起?大人們被軍隊屠殺,大火燒盡一切……師父騎靈鹿而來,救我們出去,養在深山……你善習文,我善習武,相伴十五年,直到師父隱匿無蹤,我下山你又跟來混進了軍隊……
驚定說,那又如何?你記得這一切都沒有用,因為你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你不再是我認識的秦少君了。
是,少君說,我每日每夜被憤怒煎熬,無時無刻不想復仇。我記著那張臉,畫了無數他的畫像。你看連上天都幫我,讓我變成了他的樣子,終于我把他們三個都殺了。
少君說到這里愣了一下,好像悟到什么,突然向前撲過來撞到劍上。
長劍又經過了一顆跳動的心臟,似乎也不堪心靈疲憊的重擔,垂下去斷開了。
那天的蘆葦蕩里,葉忠被脫了頭盔和鎧甲置于地上,準備讓少君包扎傷口。少君卻憎惡地站在他面前,露出了本相。葉忠不由把劍握緊了些。少君即刻一腳,將劍踢入湖中。然后他騎在葉忠身上雙手握劍刺進他的傷口,血如噴泉汩汩奔涌。
你知道桃花源嗎?聽說過漁夫、太守和將軍的故事嗎?
少君邊說邊著力將劍刃在傷口里旋轉攪動,看著葉忠瞪眼含血,咽下最后一口氣。那是他第一次殺人,很成功。他笑著,然后哭了。他感覺到身體里骨頭的重新變形,皮肉的扭曲,以為是絕望令他產生錯覺。
他橫劍舔血,又拋尸湖中,直到臨走時無意中一瞥,看到自己的臉,完全變成了葉忠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