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雀,解憂鄉

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月·主題寫作征文第十五期:故鄉。

1

黃沙戈壁的景色單調而荒涼,偶爾可見幾株頑強生長的駱駝刺在風中搖曳,一隊人馬緩慢前行,黃沙如金龍般翻騰,細碎的沙粒裹著熾熱的風,流淌過隊伍的衣袍與發梢,將人與馬都浸染成流動的金色輪廓。

弘正在伏案讀書,下面的驛卒來報,有一隊兵馬從西北而來。

這個時間,弘沒有收到有西域哪國的使團前來覲見的消息,許是那小驛卒沒見過世面,弘吩咐一名置佐出去瞧瞧,若是過往商隊,自行處理便好。

那名置佐應聲出去后,很快便再次折返,“弘大人,此隊確非普通商隊,皆著軍鎧,且懸旌旗。”

“哦?打著誰的旗號?”弘抬起頭問道。

“旌旗上刻著鳳紋!”置佐面色沉凝。

弘的面色遲疑了一瞬,然后猛然站起身,“什么?”他捋了兩把胡須,思忖片刻,眸中爆發出一陣精光,“快,馬上讓人收拾好房間,我去迎接公主殿下!”

置佐疑惑,西北邊陲,自烏孫內亂后絲綢之路早已不復神爵年間的繁華,西域諸國叛附無常,近年來連商隊都不見幾個,懸泉置已十數年未有修繕,怎么突然就來了一位公主?不過見上官的神情不似玩笑,這位置佐趕忙出去吩咐。

弘站在塢院南門外官道旁,兩名驛卒站在兩旁,手持褪色旌旗,旗面殘破但仍可辨“效谷懸泉”字樣。

風沙稍歇,戈壁的盡頭仍然浮動著蜃氣,公主的車駕緩緩停駐,旌旗低垂,駝鈴喑啞。

弘伏地拜倒,沙啞的嗓音混著風塵:“臣,懸泉置嗇夫弘恭迎公主歸漢——”

一只手顫巍巍掀開車帷,露出了一張蒼老的容顏,身著赤色深衣,寬大的袖口處繡著復雜的云紋,領口露出月白錦緞內衫。玄色大氅的邊緣以貂皮滾邊,頭頂鳳冠雖已陳舊,但金玉之光仍熠熠生輝。

在侍女的攙扶下,老嫗緩緩走下馬車,她的目光掠過遠處的懸泉飛瀑,那瀑布早已不復當年豐沛,幾綹濁黃的水線似淚痕一般蜿蜒而下。

她的目光回到拜倒在地的男人身上,“起身吧。”

弘低著頭起身,“公主一路舟車勞頓,下官已命人收拾好房間,只是……”弘停頓了一下,語氣中多了一些落寞,“只是懸泉置破敗至此,還望公主莫怪。”

公主看著眼前的的幾人,各個面龐黧黑,兩名驛卒穿得衣衫襤褸,與她數十年前西行時截然不同。

彼時的懸泉置正值鼎盛,夯土筑起的塢墻高大厚實,在日光下泛著古樸色澤,四角角樓威嚴矗立,庭院整潔,驛卒眾多,懸泉飛瀑聲勢浩大,蔚為壯觀。

“無礙,西域苦寒,本宮尚且生活了五十載,這故土舊院,倒是有種別樣的親切之感。”

公主蒼老的容顏上升起一抹笑意,掩去了眸中的蒼涼,她的手輕輕拍了拍侍女的手背,“走吧!”

眾人輕手輕腳跟在公主身后走進了庭院,陽光透過幾株高大胡楊的枝葉,灑下一片片金色的光斑,落在地上繪成光影交織的圖案,公主踱步走上前,在最邊上的一棵胡楊樹邊停下。

她的手在粗壯斑駁的樹干上不斷摩挲,歲月在樹干上刻下了深淺不一的紋理,像是一張古老的畫卷,訴說著往昔的繁華與滄桑。

她回過頭,對著眾人說道:“這是我當年親手栽種的胡楊,沒想到都長這么大了。”她的表情像極了一個小孩子向別人炫耀自己的成果。

弘躬身道:“先師曾特意囑托過,讓下官對這棵胡楊多加照拂,若有一日您能歸來,見到此樹必定欣喜。”

公主的笑容微微一滯,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的嘴唇開合了幾下都沒能發出聲音,侍女將自己的身體更靠近公主,手上攙扶的力度加大了一些。

過了許久,公主才顫聲道:“你是……昌的弟子?”

2

太初四年。

夕陽西斜,將懸泉置染成了橘紅色,崖壁上的瀑布嘩嘩作響,水珠飛濺,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三十余輛朱輪華轂緩緩駛來,為首的駟馬安車垂著杏黃色帷帳,四角銅鈴隨著顛簸叮當作響。車隊兩側,二百名羽林郎騎著清一色的河西駿馬,猩紅披風在戈壁的風中獵獵飛揚。隊伍最后是十余輛輜車,滿載著錦繡綢緞、漆器銅鏡等嫁妝,壓得車軸吱呀作響。

車隊緩緩停在了懸泉置,嗇夫昌早就率領一眾驛卒等候,不需要過多吩咐,驛卒們兩人一組熟練地牽馬引路,廚役們把灶火升了起來,就連平日里懶散的驛犬都搖著尾巴在人群中鉆來鉆去。

“公主,到懸泉置了,今日天色已晚,咱們在此處歇上一晚,明日啟程。”侍女馮嫽輕聲提醒。

車帷微動,露出一雙纖纖玉手,解憂公主探出頭來,桃李年華的面龐還帶著少女的圓潤。她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驛站:夯土筑起高大的塢墻,刷上白色的漆面,墻角探出幾叢倔強的駱駝刺;烽燧高聳,向上漸次收窄;遠處的瀑布聲音浩蕩,如銀河乍瀉般壯麗,在陽光下閃出七彩光暈。

解憂公主進入驛站內部,看見晾馬場上新栽的胡楊結出了嫩芽,她喃喃道:“要是我也在這里栽上一棵胡楊,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見它發芽。”

前面引路的昌聽見了解憂的話,回過頭笑得眼角都皺成了一團,“公主說的是哪里話,您要是今晚栽上,明個兒一早,保準它像狗搖尾巴一樣,晃動著新芽跟您打招呼。”

馮嫽蹙眉,“怎么跟公主說話呢?”

解憂公主笑著拍了拍馮嫽的手背,“無礙,我這也是剛剛當上公主,沒必要端那個架子。”她扭過頭有些好奇地對昌問道:“你身為一驛之長官,舉止言談間沒有半點威嚴,如何御下呢?”

昌聳聳肩,“嗨,芝麻大的官兒,不提也罷,我們之間尊卑不顯,大家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行啦,在這個地方,怎么折騰還能攪動這萬里大漠不成?”

解憂公主掩嘴輕笑:“你這人倒是有趣。”

“多謝公主夸贊,下官只是覺得,開心是一天,難過也是一天,天氣好壞都不耽誤胡楊的生長,莫不如讓自己開心一些,公主從長安來,繁華我們定是比不得,但這里泉水清甜,自有一番風味,公主若不嫌棄,可在這一夜之間,做一做自己未曾做過的開心事。”

昌長著一張黧黑的臉龐,身形清瘦,官服套在他的身上顯得有些滑稽,明明是個讀書人,嘴里卻竟是歪理,語氣中也全然沒有對公主的敬畏,反倒是像個朋友一樣絮絮叨叨。

解憂公主長長的睫毛下杏眼忽閃,二十載深閨歲月,沒想到在這邊陲苦寒之地,在一名素未謀面的人口中,聽到了自己可以做一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以嗎?”她下意識地喃喃道。

“這有什么不可以,稍后我就讓人尋上幼苗,等公主您用過飯后下官陪您親手把那胡楊栽進土里,我跟您說,明早您就能看見枝上的嫩芽,過個幾年它的樹干就變得又粗又壯,活個幾百上千年都有可能,您知道為什么不?”

“為什么?”解憂公主總是不自覺被昌的話吸引。

“因為啊,胡楊的根會不斷向更深更遠的地方生長,它的根吸收更多的水與養分,才能讓它更加堅韌。”昌滔滔不絕,說的話風趣幽默還總是帶著點道理。

3

解憂公主扶起弘的手臂,仔細瞧了瞧,然后點點頭,“你可真不像是他能教出來的弟子。”

弘怔了一下,然后苦笑道:“先師性格灑脫,下官未能習得一二,有愧于心。”

“你倒是能替他遮掩,還灑脫……呵呵。”解憂公主面露慈祥,回頭對著一位身子挺拔,輪廓堅毅的黝黑將軍說道:“常將軍,讓將士們安頓下來吧,讓這個孩子陪我走走。”

常將軍領命。他常年出使西域,曾助公主與烏孫王共謀抗匈,相交甚篤。

能在古稀之年返還故土,是多少人終其一生都難以達成的夙愿,那些戰死沙場的將士們,那些薨逝于和親途中或是異鄉的公主們,哪一個不想回到自己的故鄉。

就連常惠將軍自己,在西域多年斡旋,如今同樣是古稀之年,也想回到長安頤養天年。

解憂公主當年遠嫁,懸泉置是她在大漢度過的最后一晚,從陽關入塞,這里也是她回到故鄉,留宿的第一個晚上,他知道,她對這里一定有著別樣的情愫。

兩個驛卒牽馬引路,一名廚役早已點燃灶火,滿頭大汗地準備晚上的飯菜,弘吩咐無事的置佐去給廚役打下手,由于提前沒有收到消息,懸泉置人手減少,想要快些做出這么多人的飯食確實不是簡單的事。

年邁的解憂公主在馮嫽的攙扶下,慢悠悠地逛起了懸泉置,她記得那一晚,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昌帶著她,就在這小小的懸泉置,跑去廄舍親自喂馬,踩著梯子爬上傳舍的房頂看月亮,在懸泉飛瀑下高聲大喊。

那是她在長安城,從未體驗過的放肆。

“你的老師還有沒有同你講過我的故事?”解憂公主臉上的笑意不減,盡管這地方破敗得令人唏噓,但是在她的眼里,卻是那么溫暖熟悉。

身側的弘剛要抬手答話,被解憂公主將其手臂壓了下去,“你呀,可不比你的老師有趣,禮節太多,就顯得生分了,我與你的老師昌是朋友,你在我眼里便如自家子侄一般,你呀就陪我這個老婦說說話就成。”

弘猶豫了片刻,方才點頭應下,“可惜先師離世太過突然,身邊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并未留下任何囑托,天亮時才被驛卒發現,先師面朝故鄉的方向,臨終前遠隔萬里的一眼,怕已經是了了歸鄉的心愿。”

解憂公主點點頭,抓著馮嫽的那只手緊了幾分,唏噓道:“是啊,不過昌的故鄉在哪里,也在長安嗎?”

弘頓了頓,疑惑問道:“公主您不知道?”

解憂公主蹙眉,不明白弘想要表達的意思,弘見狀連忙再次開口,“先師出生在彭城,元狩六年末,來的懸泉置。”

解憂公主眉毛一挑,笑容收斂,“元狩六年?”

4

元狩六年的長安,梨樹也才剛冒新芽,六歲的劉解憂警惕地環顧四周,確定附近沒有人后,才提著絮了棉花的竹籃爬上樹干,踮起腳要將那竹籃搭上最高的枝丫。

竹籃中傳來啾啾聲,劉解憂小心翼翼掀開蓋子,一只受傷的麻雀正看著她不斷啾鳴。

“你別怕。”她把粟米餅掰碎后放進籃子,“明天我再來看你。”

回廊里突然傳來木屐聲,劉解憂趕忙跳下樹,她摔倒在地上的時候,正好看見迎面走到廊下的傅母李氏,傅母李氏面無表情,劉解憂總覺得她就像一棵被雷劈過的老槐樹,就連說話的嗓音都陰沉沉的。

“小君,今日習胡語。”傅母李氏手中的戒尺映著青灰色的天光。

“哦,知道了。”劉解憂很害怕這位嚴厲的傅母,起身拍打身上的灰塵。

傅母轉身便走,劉解憂連忙小跑著跟上,臨近書房時,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莫要再如今日這般頑劣,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劉解憂垂著頭沒有答話。

傅母也沒等劉解憂答話,便邁進了書房,今日的書案上,多了些陌生的竹簡,“這是烏孫國的婚俗。”傅母用戒尺挑開竹簡,“公主須在帳中獨坐三日,待新郎……”

劉解憂突然抬頭,“我為什么要學這些?”

戒尺“啪”地抽在案幾上,震落了幾張竹簡,“罪宗之女,何談所為?喚你一聲小君,莫不是真把自己當成貴公主了?”

傅母按住劉解憂的后脖頸,讓她的視線停留在竹簡中“解憂”二字上,“這是陛下親賜的名字,若有朝一日,你真被選上當了那和親的公主,再端起主子的架子跟我說話吧。”

六歲的劉解憂不懂,為什么一個傅母可以在王府如此對待自己,而自己的父親母親卻視若無睹,只教自己聽從傅母的教誨,勤懇學習。

母親常常在哄她入睡的時候,嘴里含糊不清說一些她聽不太懂的話語,而伴隨著這些話語的,往往是滴落在她粉嫩臉蛋上的冰冷淚滴。

她不知道,母親為何總是落淚。

她記得那天之后,傅母李氏更加嚴苛,非要她將竹簡上拗口的胡語背下來才能有短暫的休息時間。她心里惦念那只受傷的麻雀,卻不敢冒著被李氏發現的風險去探望,只能將李氏交待的課業盡早完成。

如此過了三個月左右,劉解憂終于有機會爬上已經結了果實的梨樹之上,小心翼翼掀開蓋子,見到久違的小麻雀……的尸體。

六歲的劉解憂用小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大滴大滴落在青色的梨子上。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戒尺打在她的手心鉆心的疼痛她沒有哭,沒能像其他宗室女那般去上林苑參加春祭她沒有哭,父母在得知她被欺負卻叫她忍耐時她沒有哭。

但是,那只小麻雀死了,劉解憂哭成了淚人。

那一天,劉解憂將小小的身子蜷縮在枝葉后面,捂著嘴哭了半晌,全然不顧傅母尋不到她時那些惡毒的威脅言語。

那天夜里,她笑著將那只受傷的小麻雀埋在了那棵梨樹下,那天夜里,她哭著承受了戒尺打在手心的疼痛,她哭得很大聲,仿佛要將記事以來所有的委屈都通過這種方式發泄出來。

對不起,劉解憂,我要跟過去的你,告別了!

5

“你知道,他為什么會來懸泉置嗎?以他的才華,我還真不相信他所到達的高度只是一名置嗇夫。”年邁的解憂公主突然就對昌的身世好奇起來。

“先師的事我也知之甚少,他老人家在世時,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我且講給您聽聽吧。”弘清了清嗓子,目光飄向遠方。

元狩六年,我站在長安貴院茶樓的二層,透過樹枝的間隙,看見隔壁院子里的梨樹上,一個小女孩兒捂著嘴,藏在茂密的枝丫中,足足半晌。

三年后,我還是站在長安貴院茶樓的二層,仍是透過樹枝的間隙,看見了隔壁院子里一名宦官手持圣旨宣讀:“以楚王孫女解憂為公主,續嫁烏孫……”那聲音尖銳高亢,隔著很遠都能聽見。

楚王府祠堂中的十二幅新掛的絹畫是我隨同父親送過去的,畫中女子都穿著猩紅嫁衣,面容卻模糊在斑駁的顏料里。最末一幅畫著細君公主,畫角題著"元封六年薨于烏孫"。

那一次暫回長安后,我更加堅定了遠走西陲的想法,父親托關系讓我進了懸泉置,長安,我便再也沒有回去過。

我是彭城人,祖父曾參與“七王之亂”,只不過他站在了劉戊的對立面,秘密上書了楚王劉戊的行動,成為了朝廷的功臣,那位對祖父有知遇之恩卻行事荒淫的主子,被手底下的一個畫師悄悄背叛仍不自知。

三十多年后,主子劉戊的孫女的身份先是罪宗之后,后為解憂公主,畫師的孫子沒有繼承衣缽,而是成為了懸泉置嗇夫。

命運喜歡捉弄是非,撩撥初春時節的萬物生長,陽光、雨露還有生機勃勃的花草香。

解憂公主眼簾下垂,看不出表情有何悲喜。

她瞥見烽燧的陰影處有幾個散落的陶甕,忽然想起了那個晚上,昌帶著她在那棵胡楊樹下埋了一個陶甕,上面還刻著她的名字。

五十年了,不知那陶甕里的酒跟外面的字還在不在了,“弘,幫我找一把鏟子來。”

弘愣了一下,顯然沒有料到解憂公主的反應,不過還是應聲吩咐下去。

解憂公主返回到那棵胡楊前的時候,一名驛卒早就拿著鏟子候著了,鏟子的刃口已經鈍成了弧形,木柄被磨得發亮,柄尾的開裂處用麻繩隨便纏了幾圈。

弘不知道公主要做什么,所以目光偷瞄了一眼,卻見公主站在樹下發呆,他出聲提醒道:“公主?”

解憂公主回過神來,抱歉一笑:“人老啦,有時候就這樣。”她伸出手,“給我吧。”

弘遲疑了一下,為難道:“公主,您要挖哪兒,吩咐一聲就成,這……”

“無礙,本宮還沒老到動不了的地步,當年啊,就在這胡楊樹下,我親手挖的坑,昌就在旁邊看著,那個刻著我名字的陶甕就在這里。”她指了指胡楊樹下的沙地,抬了抬下巴,“拿來吧。”

弘從驛卒手中拿過那柄老舊的鏟子,雙手遞給了公主,然后雙手交叉放在腹部,退至一旁靜靜站立。

“我與昌雖只相識一日,卻要比許多日日相伴之人更加親切。”解憂公主示意馮嫽退到一旁,自己則顫巍巍用鏟子扒開沙土。

“我二十歲時,人們以我為梨花,認為用我的青春與容貌就可以左右天下大勢,只有昌說我就算不是胡楊,也是那不顯眼的駱駝刺。”

“他與旁人不同,和親換來的和平瞧不上,蕩平匈奴他沒那個本事,看得通透卻當了一輩子懦夫。”

解憂公主回頭大有深意地看向弘,喘氣平穩了一些才又開口,“你,確實與他不同。”

“胡楊也好,駱駝刺也罷,為了生存都會拼盡一切。”解憂公主看著露出青灰底色的陶甕,將鏟子丟在一旁,小心翼翼用手拂去陶甕上的浮土,將其拿了出來。

陶甕完好無損,里面的酒已經不見了蹤跡,上面的“解憂”二字只是邊緣稍有氤氳,整體仍然清晰無比,墨色濃郁,用的是方正隸書,端正如沙場列戟,橫豎之中可見筋骨。

酒,是昌準備的尋常粟米酒,字,是二十歲的劉解憂親筆。

6

太初四年,仲秋八月。

劉解憂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齒、杏眼清亮,唇角只需輕輕上挑,便會綻放少女獨有的甜美。

十二重錦繡嫁衣沒能壓彎她的脊梁,傅母盧氏正用沾了桂花油的犀角梳為她綰發,每一綹發絲都被繃得極緊,如同系馬的韁繩一般。

她只是對著銅鏡笑,仿佛充滿了對遠方的向往與期盼。

“公主且再忍耐些。”盧氏將最后一只步搖插入發間,露出了滿意的微笑,“烏孫王族皆喜女子盤發,公主此等容顏,嫁過去后怕不是要將那大昆彌迷死。”

解憂笑了笑,看著銅鏡里猩紅的嫁衣,突然感覺很陌生,“我想自己在院內走走。”

“這……”傅母遲疑。

“讓她去吧,注意別誤了時辰。”父親從門外走了進來。

劉解憂福禮,“多謝父親大人。”

長安的月光有種高高在上的明亮,沉重的金線鸞紋在夜風里泛起冷光,嫁衣的綢緞偶爾摩擦出細響,在靜謐的夜里似無人的嘆息。

月光將她的影子釘在地上,瘦長而孤獨,仿佛另一個即將被遺忘的的自己。

“我要走了!”她蹲下身子。

“聽說西域里禿鷲跟駱駝要比麻雀常見。”

"你比我幸運。"她輕輕掩上土,"至少死在了長安。"

“或許,我也會死在長安吧,畢竟這么多年……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

“在活下去!”

祠堂方向傳來鐘聲,遠處的月洞門后,盧氏的聲音傳來,“公主,時辰到了。”

解憂從發間取下陛下賞賜的鸞鳥金簪,插在平整的地面。簪頭的珍珠在月光下泛著淚光,就像細君公主畫像上那些模糊的顏料。

我不要成為第二個細君公主——我是劉解憂,我是大漢朝的解憂公主,我是即將成為烏孫大昆彌右夫人的解憂公主,我是背負著拯救家族命運的解憂公主,我是肩負維護西域和平使命的大漢公主。

皇帝說,我的名字會出現在史書之上,父親說,祠堂的那些牌位會在天上欣慰地看著我。

但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你,愿意嗎?”

懸泉飛瀑的潭水旁,喝得半醉的昌大聲問劉解憂:“你,愿意嗎?”

在嘩嘩的水聲中,同樣大醉的劉解憂看見了六歲時的自己,會質問、會抗拒、會憐憫。

而在那抔土徹底將小麻雀掩埋的同時,劉解憂看見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一同湮滅在了灰黑色的塵土里。

“啊——啊——”劉解憂對著傾瀉而下的銀白色冷光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喊聲。

“我一定會回來的,到那時,我不要做誰的女兒、誰的臣子、誰的夫人,我想做我自己。”她堅定的語氣引得昌哈哈大笑。

“好,等你回來,就用你親手埋下的酒,為你自己接風洗塵!”

7

晨光初現時,懸泉置的土墻還浸在青灰色的霧靄中。

馮嫽扶著解憂公主站在驛站的矮墻邊,看著仆役們將最后的行囊整理裝車,常惠將軍走過來輕聲道:“殿下,該啟程了。”

解憂公主嘆了口氣,“常將軍稍等,麻煩你幫我把那個孩子叫過來,我想同他講幾句話。”

弘本就站在不遠處,見到公主召喚,整理了一下官服,長呼一口氣,然后來到了解憂公主的面前,納頭便拜,“臣,拜見公主殿下。”

解憂公主的臉上沒有了昨日的和善,聲音中多了些身為上位者的威嚴,“你有何求?”

弘的頭還頂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聲音中帶著強烈的顫抖,“臣,想回長安!”

“看在我與昌的情分上,我會向陛下求情,但這情分,你只能用著一次。”解憂公主說完后,在馮嫽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弘仍然跪在地上,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他的嗓子里發出嗚咽,等到公主的車駕走遠了些,才放聲大哭,“謝,謝公主殿下!”

你確實與他不同,想要做的事你會拼力爭取,這一點上,你強過了你的老師。解憂公主聽著傳來的哭聲,露出了一絲淺淡的笑意。

車隊緩緩駛離驛站,在晨霧中顯得很是沉默,羽林衛的鐵甲上還帶著昨夜凝結的露水,金屬相碰之間發出零星脆響。

二十輛安車的帷幔早已褪去了鮮艷的顏色,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像一群疲憊的歸鳥。

解憂公主的車駕上,那枚從赤谷城穹帳拆下的銅門環,此刻正懸在安車的朱漆軾木上。每當車輪碾過碎石,它便輕輕叩響廂壁,發出帶著羊膻味的叮咚聲。

當懸泉置只剩下隱約可見的輪廓,像一幅褪色舊帛畫,解憂公主松開手,車簾自然垂落,將幾十年的往事都關在了窗外。

世人皆以為我的故鄉在長安,但是長安二十載,我未曾體會半點溫情,五十年胡漢斡旋,若論起來,烏孫占據了我更多的人生,我的子孫大多在那片土地,小時候,父親告訴我,我們的故鄉在彭城,我沒有在那里生活過一天,但是這一切卻又與我的人生糾纏不清,其實父親錯了,那是他的故鄉,不是我的。

我的故鄉,是六歲那年埋下小麻雀的墳塋。

她打開陶甕,干涸的甕底只剩一層褐色結晶,她蘸了些許在指尖,輕輕點在自己名字的"憂"字上——那滴本應在五十年前落入懸泉飛瀑下的淚,終于在此刻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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