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看社戲,是三四年前農歷十月十一墩頭冬季物資交流大會——鄉間俗稱“交流”。
這種物資交流大會,在農村是一件非常大的事。臨近縣城的生意人紛紛云集到舉辦交流會的鎮上,販賣服飾、家俬、食品、生活用品,一般持續三日。對鄉里人來說,算得上是物美價廉。熱鬧非常,人擠人,物堆物,應有盡有算不上,琳瑯滿目卻不過分。
集會第一天,人最多,生意卻是不多的。有經驗的人都不會在這天買東西,只是看好挑好心儀的東西——也許是一件好看的皮衣,也許是一張過年用的圓桌,也許是一條中意的毛毯,也許只是一個盛瓜子的小碟子,各取所需。等到交流會最后一天,是最好講價的時候——遠道而來的商家,運來的貨總不好都運回去吧?所以兩天前開價500塊拒絕還價的紅木椅子,老板“含淚”300塊勻給駝背的老漢了。家庭婦女相中的那件棉襖,300塊錢也降到了100塊。五塊錢一雙的棉襪子,現在十塊錢四雙了。
賣的人省心,買的人開心。
物資交流都只有三天,可戲臺子卻通常一連唱四五天,甚至更多。這種農村社戲,通常晚上是重頭戲:一場前找戲,一場折子戲,一本正戲。頭一天的正戲前面有“踏八仙”,又叫斗臺,若是前頭還有嗩吶舞蹈,就可以叫做《花頭臺》。這八仙戲,主要就是祈求福祿壽的,種類很多,婺劇團通常都是演《文武八仙》,這是從徽劇里借來的戲。
先是“起霸”,顯示威嚴吉祥。最先出來的是天庭值日功曹催趕,一番耀武揚威之后手執令旗下。上場門這邊,文曲星帶著兩個童子,唱著就亮相了。兩童子一個手拿金帛,一個手拿紙筆。文曲星站定后,魁星隨上,站桌上。四龍套執文旗上,分列兩邊。催趕重上向文曲星傳達玉帝旨意。文曲星白:“侍侯們,駕起祥云,往皇生福地一走。”說完即下。魁星隨下。繼而長號聲起,孫悟空“騰云駕霧”而上。四龍套執武旗上,分列兩邊。武曲星關公由周倉和關平陪同上場。亮相登位。催趕上傳達玉帝旨意。武曲星唱贊歌下。最后是天官上場,亮相登高臺。坐定后白:“今奉玉帝旨意,邀同眾仙往皇生福地賜福而去。”催趕上場,向天官匯報已邀來眾仙。天官號令:“齊集畫堂!”這時,文武曲星分別從下場門和上場門上。面向天官一字排開,問天官:“召吾等前來,不知有何法旨?”天官答曰:“我等奉玉帝之命往皇生福地賜福增壽而去。”眾仙應曰:“領法旨。”說罷,文武曲星各坐兩邊前臺角椅子,孫悟空站武曲星后,魁星站文曲星后。八仙齊唱《霸陵橋》。唱畢,眾仙跪拜。
這是很喜慶的戲,也是很看功夫的戲。懂戲的老人只看一場斗臺,就知道這草臺班子的水平了。
唱這開場的時候,臺前煙花爆竹齊鳴,不絕于耳。一般請戲班子的都是村委會,這時候就會派人向演員丟紅包,并扛上一擔或幾擔饅頭點心之類。若是有碰上孩子高考的人家,就會在文曲星出來的時候點燃自家的煙花,向臺上扔紅包。這種古老的民俗,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大約從前婺劇剛起的時候,都是農民自己唱,圖個吉利圖個樂子,并沒有專門的劇團,也不用酬勞,看戲的人只給點吃食或者散碎銀錢。
我去看的那天晚上唱的折子是《僧尼會》,正本是《爭婚記》。這《爭婚記》和傳統的《二女爭婚》形式類似,卻有所不同,乃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而不是滑稽戲,不知道是什么來歷。顧名思義,這是兩個女子爭奪一個才子的故事。某書香門第的公子才高八斗,深得表妹愛慕。但才子另有所愛并喜結良緣。表妹心有不甘,趁著才子進京趕考用計害死了表嫂和她剛出生的孩子。偏巧沒死成,只是毀了容。盜墓賊盜墓的時候醒了來,有一段類似京劇《失子驚瘋》的戲。后來才子高中歸來,幾番周折終于查清冤案……
故事和唱腔都很普通,演員的唱和做也都平平。但這并不妨礙臺下的觀眾,各自拎著條凳、板凳、藤椅,冒著冬季的嚴寒一直從六七點看到十一點,而且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年輕人都不愛看這個,放眼望去,除了十來歲鬧著玩的孩子,都是頭發花白的老人家,倒是顯得我很另類了。
看社戲,最有趣的是三三倆倆扛著條凳,帶著瓜子水壺聊著笑著,走上五六里地。若到的早,找個好位置,把凳子一橫,就是占了地方了。坐下來嗑瓜子,聊著從前看戲的經驗,或是家長里短、逸聞趣事。偶爾聊幾句這回請來的草臺班子,品評一下文戲武戲。聊到差不多了,就該開鑼了。
所以想起看社戲,最先想到的是看戲的人。
我祖母和外祖母都不喜歡看戲——她們在世時,是不喜歡的。但二祖母很喜歡看。二祖母是我父親的二嬸,我祖父的弟妹。
二祖母姓柳,是個辛勤勞作一輩子的老人家。我家和她家就一墻之隔,加之從小我祖母與我們幾乎沒有接觸,所以二祖母于我,勝過祖母。但凡他們家有什么吃的,我和我姐姐總有的吃。即使上學回來再晚,她煮的一鍋紅薯芋頭或玉米,也總少不了我們吃的。老太太手很巧,包粽子特別厲害。從前的鄉風,紅白喜事要包很大的粽子,大約三四斤重一個。這么大的粽子,糯葉要經過多次拼接,技術難度非常大。全村的人家都來請二祖母包。她包的大粽子樣子好,大小勻,實在好看。
身世很是迷奇,我到了很大才搞明白。她是家里的長女,但是生了她,她父母就離婚了——其實那時代所謂的離婚,就是她母親不愿意與他父親過了,另找了別村的一個男人過。后來他父親娶了后媽,生了兩女兩男。而她母親后來也生了幾個兒女。所以她有諸多弟弟妹妹,卻無一個是一母同胞。但她和兩邊的弟弟妹妹都如親生一般。作為長女,又面對后媽,所以她從小就勞動,里里外外什么都要打點。
二祖母的愛看社戲,就像追星一樣。臨近村鎮有搭臺唱戲的,十里十五里,她都靠一雙腳走過去。后來公路漸漸修好,鎮際公交開通,但她總不舍得那幾塊錢,還是要走路去。滿六十歲的老年人憑老年證坐公交免費后,她也并不很喜歡坐車。——大約走路也有走路的樂趣。她們那一輩人,似乎都喜歡走機耕小路,而不習慣坐車。
老太太沒文化,大字不識,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舊社會的農家女子,絕大多數都是這樣。她六十來歲耳朵就漸漸聾了,電視總要開到最大聲。后來開到了最大聲也漸漸聽不清了。但她愛看,看著畫面也是好的。
她格外愛去看戲,大約一是因為話筒聲音很大——可能劇團就是考慮到臺下多是老年人,故意把音響調大。二是因為那些戲她大多很熟悉,不需要聽得清唱的是什么,只需要知道在唱什么戲,出來個人,穿什么顏色的衣服、掛什么顏色的髯口、畫什么臉、穿莽還是穿靠、戴沒戴翎子,就能知道是誰出來了,會發生什么事。再看看臺上的身段場面,即使一個字也聽不到,她也清楚地知道臺上演的是哪一段。
《轅門斬子》的楊六郎穿白色的莽,穆桂英一定是紅色靠旗頭插兩根威風凜凜的翎子。拄著龍頭拐杖來的,一定是佘太君。八賢王穿蟒袍,美髯須。楊宗保沒胡子穿白袍。《二龍山》講的是楊家沙灘會,楊七郎萬箭穿心的時候,老人家總會賠上幾滴眼淚,顫顫巍巍地說:楊家真是忠臣啊!奸臣誤國,誤國啊!《九斤姑娘》、《王小二磨豆腐》、《僧尼會》這種折子戲就更熟了。小和尚小尼姑河邊調情,老太太總是格格地笑,說:這個小和尚真滑頭!那語氣神情,像是第一次看這戲。
現在老說戲曲缺乏創新,但從這些觀眾來看,創新了,反倒是看不明白聽不懂了。正因為舊,才惹人愛看。反正要年輕人忽然像追流行歌一樣追戲曲,那是再也不能了。倒不如讓這風燭殘年的藝術,更好地為那些隨著藝術老去的人,尋找一點記憶,保留一點樂趣。
那年去墩頭看戲,我跟她說,這草臺班子水平太差。她很無奈地說,好的班子貴呀,請不起。我說,那些好班子的人見天地在什么劇院演出,上座率能有多高呢?若是能來這鄉間唱一兩天社戲,名頭掛出來,底下必定座無虛席,不知道對于一個演員,這樣的成就感是不是更強一些?
或許地方戲的衰弱和失去活力,脫離了其真正底層的味道,也是一大原因吧。因為如婺劇這類的地方戲,實在是源于農村、興于農村、傳于農村的。我想起去年整理浙大京劇發展歷史的時候,看資料知道當年浙大師生京劇社水平極高,卻經常下鄉演出,真是感慨。
如果戲曲——也包括昆曲、京劇,能摘掉“高雅藝術”這么一頂大帽子,能夠走出劇場,走到鄉間走到老百姓的面前,回到她們出生的地面,而不是駐足在云間。也許古老的形式,還能放出光彩
我們村里也是搭臺唱過社戲的。
到底哪一年已經記不清了,總歸是二十幾年前了。但臺子搭在祠堂前面的明堂里,這是可以確定的。
祝氏祠堂前有一個很大的明堂,這是標志性的地方。開大會或者約定見面地點,只消說一聲“祠堂前”大家就明了。農忙的時候,這里就是最好的曬谷場,滿地金燦燦真是美不勝收。收高粱的日子則是滿地紅高粱,真讓人錯覺聞到了酒香!小時候看集體電影,也是在明堂里,靠著祠堂的墻掛一個大銀幕。
唱戲那年下大雪。其實下雪還是其次,唱社戲最的是怕下雨。除非是吳光煜這樣的名角來,否則一下起雨來,臺前就沒什么人。畢竟要撐傘坐在臺下看戲,一來吃力不方便,二來腳下也泥,穿雨靴坐兩個小時實在難受,穿普通鞋子又白白的可惜了。
臺上的演員卻又不好不演,演了又覺得沒趣,真是怪別扭的。村里那次搭臺唱戲,對劇目都沒有印象了,只記得“踏八仙”時鞭炮震天的歡鬧。
去年祝氏重修了宗譜,今年村里終于又要做戲了,正月初八到十二,五天五夜,天氣預報說多是晴天。愛戲的人必定是可以好好過過癮了。
二祖母若是活著,當是高興的很,可惜她老人家已經過世兩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