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寒露和重陽挨得緊,7號重陽,8號寒露。這讓寫文的人頗有點發愁:因為寒露節氣里的很多習俗和重陽節是一樣的,比如登高、賞菊、喝菊花酒、吃花糕。而且,寒露節氣和秋分節氣一樣(秋分:大觀在上,風物可觀),詩人都不愛寫這兩個節氣,這時他們都忙著去寫中秋和重陽這兩個大節日了。
寒露的節氣詩文少得可憐,韓翃的“九月寒露白,六關秋草黃。”張九齡的“寒露潔秋空,遙山紛在矚。”白居易的“裊裊涼風動,凄凄寒露零。蘭衰花始白,荷破葉猶青。”這些就算是不錯的寒露詩句了。但重陽的詩文和故事簡直多得不要不要的。既然寒露總被重陽搶鏡,那不如把重陽和寒露放一起聊聊。
作為節氣,寒露多少還是有些屬于寒露的東西的。比如天氣變化和物候,當然,重陽作為寒露前后的節日,這些物候和天氣它也一樣分享著: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說:“寒露:九月節,露氣寒冷,將凝結也。”
《恪遵憲度》:“寒露:寒者露之氣,先白而后寒,固有漸也。”
寒露在每年公歷10月7日到9日之間,和一個月前的白露一樣,寒露也以露水為名。仲秋白露節氣時黃河流域一帶夜晚的溫度還有十幾度,秋露初現,“露凝而白”,到寒露節氣時,氣溫比白露時會再降個10℃左右,夜間最低溫度會降到個位數,諺語說“寒露寒露,遍地冷露?!卑茁兑月兜囊曈X顏色為特征,寒露以露的觸覺溫度為標識。詩人們形容這時候的露水:“著霜寒未結,凝葉滴還流。比玉偏清潔,如珠詎可收。”(孫頠)。這時的露水顆粒飽滿,似凍未凍,詩人們特別愛用如珠似玉來形容此時的露珠,白居易寫露水的名句便是“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降溫快是寒露節氣的一大特點,此時北方冷空氣的入侵頻率和強度都會加大,一場較強的冷空氣帶來秋雨后,溫度下降8℃到10℃是常見的事。諺語說:“白露身不露,寒露腳不露。”白露節氣后,不能再光膀子露身體,但寒露節氣過后,連涼鞋都不能再穿了。白露節氣是炎熱向涼爽的過度,寒露節氣則是涼爽向寒冷的過渡。北宋王安石有詩說“空庭得秋長漫漫,寒露入暮愁衣單。”黃河流域到了寒露,就是深秋,天氣轉涼為寒,不能只穿單衣,必須備好外套隨時添衣。至于南方地區,你愛咋穿就咋穿吧。
寒露三候:一候鴻雁來賓;二候雀入大水為蛤;三候菊有黃華。
在黃河流域的先民觀察到第一撥南歸的大雁會在仲秋的白露節氣飛過黃河流域,這是白露初候鴻雁來,一個月后的寒露初候,最后一撥南歸的大雁飛過,叫鴻雁來賓。鴻雁來和鴻雁來賓的區別,有說“賓,客也”,雁以仲秋先至者為主,季秋后至者為賓,所以季秋寒露節氣飛來的大雁是客,為賓。也有的認為“賓”通“濱”字,鴻雁來賓是鴻雁飛到水邊棲息。
二候雀入大水為蛤?!叭浮弊钟伞靶 焙汀蚌浚▃huī)”組成,“隹”是鳥,“雀”是體型很小的鳥,如麻雀。“大水”是海。深秋天冷后,小型的雀鳥不見了,但大海邊蛤蜊殼上的條紋和顏色與雀鳥相似,古人便把兩者聯系在一起,說雀鳥變成了蛤蜊。
第三候菊有黃華?!叭A”是花的本字,就是花朵,菊花也稱黃花。在秋天蕭瑟之氣中,草木黃落,菊花卻迎霜盛開。十二月花神里,農歷九月的花神便是菊花。菊花也是中國的花中四君子之一,被稱為花中之隱逸者。奠定菊花這等地位的,是隱士陶淵明的一首《飲酒》詩: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這首詩里有中國文化里最經典的隱士形象,也讓菊花成了隱士的象征。此詩之后,“采菊”“東籬”“籬菊”“南山”“忘言”等詞語都成了隱士文化的特殊詞匯,后代的菊花詩里,總能看到這首詩的影子。如唐代元稹的“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過更無花。”還有李清照的名句:“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首詞里,李清照還創造了“人比黃花瘦”的深秋懷人形象,賦予了菊花新的意象。
大雁和菊花不僅是寒露的物候,更是重陽的標配,大量的菊花詩都寫在重陽節。李清照的“人比黃花瘦”就寫在重陽,還有兩朵菊花中的奇葩也寫在重陽。
一朵是唐代黃巢的,他的菊花充滿殺氣和霸氣: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另一朵是毛澤東的,他的菊花充滿一代天驕的大氣、豪邁和雄偉:
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
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
勝似春光,廖廓江天萬里霜。
這首《采桑子·重陽》一改菊花清孤隱逸的形象,把菊花寫得樂觀、豪邁;也盡脫古人重陽悲秋的窠臼,一掃衰頹、蕭瑟之氣,把重陽寫得氣魄恢弘,境界高遠。
重陽少不了菊花,所以重陽節也稱菊花節,在眾多重陽菊花詩里,我最喜歡杜牧的《九日齊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菊花須插滿頭歸”是重陽節的簪花習俗,唐宋時不只女人簪花,在節日里男人也簪花,男子簪花是節日的游戲也是放松,陸游的“兒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黃花插滿頭”,蘇軾的“美人憐我老,玉手簪黃菊”,林季仲的“老來舉措多羞澀,強插黃花趁少年”都帶著游戲的放松和歡樂。
在眾多的重陽簪菊詩中,杜牧這句“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與眾不同。這句詩的無奈太明顯,瀟灑的笑容暗藏凄涼,前人說這句詩是將“抑郁之思以曠達出之”,是藏著淚水與無奈的笑,是“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種既有些抑郁但也還有些快樂的狀態,與普通人最是心有戚戚:陶淵明的菊花太清孤,黃巢的菊花煞氣太重,毛澤東的菊花屬于天驕,都離普通人有點遠,杜牧的菊花,最貼近普通人的心態和生活狀態。
重陽節除了賞菊花,還要佩茱萸,佩茱萸倒是重陽節的特有習俗,寒露節氣并不講究佩茱萸。茱萸是一種常綠帶香的植物,能殺蟲消毒、逐寒祛風。重陽節這天人們要在胳臂上佩帶“茱萸囊”,里面插上茱萸,以求辟邪消災。
在古人心中,菊花和茱萸功能不同,“去邪萸入佩,獻壽菊花杯。”宋吳自牧的《夢梁錄》還記載:“茱萸名‘辟邪翁’,菊花為‘延壽客’,故假此兩物服之,以消陽九之厄。”
在中國古人的觀念里,菊花主長壽(中國古人用菊花送長者是祝福長壽,辦喪事用菊花是西方傳來的),茱萸辟邪。重陽節要辟邪是因為重陽節有“陽九之厄”。
“陽九之厄”是古代術數家的說法,根據他們的計算,在“一元”(4617年)中會發生57次極為嚴重的水旱災害,其中最初的106年里就有9次,叫陽九,陽九之厄就指災荒。陽九之厄和重陽節本沒關系,但重陽的九月九有兩個九,所以重陽也被古人投射了災難的恐懼,并希望以茱萸辟邪,來消解陽九之厄。
重陽登高的習俗也被人們投射了陽九之厄,歷代人們創作了不少重陽登高消災避禍的神話故事來解釋重陽登高的原因,比如說九月九這天會有瘟氣、水災等等各式災難,要避免災難就要躲到高處去。這種說法就跟陽九之厄有關。但不管是重陽登高還是寒露登高都沒那么多神奇功能,秋天登高就和春天踏青一樣,是順天應時的行為。暮春和季秋在一年里風景最美,氣候最舒適,最適合出門游玩,暮春有清明、上巳,季秋就有寒露、重陽,人們響應天地的召喚,登高遠眺,紓解身心。而對中國農人來說,自古便有季秋登山的習慣,這時秋收基本完畢,農人比較空閑,山野里的野果、藥材正好成熟,農人此時都要上山采集山珍,打些野味,叫做“小秋收”。
上述所言的賞菊,插茱萸,登高等等,都是重陽節在歷史演變中形成的習俗,并不是重陽節的來歷。重陽的來源有各種猜測,有認為重陽源于先秦在季秋豐收后舉行的“大饗帝”祭祀,《月令》記載在季秋之月要“大饗帝,嘗犧牲,告備于天子。”就是在豐收后祭祀天地。也有認為重陽節源于祭祀東方蒼龍中的大火星,就是現在的“心宿二”,這顆星亮度比較高,被古人當作季節的標志。大火星在季秋九月時沉入西方地平線下,不再出現在夜空中,叫內火,一直到第二年的季春三月時,才會從東方升出地平線。學者認為古人在九月大火星西沉時會舉行送火儀式,這個儀式是重陽節的源頭;而在三月大火星東升時的迎火儀式則被認為是上巳節的源頭。雖然這些說法都是推測,但古人倒確實對三月三和九月九在季節和數字上的對應關系很感興趣,認為兩節互相呼應,相互聯系,還愛把這兩個節日放在一起對比,有“上巳踏青、重陽辭青”的說法。
在重陽節,文人們總要呼朋喚友,登高辭青,吟詩作賦,這一天在歷史上留下了許多經典的文章和故事。
最有名氣的重陽會是公元675年在南昌滕王閣上舉辦的,當時不過二十左右的王勃自告奮勇要給滕王閣詩集寫序,他用不合禮數的舉動驚呆了所有人之后,再用才華驚掉了所有人的下巴,留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千古名句。
另外一場著名的重陽會是孟嘉落帽的龍山宴。孟嘉是陶淵明的外公,《晉書》記載重陽這天,東晉大司馬桓溫和下屬們到龍山宴飲,“有風至,吹嘉帽墮落,嘉不之覺。”孟嘉的帽子被風吹落,但他卻渾然不知。桓溫嘲笑他,孟嘉援筆立就,作文為答,“其文甚美,四坐嗟嘆。”“孟嘉落帽”“龍山落帽”遂成魏晉風流、名士俊雅的千古逸事,在唐詩宋詞中流響不息,也成為重陽詩詞里的常用典故。李白有“賓隨落葉散,帽逐秋風吹。”蘇軾有“歲歲登高,年年落帽,物華依舊。”戎昱有“卻笑孟嘉吹帽落,登高何必上龍山。”
重陽的常用典故還有“白衣送酒”。孟嘉的外孫陶淵明退隱后,家境貧寒,一年重陽無酒,乃“宅邊菊叢中,摘菊盈把,坐其側久,望見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歸。”嗜酒卻無錢買酒的淵明悵坐菊叢,遠遠見一白衣使者走來,原來是他的好朋友王弘派人給他送酒,于是,淵明又雙叒叕喝醉了?!鞍滓滤途啤彼斐芍貉┲兴吞康牡涔?。
幾乎一生潦倒的杜甫晚年尤其困窘,雖然也有友人接濟他,但他的被接濟沒有白衣送酒的恬淡和走心。在他五十六歲那年的深秋的某一天,他獨自登高,傷懷感慨,寫下一首《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杜甫這首詩未必寫在重陽的登高詩把國恨家仇、人世滄桑和季秋的蕭瑟蒼茫融為一體,是登高悲秋的極致之作,被譽為古今七律第一。正是人生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這等杰作,可以欣賞贊嘆,但杜甫這等經歷,普通人還是不要親歷了吧。寒露、重陽時候,已入深秋,肅殺之氣漸濃,人很容易情緒不穩,傷感憂郁,作為普通人,不如呼朋喚友,登高臨遠,多看看“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風景,享受“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悠然陶醉,實在有人生感傷,還是杜牧的《九日齊山登高》更適合用來下酒: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