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白九
[一]
今天是猶盡的婚禮，今年是我和猶盡相識第十八年。
收到猶盡的婚禮邀請函那天，我正在抱著奶香鍋吃著泡面，霧氣層層迭起迷住了我的雙眼。婚紗照很漂亮，背后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和藍天。她的丈夫是她從小到大都喜歡的類型，高大威猛，留著帥氣絡(luò)腮胡，如同一匹野馬的猶盡站在他邊兒上顯得溫婉大方，流露出幾分女孩子該有的嬌羞。
真不像我的猶盡啊。
我的腦海中回憶著認識猶盡以來的一切，久遠的往事混著眼前的水光糊成了一團，大片斑駁的色塊占據(jù)這我的意識海，狂妄得叫囂著。
“新婚快樂，猶盡。”
“易唯，你一定要來?！?/p>
“好，我答應(yīng)你?！?/p>
時隔七年，我終于和猶盡說上了第一句話。
可是猶盡，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真的好想你。
[二]
猶盡是我年少時最耀眼的一道光，這道光支撐著我熬過了一年又一年。
認識猶盡的那年我才七歲，跟著外婆回到這個小城鎮(zhèn)之前，我曾親眼看到那個總跟在父親身旁邊的秘書阿姨上了他的床。我躲在門口不敢出聲，后來我才知道那原來那叫“茍合”，那個阿姨叫“小三”。
再后來呢，是母親歇斯底里的把熱水瓶砸在了父親的頭上，紅色的血液留了一地，而我躲在房間里不敢哭出聲。
再后來呢，我終于哭出聲來求著母親不要離開我?？墒墙Y(jié)果呢，我已經(jīng)跟外婆來到了這個陌生的村鎮(zhèn)，而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未曾見到過那張溫柔的臉。
我轉(zhuǎn)學到這個學校，第一個認識的人，就是猶盡。
我?guī)е鴿M目瘡痍和發(fā)不了聲的口喉，遇到了猶盡。
你好啊，我叫猶盡，很高興認識你。
易唯，你的名字我總是寫錯，右邊我老是寫少了一橫。
易唯，今天我媽給做了我最喜歡吃的讓醋排骨，我給你也帶了一份喲。
易唯，我昨天特地去買了你喜歡的名偵探柯南全集，你來我家陪我一起看好嗎。
易唯，躺在你身上真舒服啊，你是不是害羞了，你是不是在偷笑，我都看見了你別藏著啦。
[三]
猶盡的婚禮在海邊舉行，黑色特制儀式臺與透明椅搭配，仿佛融進這一片海中，旁邊的綠色棕櫚樹上掛滿了古銅色千紙鶴，無一不展現(xiàn)著這場婚禮的精致。
我沒有見到猶盡，我也不認識在場的年輕人，我仿佛是多余的。
我有點兒后悔沒有帶上外套，海風吹過來有種咸咸的味道，刮在身上有種刺骨的冷。
站在沙灘上我看到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四五歲的稚童撿貝殼，那孩子穿著嫩黃色的小裙子，扎著兩個小辮子，可愛得不得了。
外婆，我撿到了一個最大的貝殼，超級無敵大的貝殼。
好好好，你跑慢一點。
外婆，這里有螃蟹，它還會動耶。
那你小心一點，螃蟹鉗子會咬人。
女人一抬頭，我和她都愣住了。
那是我和猶盡的小學班主任，隨著歲月的摩挲，她的眼角也開始有了皺紋，鬢角也隱約浮出了根根銀絲。
“易唯，你是易唯吧，變成大姑娘我都認不出來了?！?/p>
“周老師好，一直在外也沒有去探望您，身體都還好吧?！?/p>
“都挺好的，一轉(zhuǎn)眼猶盡也要結(jié)婚了，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
“我記得當時你們班五十多個學生，我第一眼看花名單就記住了你和猶盡，易唯和猶盡，意猶未盡，也是有趣得緊，你們倆總在一起，到后來好幾個老師都以為我班里有對雙胞胎呢。”
“是嗎。”
“我還記得啊，那個時候，就數(shù)猶盡最會闖禍了，可讓我頭疼?！?/p>
[四]
其實最會闖禍的不是猶盡，是看似乖巧懂事的我。
從故意丟掉試卷題到后來慫恿同學去偷作業(yè)本答案，再到運動會時往隔壁班礦泉水瓶子里加瀉藥的種種，猶盡都是用她的方式支持著我去做這些惡作劇。
除此之外，僅有一件事兒是猶盡親自干的。
那會兒隔壁班的兩個小痞子已經(jīng)懵懵懂懂得開始對女孩兒們動手動腳了，終于有一天對我吹了聲兒口哨，猶盡第二天當著他們?nèi)嗟娜税褍蓚€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再后來他們用相機偷拍猶盡，還把照片放在一樓的榜單上，我一言不發(fā)得跑去隔壁班砸了那部相機。
再后來呢，整個年級段都知道了我母親被逼死的事。比我這個當事人還要清楚，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村里有種人叫“長舌婦”。
易唯的爸爸找了野女人，所以易唯的媽媽被氣死了。
我媽說了，易唯的媽媽是被她爸爸殺死的，易唯是殺人犯的女兒。
你們錯了，易唯的媽媽是自殺的，因為易唯的后媽生了個兒子，然后就精神失常了。
那你們說，易唯會不會也變成神經(jīng)病呀。
……
而后在某個放學的傍晚，猶盡跟著她的表哥帶著一群不良少年，把那兩個孩子打得跪地求饒。
鮮血流到地上被冷風凍住的陰影，跟記憶中爸爸倒地的樣子重合，我仿佛被固定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有一張巨大的網(wǎng)把我困住，我看到猶盡哭著向我跑來。
她說，易唯，你還有我。
[五]
Some people wait a lifetime for a moment like this，Everything changes but beauty remains。
音響里漸漸響起了A moment like this，伴隨著海風連空氣都讓我覺得窒息。
我看到了伴娘團在迎接賓客，我一個人獨自站在海邊仿佛是這場盛宴的旁觀者。
猶盡，你在哪里呢。
遠處一個捧著高腳杯的女人，她穿戴披肩，頭發(fā)高高挽起，妝容精致，緩緩得向我走來。
從模糊變得清晰，我也漸漸看到了她的臉，有著和猶盡七分像的容顏。
那是，猶盡的母親。
記憶里猶盡的母親是我最理想的母親，她會為猶盡做好吃的糖醋排骨，會把猶盡打扮成英倫風的小公主，會盡職盡責地陪著猶盡學習玩耍。
猶盡這樣善良正直，多半是因為她母親的教導。
猶盡曾經(jīng)牽著我的手說，易唯你不要擔心，我交朋友從來都不會聽從他人的評判，因為我知道你是最好的易唯，我會永遠守護你，在我生命之上。
我不敢看她，但是我至今都記得猶盡手掌心的重量，排山倒海得撞向了我，經(jīng)久不息。
[六]
“易唯，你看起來似乎是長大了很多?！?/p>
我沒有說話，低著頭努力不讓眼淚往下掉。
“易唯，你別怪我，如果我不想辦法把猶盡送走，你會毀了猶盡的。她在那個年紀，就應(yīng)該本本分分地學習?！?/p>
“我知道。”
“阿姨也從來沒有怪過你，猶盡打架斗毆那次通報批評我也覺得她沒錯，如果沒有后面那些事，你是個可憐孩子，總之阿姨現(xiàn)在希望你能跟猶盡一樣快樂?！?/p>
后面什么事呢，時間久的我都記不太清了。
只記得爸爸把我接回了家，那個所謂的弟弟污蔑我偷了阿姨的手機，半夜三更我穿著睡衣騎著自行車到猶盡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天亮后爸爸帶著弟弟來猶盡家抓我回去，一板一眼得要我給阿姨道歉，我的沉默換來他的一巴掌，我跟猶盡說，我再也沒有爸爸了。
我還記得奶奶說我媽媽沒用，生了個女孩兒不說，生意場上的事情也不懂，死了也要給家里抹黑，真是活該。我撲過去咬住她的大腿，最后爺爺把我綁起來用皮帶狠狠抽打。猶盡給我上紅藥水的時候紅了眼眶，那個時候我跟猶盡說，我再也沒有家了。
再后來呢，猶盡說帶我走。
稚嫩的我們以為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奔向自由，一路向北。
結(jié)果在陌生的城市看到了滿臉憔悴的猶盡母親、不知名的警察和心理醫(yī)生，我們動彈不得，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猶盡。
[七]
現(xiàn)在我宣布：公元二〇一七年十一月二日，農(nóng)歷九月初七，北京時間上午9點18分，陳默先生、猶盡小姐新婚慶典儀式正式開始，請鳴炮奏樂，讓我們大家以最熱烈的掌聲有請二位新人閃亮登場!
司儀話音剛落，我看到了猶盡挽著她父親的手緩緩走來。
七年未見，猶盡出落得越發(fā)高挑，一頭溫順的頭發(fā)順著耳廓自然松散的垂落，皮膚如玉般精雕細琢，顴骨一抹淺淺的潮紅。
猶盡看向了賓客，一眼鎖住了白色禮裙的女孩兒。
眼淚不可控制得潸然而下。
我和猶盡沒能來得及說上一句話，我微笑著看他給她戴上了戒指。
我想我和猶盡的羈絆大概也該到此終止，她會有新的家庭，也會有新的生活，也終于不用再惦念我。
伴娘搶捧花環(huán)節(jié)我已經(jīng)準備離開，正如猶盡當年被迫得般悄無聲息得在我生命里消失。
猶盡活在我的過去，也永遠留在了我的過去。
她是最好的她，我也會變成全新的我。
[八]
“我要把捧花給我生命中最好的女孩兒，易唯。”
我看到猶盡捧著大把大把的洋桔梗，神情美好地一步一步得堅定得朝我走來。
“易唯，每個人年少時心里都有座城，這個城里住了個誰都不能替代的人。十八年前我在最美好的光景里遇到了你，用盡畢生的力氣把你留在了這座城里，以為我們再也不會分離。
而后的這七年，每一天都似乎在嘲笑著我的狂妄和天真。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因為我怕忘了我的過去，易唯你別哭啊，你知道我最怕你哭。
分開之后我不自覺得開始質(zhì)疑自己，為什么人生會有這么多求而不得的事，有這么多愛而不得的人，我以為自己可以救贖你，結(jié)果卻總是這么不盡人意。
我很沮喪，但是我越沮喪卻越是想你。曾經(jīng)我一度認為我會在這樣的沉沉浮浮中溺亡，直到我遇到了陳默。
這些年來哪怕陳默陪伴著我，我也無時無刻不在想你，看到些許個穿白色短袖牛仔褲黑色長發(fā)的女孩兒，我都忍不住去拍她們的肩膀，最后迎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我回來之后去了我們曾經(jīng)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它們都陌生得讓我絕望，易唯，你仿佛變成了我曾經(jīng)的夢，我把我的勇氣和力量都留在了那個夢境里。
但是直到今天，我才徹底醒悟，易唯，生命就是這么神奇，我遇到了再多的人，我看到過再美的風景，都沒有此時此刻的珍貴。
因為你，我才變成了今天最好的我。時光和人流不會讓你我分開，而是把過去變成最深沉的烙章，在我人生的每一個重要時刻，周而復始得刻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再也沒有人比你更好，也再也沒有人比你更契合我。
易唯，你是我生命中最好的女孩兒，我將帶著畢生的期許，祝你幸?？鞓??！?/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