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古人”系列之【357】
黃先炳
中秋節甫過,你在追憶奔月的嫦娥時,可有憶起在月宮伐樹的吳剛?
吳剛月宮伐桂的故事出自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原文寫道:“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砍之,樹創隨合,其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道有過,常令伐樹。”
原來吳剛雖醉心修道,卻不專心,惹惱了天帝,罰他到月宮去砍桂樹。可是,這棵桂樹還真神奇,眼看就要砍倒,卻又自動愈合。就這樣吳剛的工作始終無法完成,只好不斷地砍伐下去……
無獨有偶的,西方也有吳剛,不過他不是伐桂,而是推石。那是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Sisyphus)。西西弗被天神懲罰將大石推上陡峭的高山,但大石快要到頂時,又會從他的手中滑脫,讓他又得重新推回去。這樣周而復始的勞動,與吳剛不斷伐桂是同病相憐的。
在西方語境中,形容詞“西西弗式的”(sisyphean)代表“永無盡頭而又徒勞無功的任務”。這是認同天神的不人道體罰,而且調侃西西弗是罪有應得了。
近代的法國文學家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1913—1960)對西西弗賦予了新的詮釋。他在《薛西弗斯神話》(The Myth of Sisyphus)中借西西弗詮釋了他的“荒謬主義”(Absurdism)。加繆認為西西弗是善良的,在希臘神話中,他還綁架過死神,讓世間不再有死亡,然而善的意愿和愛的行為卻產生出了惡的果實,這不就是荒謬么?西西弗接受的懲罰也是荒謬的,生活都出現了錯位, 這種錯位把人置于一種困惑和無可奈何中,已經不是大家崇信的理性所能解釋。
面對這種荒謬,我們該如何回應?加繆筆下的西西弗便提升到人類精神的層面,成了精神生活的象征。西西弗在毫無希望的條件下繼續生存,繼續勞動,這是一個抗爭性的信念——越是無益于事越有意義,越能展示出它的力量!加繆概括地說:“生活著, 就是使荒謬生活著。而要使荒謬生活, 首先就要正視它。”
加繆相信沒有一種力量可以給我們徹底的自由,唯一的自由就是精神和行動的自由。天神的殘酷懲罰,讓西西弗看不到希望;這種放棄希望的想法,反而讓人更加具有隨意支配的自由,推倒一切為自己豎起了束縛自己的柵欄。我在想,加繆這樣的“放棄希望”,不就是放棄功利的觀念嗎?不存功利之想的努力,是不是更加會讓我們感受到努力的可貴?
在加繆構建的精神世界里,生活意味著什么呢?加繆決斷地說:“了解人是否能夠義無反顧的生活,這就是我要探討的全部問題。”又說:“重要的并不是活得最好, 而是活得最多。”中國人的“只問耕耘,不問收獲”不也正是這樣的一種生活觀?
當我們意識到生活的荒謬性時,我們該怎么辦?加繆告訴我們荒謬是永遠不會被消除的,面對荒謬只好堅持挺立,擔當荒謬的后果。荒謬的人不會因為生活的荒謬而否定生活,而是在當下去盡量經歷。
我喜歡加繆的分析。西西弗在他筆下得到了新生,找到了知音;吳剛卻依然落寞的在月宮伐桂。吳剛和西西弗雖然都是被罰者,但吳剛只是一個因過錯受罰者,在他身上,我們既看不出他對超越的追求,也看不出他對神意的反抗。
因此我們認同“吳剛伐桂”只是一個含有道德意味的懲戒故事,而“西西弗推石”則是人類渴求超越并敢于反抗神意的一出普遍的、深刻的生存悲劇。
原刊:《星洲日報·東海岸》28/09/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