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往事2021【I 煙火】

寫在前面

論文提交等待答辯的時間里,終于有時間可以寫點文字。本來只想寫流水賬,記錄2021年寒假的一些事。沒想到一開始寫就像無底洞,總也寫不完,只能分很多章節。寫了四萬字就住進了醫院,趁著養傷開始發,并接著寫。文章里會涉及到許多真人真事,大部分是聽大人們講的故事,并不保證準確,就當看個熱鬧,請不要較真。如果知情者看到也請不要妄加揣測,我寫這些人沒有任何惡意,只是想通過他們的故事講其他的東西。

我知道現在的人們很難靜下心看長篇,農村題材也沒有都市的繁華,受眾本來就少。但寫東西的時候我是開心的,我覺得這些人和故事值得被記錄,背后的社會現狀值得被看見,只要寫出來我就贏了。所以,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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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燃白皮炮]

我們那里的說法,家里有人去世三年不能放鞭炮,但問老人們卻沒人能說明白個中緣由。人們的理解是逝者怕響,于是就只放煙花不放鞭炮,不響就對得起祖先。小時候的男孩子多么喜歡放炮仗啊!十歲之前不讓放大的炮,可是放幾個擦炮也激動得不行,晚上摟著一盒睡,天不亮就出去霍霍。

十歲開始,家里的老人相繼離世,每走一個等三年,斷斷續續到今年,我二十六歲了。就這樣錯過了放炮仗最好的年紀。以前過年恨不能買他媽一大麻袋放到飽,現在懶得點火。

倒是媽這個奔六的人,突然來了童心,除夕那天在院子里撿沒著的零炮,一個個放了嚇得我哇哇叫她笑得看不見眼。爸說她有毛病,媽說一輩子了沒有玩過,再不玩就玩不動了。

弟弟弄了一些二踢腳來,我們土話叫“二起子”,質量是真好,威力很大。這玩意要是規規矩矩地往天上放就失去了靈魂,更無法展現一個優秀炮手的本事。放炮的方式花樣繁多,不比響聲,比的是想法。八寶粥瓶子扣在二起子頭上,送上天直接炸開,天上下小鐵片;玻璃瓶子扣上那就是炸彈,離得近了不堪設想;橫著放倒著放各有各的傻逼,至今我還沒見有人用手拿著放,但我相信中國之大一定有這種奇人。我和弟想了想,這個年紀了再把罐頭送上天,落下那么多碎片會被人罵不懂事,于是跑到一百米外的水庫旁,正好有個小水灣。往水里發射需要技術,沖不準進不去,遠了提前響近了掉水里容易熄火。這才是展示老炮手技術的時刻,于是在耗費了十幾個二起子之后終于成功炸出好幾米的水柱,旁邊的三歲小孩都不如我們叫的歡快。好歹是門手藝,技不壓身。


不知道是受疫情影響還是時代變化,過年的大街上格外冷清。貼對聯、掛燈籠甚至小彩燈都幾乎不見,也看不到滿大街跑來跑去往別人大門里扔炮仗的孩子們。走親戚就是換個地方吃飯,沒有久別重逢的快樂,還得糾結送多少錢的酒,買多少錢的煙。而買新衣服這種事已經是好多年前的歷史,沒那種心氣了。除了年齡問題,時代也確實變了。除了我們小村莊這種無人管地區基本都禁止煙火,上千年的過年儀式漸趨消亡。

消亡的不只是鞭炮,還有其他許多風俗。

小時候我們這邊有一項鄉村大型娛樂項目——“伴玩”。我沒有照片,語言描述就是:一群穿著花花綠綠衣服的男女老少,在各個村子之間跳廣場舞。那場面堪比歌星開巡回演唱會,從隊伍進村就有上百村民跟著看,伴玩隊隨著鑼鼓變換隊形換著花樣跳。有專門的丑角,伴以道具毛驢等負責搞笑;牛逼的一點的有舞獅,年輕小伙子們帥的不像話,那是我兒時的夢想,想等我長大我也玩獅子。伴玩隊走到哪,都有人請到家里給表演一下,這是驅邪消災、祝福新年的方式,花錢買高興,也是伴玩隊主要的經濟來源。過年最激動的事就是跟著伴玩隊全程觀賞,全村人都出來看,道路堵得人都難走,那真是熱鬧無比。少男少女們會故意邂逅眉來眼去,我們也會仔細觀察隊伍里有沒有好看的姑娘。只是姑娘是極少的,大媽倒是不缺。那時候我就很疑惑,平時都是在地里廠里干活的農婦,跳起舞來也有模有樣;甭管家里窮富,笑起來一樣快活。山東這個地方千年孔孟傳統壓著,載歌載舞這個詞和農民們是沒關系的,平時看見的都是黃土,以及和土一樣土的人。但在伴玩隊來的時候,鑼鼓一響我才知道,所有人都想跳他媽一腿。


但真有人跳舞的話,那一定會被人笑話。人們就是這樣的,自己想做不敢做的事,別人做出來就會笑話他們。

今年趕上爺爺那輩人們架起了鑼鼓,許久沒聽那熟悉的節奏。這也是正在消失的一項風俗。每個地方的鑼鼓隊敲的樂譜是不同的,而且所謂樂譜都是一代代手把手傳下來,沒人會用五線譜記下來。鑼鼓隊的核心是大鼓,鼓手是全場的靈魂,相當于指揮;副手敲鑼,三把手玩雙鈸,他們緊跟鼓手節奏;其他就是一些我不認識的小玩意,不用跟著節奏想咋敲咋敲,沒什么技術,就老頭子們圖個熱鬧。有些樂隊也不過如此,有的成員技術本不過硬,只是為了上臺露臉擺擺樣子。

鑼鼓一響就相當于召集令,爺爺奶奶們拄著拐杖掂著小碎步帶著馬扎往這邊沖,不一會聚了很多人,比村中心打撲克的人還多。當然有些腿腳慢的還沒挪過來音樂會結束了,只能就地坐在馬扎上歇會再一步步挪回去。這就是傳統的力量,是深深印在老人們的靈魂中的節奏。可是現在的年輕人小孩子們不來湊熱鬧,還嫌這玩意吵到他們玩手機。我一聽到鑼鼓聲就趕緊沖過去,看著樂隊成員變多,觀眾也變多。奶奶們與爺爺們隔街相望,仿佛回到生產隊時代,想起他們年輕時代的韶華往事,曖昧在空氣中升級。


突然有人在大爺大媽們中間跳舞!一襲紅衣在冬日暖陽中散發熱量,曼妙的舞姿生氣勃勃,一頭黑色的秀發即使有風也因為太油而飛不起來——那一瞬間我激動了,鄉村Disco啊!敢在這么多人面前跳那得承受多大的輿論壓力啊,老太太大老婆們得怎么說她呀!在這種環境中生活過就知道,這可不是潮男潮女去蹦迪,舞技是否高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有顆強大的心。

我仔細一看,原來是村里的“傻子”,國際用語“Village Fool”(當年在北京和西班牙兄弟看到有個大爺在公路上如廁,國際友人會心一笑說出了這個詞,我感概果然全世界人民都有同樣的疾苦)。這個“傻子”是個婦人,她聽到音樂就跟著跳舞,她跳的開心,看的人也笑得開心。那些人笑話她的人心里肯定也羨慕她可以做想做的事,如此我也想做一個傻子。

我錄了像,記錄這歡樂又帶點奇妙的時刻:左邊是紅衣服的奶奶們,右邊是黑衣服的爺爺們,中間是村里唯一的舞者。哦不對,還有個85歲的老奶奶也上場跳了兩步,她以前是伴玩隊跳小毛驢的,不知道是因為跳不動還是聽到有人笑,她很快就下場了,本來兩人還能Battle,結果又只剩下了一個。要不是我天生舞殘,我一定上去跟她共跳一曲。

這件事讓我想到一句話:舞臺中央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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