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

1,

? ? 我被困于那火車站臺已經很久了。

那龐大的車站還未修繕完成,高高隆起的穹頂是天藍色的。我的意識中,這整個建筑呈橢圓形,從一邊看過去,望不到另一邊的界限。

車站的中央是一片海,無色的液體似乎是從鋼質地板的縫隙中滲漏出的,流淌開,就匯聚了一片淺藍的海,擁有著白漆鋼底作為海床的海。我曾在睡意昏沉之時隱約聽到過模糊的聲音——水花潑濺聲,似是海豚在嬉鬧,可我當睜開雙眼,只捕捉到海面上一個漸漸淡去的漣漪,鑲著細碎白色花邊,淺淺的振動引人遐想。

? ? 車站是一個魔幻的地方。

即使車站沒有修好,人們還是成批地前來尋找,搭乘屬于他們的列車,把自己送走。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至少我從未見到過有人還會再次歸來。

在車站還沒有到達現在這么完整,我還能輕易徒手順著它生長著的木質墻壁爬上去的時候,我坐在它的墻頭向外張望過。

它坐落于原野之上。那是無邊無際的原野,荒蕪的野地上伸出大片大片的蒿草與蘆葦,濃密卻枯黃的草叢甚至壓蓋過了車軌,火車駛過,就像是忽然被荊棘與荒草的巨口吞沒了。天總是晦暗的灰色,被積雨云覆滿。雨從來是沒有征兆地落下,一下,就是很久。

因為那未完成的站臺頂,降下的雨時常會落到車站中的海里,可我掬起一捧海水嘗了嘗,海依舊沒有變淡,沒有減輕些苦澀的味道,我便懷疑那雨本就是咸的。這些已經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可它們是如里程碑般的存在。我總記得那海水冰冷咸澀的味道,就像我不會忘記在那個平淡到平庸的日子里,我所見到的那一切。

我遇到你,是在那個寒風料峭的雨日。

2,

那天前來搭乘火車的人很多,隊伍蜿蜒,排開長長一尾。我當然不擔心火車站會負荷不下。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我想也不會發生。

他們昂著頭,跺腳,焦急地等候著——也只能干著急。我有些慶幸這里沒有一個火車時刻表,不會有人哄搶著沖上去擠破腦袋——那著實是一個災難。

然后我看到了你,你站在那里,卻完美地避開了復制黏貼狀分布的人群。

你穿著白裙,穿著絲綢,穿著紗羅——穿著一切我所能想到的的,輕便明快的東西,因為你步伐如此輕盈。我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在隊伍里看見這樣富有生機的存在是何日了,或許從來沒有呢。那雙靈動的眼睛轉向了穹頂,你如小鹿般高高仰起脖子,雨水落在你的臉頰上。

那冗長的隊伍是肅穆的,人們為了他們將去往的方向焦躁不堪,為了何時能夠搭乘上屬于自己的那班列車,何時它會到來,自己又會不會錯過這諸如此類的問題而憂心忡忡——但他們一語不發。痛苦已經足夠,人們不會想要再分擔更多別人的苦惱,也不愿意叫別人知道他們的不安或忐忑。我一眼看去是一片光怪陸離的閃動的色彩——人們撐著一把把傘、穿戴上色澤艷俗的塑料雨衣,它們因為沾滿了雨滴而反光。于是鮮紅與昏黃交錯,彩虹被擰扭了丟棄在這里,滿是怪異的感受。美在此并沒有留存。

可她沒有遮蔽風雨,我看到她探出小巧的舌尖想要接住水珠,她如天真的孩童般同雨水嬉戲。她是那偽裝成斑斕的蕭索中生動的一撇,真正的生動。

我忽然想要接近她,那股莫名卻巨大的引力將我一步步拽向她。她看到我了嗎……她看到我了嗎?那雙過于活潑的眼睛沒有給我答復。

我輕緩地向她挪移。入迷地盯住她精致的側臉,不忍移去視線。

可我們之間畢竟還橫著那條紅色的隔離帶。它橫亙于此,從最開始就存在于那里,時間的流逝也從未讓它的顏色淡褪。而此時,它就變得如此鮮明而不可忽視。排隊的人們在那邊,而我在另一側,并不隸屬于他們的范疇。任何人都懂得它存在的意義,乖順地待在自己應當停留的地方,不必被狂怒的厄里倪厄斯懲罰。

她卻轉過頭來了,她的雙眼停留在我身上。我的肩上便落了一只蝴蝶,它撲閃的雙翼是她的睫毛,它的每一次呼吸是她的胸膛起伏。我愣怔地看著她,絕對是那壬塞女妖無聲的歌喉蠱惑了我的心靈。我該如何將身軀移動哪怕一分一厘?

你向我跑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向我跑來。你掀開了那條帶子……又或許你只是抬手攏了一下頭發——

因為那條紅色的布條在你向我望來的那一瞬,就已消失不見了。

3,

我們聊了很多。她問我為何要置身于另一邊,她問我這里的雨什么時候會停,她問我車站中央的海是不是雨下了太久才凝聚起來的……我總是無法給予她一個答案,只有為她敘述一段段我所杜撰的故事。

我告訴她車站是一株巨大的,不斷生長的植物;海永遠不會干涸,因為雨會一直傾瀉——不,海不是雨,海是苦咸苦咸的,雨卻不帶著一點腥味。海里有一群群透明的魚,飄帶般縈繞著珊瑚游動,有的時候,在人們入夢時,在等車的乘客或是路過的浪子,所有人都墜入夢鄉之時,海豚會浮到水面上歌唱。

我心虛,卻又裝成是胸有成竹般將故事娓娓道來。她聽,蹙起雙眉,拖著腮幫子聽;一手彎曲成爪,梳著那濕漉漉的黑發聽;趴伏在地上,仰頭望著那穹頂聽。

她問我我何時來到了這里,又為何不離開,搭上一列車遠去。我聳聳肩,告訴她我隨時都可以離去,只是缺一個理由。

“那么我要走了,你會一起來嗎?”她問我。

她濕淋淋的黑發緊貼著面頰,那雙黑瑪瑙的眼珠離我很近,大的有些炫目。上下兩排睫毛夾著那雙眼睛,如半開的黑色花朵。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她的肌膚富有青春的光澤,肌肉蘊含著力量。

我猛然停下。

我想起,我只是想起了。

? ? 我也曾與許多人一起同行在外面的路上,兩旁樹林陰翳,路很管闊,可以讓很多人手挽著手,談笑風生。

最初我與他們摘同樣的果子,飲同樣的泉水,斬探出了路邊的荊棘。在雨天我們撐起傘,動作分毫不差。那時火車站就已經足夠龐大了;那時,我們來到了火車站,旋即分道揚鑣——他們跳上了那般列車,而我避開了那些想要拉上我的,同伴的手。

我為何避開了那些招呼著我,向我發出呼喚與邀請的手呢?我一個人想了很久,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個頭緒出來。

到最后,我也只是記起了一句話。

有的旅人總是結伴前進,一路歡歌笑語??捎械穆谜邊s終究也只能一個人,踽踽獨行。

4,

一聲汽笛。由遠方拖曳著長尾傳到近處,在火車站的穹頂之下回蕩?;疖嚨搅?!人群內涌起一陣浪潮,像是低頻振動,叫人不安。

她從我膝上跳起來了,裙擺窸窣,她帶著孩子氣地墊腳張望。

“來了!”歡快的呼喊,來自她,來自那一側的人群。緊接而來的一聲——鏗!剎車與鋼軌擦碰,火車停穩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車廂開始消化囤積在這里數日的長龍——又或許是數月,我對時間總是不太敏感。

而她也終于走了。一踢鞋跟,她越過那根紅色的帶子,她濕淋淋的黑發揚起,歡快地拍擊她的背。

你如一只燕子奔回了屬于你的那一側,這時我才意識到應該問問你會不會回來,意識到應該告訴你,我會歡迎你再回來,一同坐坐,再講幾個我想了很久的故事……

你的背影沒入了洪水般的人潮,我不再能夠分辨。

我才意識到那只手還停留在即將觸及你的那個地方,忘了收回。

我被困于那火車站很久了,因為你。

? ? 5,

你像會飛的山雀,像一只兔子——但是我不愿意用任何詞語來形容你,用任何紙筆記錄、描述你——蒼白。我明白一切會因此而變得蒼白。我選擇將你保存在我記憶的培養皿中,在那里,你存活,生長,卻永遠不會改變。

有些事生出了變化。

自從你離開,火車站便出現了四季——或說,自從你離開,我便學會了怎樣去觀察四季更替。春天,雨下的多一些,草叢的顏色會稍顯深沉;夏天,雨下的急一些,天空中光條交錯閃現;秋天,雨下的斜一些,黏膩著不肯離開;冬天,雨下的涼一些,有幾次涼過了頭,雨便成為了白色的雪,細小,晶瑩,總讓我想起你的那身白裙。

我開始無師自通地在木墻上刻下痕跡,計數日期?;疖囌疽琅f生長,于是刻痕也被拉長了。開始,我時常會想起你,小心翼翼地將手探入胸膛,打開培養皿的蓋子看看你變得如何,你沉沉睡著,在甜夢中綻放笑容??赡闼坪醪辉偕L——不,不如說,你變得愈發小巧了。

但當我不再渴望頻繁地這么做,當我漸漸遺忘你的面容直至它最終變得模糊不清時,我變得有些惶惑。一天,當我看到培養皿內的空無一物的景象,我忽然明白了那份狂熱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那不過是藝術家的愛。一種審美的契合,一種具有時效性的共鳴。而現在,你卻已然變質了。

我想到某本書里寫到的這樣一個故事。人們匆匆登上巨輪與陸地間那塊薄薄的木板,從一個海峽轉至另一個海峽——或許就死在一個陌生的海峽上了。而一顆牡蠣卻甚至一生都不會離開它們出生時依附的那塊石頭。

我想要離開這個火車站,不是搭乘某一班許諾送我到哪里去的列車——我僅是想離開,急遽地渴望。

6,

海干涸了。

在我生出離開的念頭時,那晚,海水冒出了泡沫。雨并沒有停止,可是泡沫沒有減少,海在一天天變淺。在我決定出發的前一個晚上,它徹底干涸了。

車站里多了一片供人站立、排隊、等候的白色鋼質地板,卻少了一片海。那里連一個紀念的凹槽都沒有剩下。

我總感覺有些惋惜,為自己沒有看到一次海豚魚躍出水面,發出咯嘞嘞的歡呼,也沒有見到那成群的游魚——即便那些不過是我所臆想出來的幻境。而現在那片海都消失殆盡了,人們渾然不覺地踩踏在原本是海床的地方,關注下一班列車的動向。

我翻過火車站的墻壁,逃離了它。離開前我面對它,緊盯著看了幾分鐘。那龐大的建筑仍是未完成品,雨水從穹頂上墜入,叫那些還排著長隊的人們穿上雨衣。我緊緊盯著它,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火車站是一個魔幻的地方,人們源源不斷地涌向它,它依舊能夠容納下所有。

而站在火車站之外的地方,我想,現在,我不再為它所困。

于是我轉身離去,無意向它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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