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都在想,什么是完美的電影。但是,沒有答案。有一些電影是多年來的最愛,《肖申克的救贖》、《海上鋼琴師》、《這個男人來自地球》、《霸王別姬》、《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不但好看,而且從電影的角度看,技術上也堪稱完美。但總覺得差點什么。也許完美的電影只存在于想象中。
《岡仁波齊》上映有一段時間了,評論持續走高。據說,因此排片期持續延長,遠遠超過原計劃。作為一個去過西藏兩次、還轉過岡仁波齊的偽文藝青年,我應該是有一百個理由第一時間去看的。拖到今天,實在是因為在想象中這部電影的標簽太明顯了,西藏、佛教、原生態、雪上荒原、神山。被大師、大作、大題材、宏大敘事的許許多多大片傷害過之后,還是在心里保留點清凈吧。
今天下午,在車上突然發現即將經過一家常去的影院。好吧,不磨嘰了,萬一電影下線了再后悔呢。
一開始,是一段非常到位而略顯平靜的藏民家庭生活。反復幾次,鏡頭在一家人吃飯的場景中毫不吝惜地緩慢地掃動,幾雙手在盛著粘粑和酥油的金屬碗里攪拌、揉捏。到后來,我感覺如果給我一只碗也能足夠熟練地捻出粘粑團子了。
再進行下去,便是鄉親們之間開始串聯,誰去誰不去,…… 接著便開始殺牛,真個殘忍,一頭完全沒有抵抗之力的犍牛,瞪大的眼睛里含著無辜無助地淚光被放倒在地,然后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旁邊座位的女士們紛紛發出不忍或驚恐的小聲驚叫。
至此,一些關于宗教崇拜來源于野蠻和原始的理論似乎更站得住腳。
從村口的馬路上開拔的隊伍,由一臺車門上赫然印著“扶貧”字樣的拖拉機開道,隊伍從村口的水泥路出發走上了岡仁波齊朝圣之路,磕大頭也從這里開始。到這里為止,故事隱隱地彌散著黑色幽默的味道。?
一段接一段幾乎沒有終止的磕大頭的長鏡頭,讓我都不禁為導演擔憂起來。是什么讓他這么自信,就敢這樣枯燥地鋪排鏡頭? 也許是導演的大膽最終感染了我,我干脆也放棄了對所謂故事情節的期待——就這樣看看風景畫也挺好,彌漫灰白的霧氣、蜿蜒但平凡的公路,土黃而干燥的山坡,或是綠油油的青稞田,驟然傾盆而至的雨,突然又切換成干燥到嗓子冒煙的正午,不知不覺間,似乎四季已經轉了幾轉。
這不禁讓我又回到了記憶中,轉山的情景。干涸的山間河谷中,白黑相雜的石塊;沒有鵝卵石的圓潤,也沒有戈壁怪石的尖利,看上去就和這塊壓縮餅干上的雜色斑點一樣,完全沒有特色地鋪陳著,顯得比完全的黑或白更加平淡無聊。
在這張轉山路上唯一留下的照片這里,已經是海拔5000米左右了。看著這樣的一塊固體,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食欲。直到兩天后返回營地,這塊東西還是守身如玉。恭喜恭喜!
生活的本色就是這樣。無論說起來如何神圣的東西,在你經歷的那一秒鐘里,就是那樣平凡和簡單,簡單到把任何戲劇性植入進去都顯得虛偽。
我記得很多電影都是以平淡開頭,比如《菊豆》——黎明、煙氣籠罩的藍色,就給后面一百多分鐘的故事打了底子。《菊豆》在之后就真的開始講故事了。而在《岡仁波齊》的朝圣路上,故事真的就只是插曲了。懷孕半年的次仁曲珍,在朝拜的路上生下了孩子,生產完,第二天繼續上路;由于拖拉機故障,在一位老人家中逗留,老人為他們指出朝拜儀式中不合規矩的地方,同時正趕上播種季節,大伙兒為老人播下了新一季的種子;大雨積滿了道路,疾馳而過的車輪濺起的水激起了他們的豪情,于是磕大頭跪拜著渡過到對岸。——之后,又是一個一個的大禮拜,長鏡頭也沒有一點兒偷懶,仍舊是一分鐘、兩分鐘地延展過去。這一分鐘、兩分鐘,在真實的時空里就是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一年、兩年。生活,原本是不期待故事的,沒有故事的生活應該是平安的、富足的、一大早起來就知道太陽在窗子的第幾根橫梁上探出頭來。電影,是讓我們期待故事的,這可能是平淡的生活中不多的機會之一。但在去往《岡仁波齊》的路上,偶爾出現的故事很快又讓位給了一個接一個的跪拜,它甚至就是那種體力勞動式的、甚至體操式的重復運動,從動作上、服裝上真的談不上有藝術感或神圣感。
終于,我發現自己沉浸在無邊的神圣感里了,不知從何時開始。也許是從急救車撞壞了他們的拖拉機,卻沒有追究對方開始;或許是從他們卸下拖拉機頭,用人力抬著車斗走向拉薩開始;或許是從他們在拉薩打工為后面的路程掙路費開始;或許是在最后楊培安靜地死在帳篷里才開始。當神圣感被察覺的時候,時間已經不重要了,也許從聽到|《岡仁波齊》這個名字就已經開始了吧。
轉過“岡仁波齊”的人會理解,平淡和神圣一味,不離。
記得轉山的第二天的下午,從海拔最高處,跨過冰臺后,一路越來越順,最后的一段簡直就是山神護法推著一路沖下來,膝蓋都要軟了。跑的太快,同伴都落在后面,這條路上幾乎只有我一個人了。前面的一個彎曲的人影越來越清晰,就像一條毛蟲那樣一高一低、一曲一伸。近些了,原來是一位當地服裝的老太太。她的眼睛隱在皺紋里,一身的衣服不辨顏色和輪廓,身后二三十米是一輛小木車,上面堆得滿滿的。
我經過她,問:“前面快回到塔爾欽了吧?”這本來就是寒暄一句,沒想到,她本來盈滿笑意的皺紋突然凝固了。
“還有三天吧!”——這是她勉強能辨別但清楚無誤的回答。
我也楞了,“三天?”
“是啊。從鎮上出來,我已經走了十四天了!前面估計還有三天就到了。”
看著前面下坡遠處清晰可見的低矮房屋輪廓,我又問她:“還要三天啊?“
“我吃的都沒了,水也是。” 她再說不出話來,無力地坐在路邊的土埏上,前襟和膝蓋已經破爛不堪。我才明白過來她說的三天什么意思。
”這瓶水你拿著吧,我已經快到了。還有這些餅干和罐頭。” 我趕緊把剩下的輜重(通常會帶很多以備意外)遞給她,沒想到竟然塞了個滿懷,幾乎掉在地上。后來的細節記不清了,但我知道直到我轉身走出很遠,還能感受到她激動狂喜的顫抖。而當我回身再看一眼的時候,她仍是那樣抱著滿懷的東西一動沒動。
是的,一些人的轉山和另一些人的轉山是不一樣的。
《岡仁波齊》的路最后終止在主峰北側的山腰上,楊培的遺骨也葬在那里,兩個小小的石碓象征性地標識了他生命的終點。要不了幾個冬天夏天,積雪和落石就會把它們擁抱到“雪山上師”的懷里,沒人能分辨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