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寧國府和榮國府中，在寶玉這一輩出了四個姊妹，分別是老大——賈元春，賈政之女、王夫人所生、寶玉的姐姐；老二——賈迎春，賈赦之女，姨娘所生，賈璉的妹妹；老三——賈探春，賈政之女，趙姨娘所生，賈環(huán)的姐姐；老四——賈惜春，賈敬之女，姨娘所生，賈珍的妹妹。本來按照賈府中的名字排輩，本應(yīng)該用玉字旁的字，但是因為老大元春是生在大年初一，所以名春，后面的三個妹妹也都用春字命名。

一.

賈元春是四春中唯一不生活在大觀園的，也是前八十回中已經(jīng)嫁人的（迎春在79回嫁給了孫家，暫且也放在80回后）。有很多人也在找元春的原型，說她就是曹家的某某。其實，我覺得沒有太多必要一定要搞清楚元春的原型是誰。因為曹公并不是要真實寫那個族中的人，為其立傳，而是借用這個人物，為某一類人立傳。元春在書中是皇妃，賈家也成為了皇親國戚。曹公寫元春也是為身在皇家妃嬪立傳。歷來史書中的妃嬪，幾乎都是兩樣的模樣，一種是相夫教子，恪守婦德；一種是亂政擅權(quán)，為非作歹。曹公不是寫史，所以筆下的元春不是這樣的模樣。他筆下的元春更多的是辛酸。這種辛酸和古詩中的宮怨詩這一類有共鳴有傳承，但也不是在一味顯露作為嬪妃的幽怨。一方面元春在省親的時候也表達(dá)了對于親情的渴望，以及對于孤零零在鎖在宮中的愁悶；另外一方面，她作為嬪妃，代表著皇權(quán)，也享受著皇權(quán)帶來的特權(quán)和實實在在的利益。最突出的就是大觀園。如果沒有元春，怎么會有一個大觀園呢？大觀園因元春而起，元春才是大觀園真正的主人，但是實際上元春又只是名義上的主人，寶玉、黛玉、寶釵等才是大觀園真正的主人。

元春在書中所出現(xiàn)的地方并不是太多的，最主要的就是省親了。其次就是送節(jié)禮以及讓賈府去清虛觀打醮。在省親的時候，她見到了黛玉以及寶釵。而后的送節(jié)禮和打醮，雖然元春本意都是為家族祈福，但是在情節(jié)上有個共同點，就是有寶玉的婚事牽扯其中。很多人說，元春送節(jié)禮的時候，讓寶玉和寶釵一樣，而黛玉要低一級，就是元春看重了寶釵，借這個來表達(dá)自己的意愿。不過我覺得，元春讓寶釵得到和寶玉一樣等級的賞賜，并不是僅僅因為看重了寶釵，而是因為寶釵是客人，客居在賈府中，元春作為賈府的主人，是要禮讓客氣的。黛玉雖然也是寄住在賈府中的，但是黛玉其實是被當(dāng)作是賈府家的自己人，所以她的賞賜是和探春等姊妹是一樣的。其實，把黛玉當(dāng)作是府里人，而把寶釵視為客人，這不僅是元春的看法，也是府中一般人的看法。只是黛玉沒有能看透，沒有能理解。

元春是賈政的長女，也是族中的長女，所受的呵護(hù)雖然不曾著墨。但是其能選進(jìn)宮，并成為貴妃，可想當(dāng)年賈府里面對于其的關(guān)愛和教育是一樣不少的。而長女如母，當(dāng)賈珠還在世的時候，寶玉作為幼子可能更多被元春所關(guān)照著。所以元春對于寶玉的感情是很深的。而對于寶玉來說，或是因為如此，所以表現(xiàn)出來，和元春是有些距離感的。這種距離感一個是因為元春進(jìn)宮了，少能相見，二個是因為從小受到了元春的管教。元春是受到正統(tǒng)的禮教教育的，所以其對寶玉的教導(dǎo)也一定是這樣的。而寶玉對于這樣的正統(tǒng)是反感的，所以這就增加了寶玉和元春之間的距離感。故而在元春省親消息傳來，府里都在忙碌和歡喜的同時，寶玉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雖則是因為秦鐘和黛玉之事，但是實際上也是因為寶玉對于這樣的事情，對于元春本身并非十分上心。

關(guān)于元春的結(jié)局，判詞中“二十年來辨是非”以及“虎兔（虎兕）相逢大夢歸”如何解釋，很多人都有自己的見解。學(xué)者劉心武在這里又扯上了秦可卿的所謂身世之謎，搞得神秘兮兮的。其實沒有必要。是劉心武太武斷，太主觀，太涉入秦可卿的情結(jié)而不能自拔了。關(guān)于元春之死，有很多的探討。一般認(rèn)為是疾病而亡。不過還有一種意見值得注意。有一位學(xué)者說，元春是亡于兵禍。為何？因為判詞中的畫中是有弓箭的。歷來，畫中的弓都被解讀為諧音的“宮”。但是，我認(rèn)為不是。雖然在正冊的判詞配畫中，很有幾個是用了諧音的，例如第一幅黛玉和寶釵，就是這樣的。但是從整體上看，判詞的配畫多是講述此人的命運終點事件。例如探春，有船有海；例如妙玉是美玉落在泥垢中；例如迎春是餓狼撲食；例如惜春是古廟青燈；例如秦可卿是自縊。特別是其他的三春，都是用的指事，而非是諧音。而且，在畫中用香櫞已經(jīng)是諧音了，何必還要用弓來影射宮呢？難道是因為畫了宮殿會招來麻煩？既然元春都可以寫做皇妃，畫一個宮殿就能有麻煩？不至于的。所以用弓更可能是指出元春最后的結(jié)局是和兵事有關(guān)。另外以“虎兕”而論，更容易理解為兵事——激烈的爭斗。所以從這樣的理解，元春最后或是消亡在兵事當(dāng)中。關(guān)于“二十年來辨是非”，歷來的意見是說元春入宮20年了。但是以王夫人的年紀(jì)，以及元春帶過小時候的寶玉來判斷，元春不應(yīng)該是入宮20年這么久。我認(rèn)為這是指代元春存年或只有20來歲而已。況在冷子興演說賈府的人物關(guān)系時，說元春是賈政的二子，長子是賈珠。那么以賈珠之妻李紈的年紀(jì)來看，元春最后享年20多也是合理的。這樣元春也是屬于青春早夭了。更多了一份凄涼。所謂“二十年來辨是非”，其實說的是元春德性高，講求婦德，明辨是非，所以元春能被選如宮中，并被擇為皇妃。接下來的“榴花開處照宮闈”就是說在石榴花開的時節(jié)，元春選入宮了。再后面的“三春爭及初春景”，說的是迎春探春惜春以元春作為榜樣。最后的“虎兔（虎兕）相逢大夢歸”則是元春死于非命，命運弄人。續(xù)書中，將元春描述為病亡，我覺得是有失原書的宗旨的。對于元春來說，固然她在省親之時哭了，說自己在宮中有些憂郁，不過以元春能“辨是非”來說，她是安分于此的。她不像鴛鴦極力反感去做賈赦的妾，她從小的教育使得她不能違抗家族的安排。她雖有宮怨——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dāng)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覺又哽咽起來。

但是仔細(xì)琢磨這段總被拿來證明元春對于進(jìn)宮有怨言的文字，會發(fā)現(xiàn)元春的原意并不是要訴苦。元春說這段話是為了緩和比較壓抑的氣氛，當(dāng)時賈府眾位女眷見到了元春，彼此都在流淚，沒有話語。元春見狀“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其次，元春說的“當(dāng)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其實也并非在著意怨恨宮闈深深，而只是在說宮禁嚴(yán)格外人不能擅入。當(dāng)然這其中也是帶有宮怨的，只是意義沒有那么濃厚。以元春之見識，以元春說話之環(huán)境，元春是不大會訴苦的。元春和寶釵是一類的人，雖然自己受到了嚴(yán)重的禮教的壓制，但是十分順從，雖然心有怨言，但是也還是依照著那樣的規(guī)范在做，無奈無力。她們不會如黛玉那樣的，完全順從自己的內(nèi)心，在外人看起來是“肆意胡為”。

關(guān)于辨是非，劉心武老師曾解讀為“辨是誰”，因為他在探秦可卿的秘。他認(rèn)為秦可卿是很有來歷的，但是元春不知道底細(xì)，所以一直想不通。這其中的誤解和偏頗就不多說了。“辨是非”的含義是很明確的，書中關(guān)于“是非”一詞使用很多。而且有一處，我覺得是十分重要的。當(dāng)寶玉和鳳姐被施加了魔咒病倒后，一僧一道來賈府里救人，曾經(jīng)對寶玉的命根佩玉說：“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這里的“覓是非”是和“辨是非”相通的，是非，都是一種人間無常，充滿了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的意思。

元春之死是賈府走向衰敗的原因嗎？雖然元春作為皇妃可以給賈府到來一定的榮耀，但是賈府本就是公侯之家，即使沒有元春，也不失他們的顯貴地位。如果將元春之死看作是賈府走向衰敗的主因，則又是另外一種“紅顏禍水”的論點了。而且縱觀全書來說，賈府的衰敗并不在于有沒有皇權(quán)的背景，而是在于子孫不肖。其實，元春的死于非命不但不是賈府衰敗的主因，反倒是元春之死是賈府衰敗的表象之一。

此正是：

才秀雙全侍帝王

一門錦繡沐春光

霞衣金鳳還家里

更比昨天淚兩行

二.

迎春可以說是四春當(dāng)中最可憐的一位了。迎春和自己這邊的親情是很淡漠的。她父親是賈赦，但是從未看到一次賈赦對她有所表示，賈赦一直都是情義很淡的；她的親母是賈赦的妾，嫡母是邢夫人，邢夫人除了因為抄撿大觀園而對迎春有所表示外，平日里也沒有對迎春噓寒問暖的，和迎春也談不上什么感情的；賈璉是她哥哥，鳳姐是她嫂子，或是因為迎春是庶出而不那么熱心的，從不見賈璉夫婦對她有何關(guān)心。而鳳姐是欣賞有才干的，探春她是欣賞和喜歡的。而迎春自己難有作為，自然不被鳳姐所重視。

雖然，迎春作為賈府中的小姐，日常的生活用度上面并不因為她是庶出而有所虧欠，但是在感情上，幾乎沒有人對她有所關(guān)愛。迎春最后是死于家庭暴力。賈赦將她作為籌碼，作為抵債品給了孫家，她不能有所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才是根本，她不能有所抵觸。在府中，對迎春好的，在感情上對她有所關(guān)愛的，或許就只有王夫人了，但是王夫人長久以來被當(dāng)作是殘酷的封建衛(wèi)道士，被當(dāng)作是大觀園的罪人。但是迎春出嫁后回到府中，能說上話，能傾訴的對象，恰恰就是王夫人。某種意義上迎春是幸運的，因為她還有一片可以得到安詳?shù)母蹫常撬质遣恍业模驗檠壣系挠H情，她是沒有享受到的。在四春四位賈府的小姐中，她和元春、探春都是榮國府中的，她和探春也都是庶出，她沒有在經(jīng)濟(jì)上被差別對待，但是她又是確實被區(qū)別對待的。幾位其他王府中的誥命要看看府中的小姐，她被排除在外了；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去了探春的屋子，惜春被吩咐要畫出大觀園，迎春什么事情都沒有，好像是不存在一樣的。后人都說黛玉是寄人籬下的，但是相比起來，黛玉比迎春待遇好多了，雖不能說黛玉是被眾星捧月的，但是確實黛玉在賈府中是受到重視的。明明迎春才是賈母嫡親的孫女，但是比不上黛玉這個外孫女。確實，迎春沒有什么才華，既不擅長詩詞，也不擅長書畫，幾乎就沒有特長。都說迎春太懦弱了，被人欺負(fù)——被下人，被丈夫。但是，從迎春打小就受到的這種不疼不愛的待遇來說，這也是造成她這種人生態(tài)度，這種性格的主要因素。因為司棋被逐出大觀園，迎春被認(rèn)為是無情的，但是站在迎春的立場上，首先司棋的錯誤是極大的，是不能被寬恕的，迎春即使是求情了，能有多大的余地呢？第二，迎春本就是不惹事的人，她是惟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司棋是有錯在先，她作為主子，至少是有管束不嚴(yán)的責(zé)任，此時正是府中要規(guī)正紀(jì)律的時候，迎春此時去求情也是不合適的。迎春是不是對司琪太無情了呢？有些的。但是賈府中，誰又是對迎春有情呢？寶玉以及一干姊妹或是有情的，司琪等仆人也是有情的，但是迎春自己的至親呢？邢夫人以及鳳姐或是準(zhǔn)備輕罰司琪的。不過在迎春看來，或是更添加了自己的卑情，感覺自己是受到了憐憫。此時她不能像探春那樣錚錚的顯示自己的清白，那么也只有靠著無情來表現(xiàn)自己。自己時常被拿出來和探春相比，以前都是自己認(rèn)輸了，此時，借著這個機會也是一種反擊和抗?fàn)帯Ｓ汗倘皇菬o情，但是這種無情也是被逼出來的。她好容易有了一次反擊，但是卻是一種悲情的反擊，沒有贏家的反擊；第三，迎春本就不是探春那樣受到府中長輩喜歡的，賈母不大喜歡她，雖然王夫人或許同情她，但是司棋這次犯得錯實在是太嚴(yán)重了，抄撿大觀園本就是王夫人的意思，迎春會去忤逆王夫人——這個平時或是唯一對她有所關(guān)心的長輩？所以不要責(zé)備迎春不去求情。迎春和探春都是庶出，兩人在才干上和性格上有很大的差異。探春是因為自己是庶出，所以顯得更要強，更想展示自己。而迎春則是相反的，因為自己是庶出，所以就更加顯得畏縮一些，更內(nèi)向一些。所以即使是自己的仆人，也可以變著法子糊弄她，她一點沒有主子的派頭。迎春是萬萬做不到像探春那樣給出一個大嘴巴的。在探春那里，雖然自己是庶出，但是基于禮法，自己也是主子，和仆人之間還是有天壤之別的。而在迎春那里，自己不過是庶出，爹不親，娘不愛，就是哥哥嫂嫂的也是沒什么提攜的。所以或是她自己歸結(jié)起來就是因為自己是庶出，因而自卑自憐。

從結(jié)局上看，迎春和元春或都是死于非命的，但是迎春的死，多了幾分的悲傷。迎春的死是遭受了身心的折磨的。迎春雖然是生于王侯之家，錦衣玉食的，相比起來她的命比香菱好多了，但是最后運，她們確實相似的。侯門貴胄之家并不能給她帶來高人一等的運命，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少女們，她們的出身有高低貴賤的不同，但是命運的多舛確是“平等”的。

談?wù)撚海接懹簜€性，有個十分好的樣本，就是迎春看的《太上感應(yīng)篇》這本書。我也讀過一些論迎春的文章，但是很少有提到這本書的。歐麗娟幾乎是其中唯一論述到了這本書的。什么是《太上感應(yīng)篇》呢？這本書的注解有云：

太上者，道門至尊之稱也，由此動彼謂之感，由彼答此謂之應(yīng)，應(yīng)善惡感動天地，必有報應(yīng)也。

這本書開篇名義道：

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簡單說，這本書就是告訴你，哪些事情是好事，可以積德的；哪些事情是壞事，是缺德的。積德還是缺德都是要受到報應(yīng)的，而這種報應(yīng)，不是下輩子，而是現(xiàn)世，是和你的未來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的。所以它叫做《感應(yīng)篇》，講的就是天人感應(yīng)，因果報應(yīng)。實際上，它就是勸人為善，道德教化的行為指南。

迎春看這本書，正如歐麗娟所說，在整本書的文本中，這是迎春唯一所看的書。迎春這樣看重它，正是因為迎春命運不濟(jì)，但是她又有些不甘心，所以她有所寄托，想要對命運有所改變。迎春懦弱，迎春被稱為“二木頭”，她不強勢，她不反抗，就是在于她要行善，要通過退讓而收獲德行，從而可以改變自己的不濟(jì)的命運。后人都認(rèn)為迎春是一味忍讓，一味隱忍，懦弱膽怯。但是迎春一樣又在抗?fàn)帯徊约旱拿\，要通過自己的行動改變自己的命運。她不是沒有作為，而是在行動。但是很顯然一本《太上感應(yīng)篇》這樣的道德指導(dǎo)書是解救不了迎春的。因為在那時，能左右她命運的不是她的道德，而是賈赦、邢夫人、司棋、她奶媽等人的不道德。

關(guān)于《感應(yīng)篇》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在第十一回，賈敬過生日，賈蓉去看過賈敬回來轉(zhuǎn)告賈敬的話，說要趕緊印制一萬張《陰騭文》散發(fā)出去。什么是《陰騭文》？《陰騭文》又名《文昌帝君陰騭文》。其實是和《感應(yīng)篇》一樣類型的東西，都是勸善之書，都是指導(dǎo)人什么是積德之為，什么是缺德之行的書。所謂“陰騭”就是陰德。賈敬要子弟們這樣做，當(dāng)然是為了自己積德然后升天。不過是不是這里和后面的迎春看《感應(yīng)篇》有所呼應(yīng)呢？鳳姐在和平兒計算未來府里的婚喪嫁娶的花費時曾經(jīng)說過（55回），二姑娘（迎春）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我懷疑，這里的大老爺指的不是賈赦，而是賈敬。因為鳳姐算的是榮國府中的事情，不會是不計算迎春的。她計算中是沒有排除惜春的，而惜春是寧國府的。惜春的出嫁自然是寧國府負(fù)責(zé)的。但是鳳姐單單把迎春剔除了，為何？因為在這里，迎春才是寧國府中的，是賈敬的女兒。這樣才能說通。曹公在數(shù)次的刪改中，更改了人物的關(guān)系，使得迎春變?yōu)榱速Z赦的女兒，但是此處沒有修正，所以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不合理之處。假設(shè)迎春在原來的設(shè)定中賈敬之女，那么迎春看《感應(yīng)篇》就和賈敬要印制《陰騭文》呼應(yīng)了。父女兩人合一了，都在謀求改變命運。

此正是：

草輕無意示妖嬈

風(fēng)雨陰晴寄飄搖

任我凋零腸斷處

東西南北盡蕭蕭

三.

探春是四春中最有見識見地的。元春雖然是皇妃，但是并不意味著元春就是最有本事的。元春或許是賢淑，但是能力不一定超越探春。在鳳姐生病不能視事的時候，探春被委以重任，和李紈一起理家，這就充分說明探春的才干是被賈府認(rèn)可的，特別是被王夫人所認(rèn)可的。都說王夫人沒有能耐，但是王夫人能用鳳姐，用探春來協(xié)助自己理家，這難道不是能耐？在這些位姊妹當(dāng)中，包含黛玉和寶釵，最有正氣的還是探春。探春不是寶玉和黛玉那樣的叛逆者，但是也不如寶釵那樣中庸，探春直率，剛正。探春不像寶釵那樣“圓滑”，她直來直去；她也不像鳳姐那樣精明算計，她一是一二是二，不在背后耍手段。她恪守禮教，很有原則性。所以她和她親母趙姨娘之間時常是有沖突的。在親情和禮教之間，探春選擇的是禮教。曾經(jīng)我也因為這而對探春有所責(zé)怪，但是現(xiàn)在想來，站在探春的角度上，她唯有選擇禮教，這是當(dāng)時正確的選擇。不能太苛責(zé)古人要遵從現(xiàn)代人的價值觀。作為當(dāng)時的一身正氣的人，探春是必須這么選擇的，而不能選擇親情。

其實，探春是很受讀書人喜歡的。有趣的是，探春這樣恪守禮教的，黛玉寶玉那樣有些看輕禮教的，都是受到很多人喜歡的。所以，對于一個人物的喜歡與否，其實和價值觀的關(guān)系并不是太大，而還是在于這個人物是否具有可愛的價值。

探春恪守禮教，不僅僅是在于她事王夫人為嫡母，視趙姨娘為庶母，更是在于她十分著意等級差異。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在她眼里就是府中的下人奴才；王善保家的在她身上動手了，她敢于直接一巴掌。探春理家的時候，平兒都要親自伺候，比起伺候鳳姐還要謙卑。探春眼里，等級是萬萬不可僭越的。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或許平時探春也會平易待人，但是她覺得不像尤氏那樣全然不在意等級之間的禮數(shù)。

因為探春恪守禮教，所以在正庶問題上，探春是有些困擾的。要說探春和自己的親娘趙姨娘之間關(guān)系惡劣，全然是因為趙姨娘為人處事未免有些荒唐，而不是因為探春在意正庶，這是不全面的。正庶問題是探春的心病之一。只是，我們后人不愿太多苛責(zé)探春，因為這是那個時代的平常，也是探春的思想使然。但是也應(yīng)該看到在賈府中有這么一些不同的地方：

首先，我們可以看到，在賈府里，其實對于嫡出和庶出，并不是太在意的。探春和迎春都是庶出，但是一樣和惜春受到很好的待遇。并不因為她們是庶出而受到歧視。同時，賈環(huán)也是庶出，但是也并不特別受到對待。賈環(huán)不受待見，是因為趙姨娘的緣故更多些。而且在府里人看來，探春是很有才干的，這是大家都公認(rèn)的。所以賈母才會在眾位貴客面前特別推薦探春出來相見。

其次，賈環(huán)和探春都是趙姨娘的子女，都是庶出。但是賈環(huán)并不基于禮教而排斥趙姨娘。賈環(huán)很多時候是和趙姨娘在一起的，或是他們住在一起的。不能僅僅是認(rèn)為賈環(huán)沒有教養(yǎng)，而探春是有教養(yǎng)——封建的教養(yǎng)，正統(tǒng)禮教的教養(yǎng)。這只能說明，即使是在賈府中，正庶的差別已經(jīng)是看淡了很多的。

因此，怎么看待趙姨娘，完全是基于探春自己的判斷，個人的因素更多，而不是社會的。固然，探春以禮法而視生母為姨娘，視王夫人以及王夫人的兄弟為自己的親屬，是政治正確的，但是還是少了些人情，即使是在那個時代中。

探春說，她如果是個男人，她早就離開家里了。確實，要是探春是男人，能拯救賈府衰敗的，或許就只有探春了。寶玉太多的公子氣了，難堪大任。探春豁達(dá)、開朗、大方，不過略微是有些不太穩(wěn)重，顯得性子上有點急躁。所以趙姨娘來找她取鬧的時候，她哭了。她十分想著這個家，想著要做好，想著要干出一番成就，但是下人們輕視她；她的母親在后面扯后腿；嫂嫂李紈又不能理解自己。她痛苦，郁悶，只有哭來發(fā)泄。抄撿大觀園的時候，探春也哭了，她恨——恨自己人為難自己人，恨“家門不幸”。探春一份赤誠肝膽可鑒。假如探春是男人，她說她要走出去，她走出去干什么？我想，她所謂的走出去不是游山玩水，不是行俠仗義，而是考取功名，為官做宰，為國盡忠，為朝廷出力。然而這樣一來，探春豈不是成為了寶玉所不屑的“祿蠹”？這樣的探春難道不會和寶玉發(fā)生沖突？我們知道，探春和寶玉的關(guān)系是很好的，探春待寶玉比起自己的親弟弟賈環(huán)要好。但是，探春的思想其實是和寶玉有沖突的。那么為何他們的關(guān)系能在潛在沖突的背景下而顯得融洽呢？我想，首先在于寶玉是個從小在姊妹中一起玩耍長大的，和姊妹們很親近；第二是寶玉是個憐香惜玉的，對女孩貼心；第三個，寶玉聰慧談吐有氣質(zhì)；第四個，寶玉和探春之間能有共同的話題興趣。第五個，探春更多把寶玉當(dāng)作是詩友，而不是兄長。她似乎是沒有期待寶玉對這個家族有何建樹，沒有期待寶玉要為官做宰，要出人頭地。不知道她是放棄對寶玉存在這樣的期望，還是根本就不認(rèn)為寶玉應(yīng)該有著這樣的期望。

探春或許是四春當(dāng)中，乃至于十二釵當(dāng)中，最好命運的一位。據(jù)說她最后是遠(yuǎn)嫁了，而且是作為外番的王妃。探春遠(yuǎn)走他鄉(xiāng)，離開了大廈將傾的賈府，可以說是幸運的。但是不能力挽狂瀾，不能在長輩面前行孝悌，對探春來說是遺憾是惆悵是不甘。探春是想做補天士的。她想挽狂瀾，但是又無力回天，因為她是女性，她是要出嫁的，是不被載入賈家的族譜的，終將會是外人。

探春的判詞中有風(fēng)箏，探春所做的燈謎是風(fēng)箏，探春本身也如同風(fēng)箏一樣，雖然能有所展現(xiàn)，但是她掙不脫羈絆——這個羈絆是她女性的身份，是她對于家族的牽掛，是她所恪守信從的禮教。

此正是

墻角亭亭艷冠群

香魁不讓牡丹君

可堪臺榭風(fēng)塵漸

來日芳庭夢里尋

四.

惜春是四春中最小的，也是賈府中最小的孫女。惜春是寧國府中賈敬的女兒，但是從小就在榮國府中生活。因為賈敬后來是求仙論道去了，所以可以推測，惜春是他對于這個世界最后的留戀。惜春是賈珍的妹妹，從他們的年紀(jì)看，他們兄妹相差大概有20多歲，整整一代人。賈珍的兒子賈蓉都比惜春要大。所以賈敬是在有了孫子后才有的惜春。惜春的母親是誰，無法考證。

歷來對于惜春的評論都是說她冷——孤冷。特別是在抄檢大觀園后，尤氏去看她，她和尤氏的一段對話，充分表明了她的這個心境。這種冷還不同于黛玉的冷。黛玉是孤傲，是有些看不起世上的其他人。而遇到了能情投意合的，還是還熱的。而惜春則是心冷。基本上除了那次劉姥姥弄出的喜劇，她好像就沒有過情緒很高的時候。即使是在詩社中，也是不溫不火的。存在感是不高的。惜春是不是冷？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單單這么看她和尤氏的對話，或許是的。但是看看惜春的成長過程呢？她是賈敬的女兒，她是賈珍的妹妹，也就是尤氏的小姑子。但是她從小就生活在榮國府這邊，她和寧國府，和賈珍尤氏的感情其實是比較淡的。況且賈珍和尤氏從文本中也看不出平時對惜春有何關(guān)愛的地方。即使在榮國府中，她是寧國府中的正經(jīng)主子，在榮國府不是的。榮國府的下人們對于尤氏況且都有些不大尊重的，對于惜春他們難道就不會有所怠慢？惜春也不是探春那樣剛性之人，對于下人的怠慢也不會太多計較，但是會在心中留下陰影的。而且，惜春在四春中，如同迎春一樣，雖然用度是一樣的，但是不太受賈母等長輩的喜愛，至少比不上探春，這樣下面的人對于她的態(tài)度或許就會更加放肆一些。何況，她本是寧國府的人，而寧國府多有一些齷齪之事，下人們又多有口舌，這樣惜春在榮國府中就更加顯得尷尬了。或是這樣的感受使得她在榮國府里謹(jǐn)言慎行行為低調(diào)。惜春在與尤氏的對話中也說到了這個。尤氏說，既然有人議論了，就要去爭辯，問個明白。但是惜春說，她一個女兒家的，應(yīng)該要躲著是非才是。孰是孰非？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站在惜春的立場和性格上，惜春唯有選擇是躲避。尤氏的意思是在大是大非問題上不能退讓。但是尤氏自己在大是大非問題上表現(xiàn)如何呢？她也是忍耐而不是直面。尤氏還是三、四十歲的寧國府的女主人，她況且都這樣不敢于直視，何談惜春呢？其次，關(guān)于寧國府中的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并非全部都是空穴來風(fēng)，就是寶玉都知道一些，面對柳湘蓮的質(zhì)問都有些難以啟齒的，那么又怎么能讓小小的惜春去質(zhì)問對質(zhì)呢？惜春表現(xiàn)得冷，本質(zhì)上是她對于寧國府，對于自己的哥哥嫂嫂等太失望了。那么她對于從小生活的榮國府呢？想來她也是有所失望的。這種失望在于，第一，賈母等長輩未能真心理解她。賈母對于這些孫女看起來是一樣的，特別是待遇上是一樣的，但是心里呢？元春就不說了，那個是皇妃。其他三春，最重的是探春。當(dāng)然探春自己有本事，有資本。不過作為長輩這樣明顯地偏心對于晚輩來說心中滋味是難受的。賈母讓惜春把大觀園畫出來，因為她知道惜春喜歡畫畫。但是惜春的畫才是不是堪當(dāng)這樣的擔(dān)子呢？賈母不知道。惜春所謂喜歡畫畫只是有些愛好而已，畫畫的那一套理論，寶釵似乎懂得更多。而黛玉也有些奚落她要花費很長時間，比修園子還要長。這都說明賈母對惜春也只是一知半解的，她根本沒有了解惜春，不知道惜春的底細(xì)。第二，榮國府中，下人們其實很多是勢利眼。黛玉寶玉寶釵這樣的，因為受到賈母等的喜愛，所以他們伺候殷勤。但是對于迎春惜春這樣的，他們未免有些欺侮。迎春就是典型的例子。這些惜春能不看在眼里？能不感受到？

惜春最后的結(jié)局是出家，做了尼姑。她不是如尤三姐、尤二姐那樣選擇死亡，而是要選擇出家。因為她沒有那樣剛烈。她對于現(xiàn)實失望大于怨恨。她不需要以死明志，她只是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一點上，她其實和妙玉有些相似。妙玉不大想和大戶人家交往，不就是因為感覺大戶人家有些不容，有些欺人嗎？大戶人家是不是不容，是不是欺人，至少從賈府來看，對待妙玉沒有這樣。那么妙玉的感受何來？或許多是出于一種主觀的臆想。當(dāng)然這種臆想不全是虛構(gòu)的，而是有一定的親身經(jīng)歷而生的。惜春就是有這樣的親生經(jīng)歷，不受人重視，沒有多少親情的呵護(hù)，不被人理解，受人輕視，被人說閑話……這樣對于惜春來說，紅塵中還能有所眷念嗎？她父親賈敬是選擇了出家——另外一種出家——修仙。她也選擇出家——萬事皆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惜春如同她父親一樣，選擇跳出是非地，殊途同歸。

五.

迎春是二姑娘，生性懦；探春是三姑娘，生性剛。這或許并不是偶然的。聽蔣勛講紅樓夢的時候，蔣勛就說過，二和三，這兩個數(shù)字其實在民間和傳統(tǒng)上是有著一些文化上的含義的。《說文》中說：二，地之?dāng)?shù)也。從偶一。中國講究陰陽，地就是陰，陰者柔也。“二”這個字，在民間，如果是形容人，則帶有“傻”的意思。直到當(dāng)下，說一個人很“二”，就是在說這個人有些傻氣。連興兒在尤二姐面前說府中的幾位公子小姐的時候，都說迎春是人稱“二木頭”，如同說迎春是“二傻子”。把迎春放在姊妹中的第二序上，或許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探春是三丫頭。“三”在中國傳統(tǒng)上是個很奇妙的數(shù)字。古云：天地人為三才，日月星為三辰，卦三畫而成，鼎三足而立。《道德經(jīng)》說：三生萬物。三在古代多是作為范數(shù)、虛數(shù)而論，意味著多，并不是實指。所以將探春列在第三位，或是本身就有些在表明探春精明能干，有大才華。某位清末的評點家曾經(jīng)評探春為和黛玉一般一等一的人物，就是在于探春之才干可以興家，具有十分的主動追求性（可以參見歐麗娟論述探春的相關(guān)部分）。

六.

迎春，探春，惜春三個都是很在乎自己的名聲的。而這種名聲并不僅僅是自己如何就好的，而是和自己的家庭環(huán)境關(guān)系緊密的。迎春因為司琪的事情，而要盡量撇開干系；探春因為趙姨娘而時常有苦衷；惜春則是因為寧國府的不清白而羞愧。就個體來說，她們姊妹三個都是很清白的人，但是社會中對于一個個體的評價不僅僅是來自于她們個人的，特別是對于女性來說，她們更多地受到了家庭風(fēng)評的影響，而外人對于這個女性的印象也是很大程度上和家庭風(fēng)評相關(guān)的。如同柳湘蓮對尤三姐的印象就是被寧國府的風(fēng)評所左右的。正是基于這樣的一種關(guān)聯(lián)性，迎春等三姊妹選擇了兩種不同的方式。迎春是盡量撇開干系，尋求自保，自證清白。而這樣做就會顯得是人情很漠的。而探春和惜春則是想要走出去的，割斷這樣的聯(lián)系。探春一方面是和趙姨娘劃清界限，一方面則是想著自己如果是男孩，就建功立業(yè)，干一番事業(yè)了。同時在大觀園里面也是積極作為，用行動化解這種不好的印象。惜春則是要斷絕紅塵，一了百了的。雖然選擇有所不同，但是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