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在心煩氣躁或是百無聊賴時,安靜地剝著石榴,看著緋紅粉白的石榴籽在瓷白的碗里,慢慢地由星星點點的落紅成了瑪瑙似的一堆,在柔和的燈光下愈發(fā)水潤剔透。石榴籽的汁液輕濺在手指上,慢慢吸吮,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上久久盤旋。
其實石榴的外表并不好看,黃紅相間,色澤與觸感皆粗糙尋常。我對石榴的興趣應(yīng)是緣于兒時的記憶,我們老家很少有種石榴樹的,石榴在那個年代就是希罕物。那些年里我家光景雖不寬裕,父親卻是個對年節(jié)皆有很濃儀式感的人,尤其不愿委屈孩子們。每年中秋,他都要去一江之隔的銅陵,通常都是買一包和月亮一般大的五仁月餅,用土黃色的紙一包,上面用細麻繩系上,貼一個小福字。父親回來后通常是把月餅放在堂屋的大桌上,而后悄悄地從口袋里掏出兩個紅黃色圓鼓鼓大肚子的花瓶似的物品,頂端是笑裂開的嘴,像藏著的紅瑪瑙,又像露著的光亮皓齒。小心地把這些東西放在櫥柜里鎖好,一怕我們早早偷吃完,二怕母親知道后要嘮叨一天:窮講究,真是拿閑錢補笟籬??更多的是緣于父親骨子里的文人情懷,需待到月圓時分,方可賞月品嘗。
皓月當空,父親喊出幾個孩子,均勻地把月餅切成五份,各種果仁混合的濃香,和著青紅絲的獨特清香,我最喜歡餡里的冰糖,咬一口咔嚓咔嚓響,甜香脆!吃上一口甜蜜的味道久留舌尖。吃膩了月餅,父親獻寶似的掏出兩個"花瓶"來,說這是安石榴,大家都得嘗嘗。而后細心地剝好皮,把籽兒壘放在藍邊碗里,兩個大石榴通常能剝上一碗榴籽。母親照例地嘮叨,父親照例地陪笑,我們哪顧上賞月,用手抓上一捧,就像豬八戒吃人參果 ,除了吮吸一些酸甜的汁液,便匆匆吐掉,全不識真味。父親又好笑又無奈地搖頭嘆息:糟踏了好東西,母親更是抱怨不已。
漸漸長大后,雖然我已知曉史載石榴自漢朝傳入中土,是張騫出使西域時從安石國帶回,故名安石榴,后簡稱石榴,卻更明了父親叫它安石榴,是多么渴望安寧、踏實的日子;深知榴籽除酸甜可口,更能消渴潤燥、健胃消食,原來父親是怕我們貪吃月餅后會積食呀。且在民俗之中,石榴這種千房同膜、千籽團抱的情形還被賦予了別一番意義。石榴象征了老百姓希望的那種紅紅火火、多子多福的美好生活。可惜從小到大我們都不曾體會與珍惜父親的心思祈愿。
許是愛屋及烏吧。成年后的我分外關(guān)注起安石榴。“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燃。”雖有古人為其鳴不平“只為來時晚,花開不及春”,其實石榴才是花中真正的智者。榴花不爭春日,只在人間芳菲歇的五月枝頭綻放,以補桃李杏花倉促早逝之憾事,且滿樹榴紅似火,如霞似錦,故農(nóng)歷的五月也稱為榴月,真正是"五月榴花照眼明"。偏此花花期極長,且愈開愈盛,盛極之時,竟是滿樹見花不見葉,紅得燦爛、透徹,引燃了夏日的熱烈多情,恍如青春最絢麗的底色,恍如童年時最溫暖的記憶。
因緣際會,在我居住的小區(qū)里也種了兩棵很是高大的石榴樹,每到春末夏初的五六月份,我總在每一個細雨沾衣欲濕的日子里,去看望安石榴。雨中的石榴樹,葉子的綠是分外的翠綠,榴花的紅是分外的火紅,難怪白居易曾題詩贊曰:“日射血珠將滴地,風翻火焰欲燒人。”我個人更喜杜牧的《山石榴》:“似火石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艷中閑。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云鬟。”讀來更覺妙趣橫生。石榴花果皆艷,待秋日掛果時,萬綠叢中點點紅,甚是喜人,觀之不禁吟誦起“半含笑里清冰齒,忽綻吟邊古錦囊,霧殼作房珠作骨,水晶為粒玉為漿。”仿佛看見紅衣女子的俏笑,微露顆顆晶瑩剔透的貝齒;仿佛嘗到酸甜可人,令人口舌生津的榴籽。真正是秋色如畫果生香。
此去經(jīng)年,每到仲秋石榴上市之際,我總要買幾個個大皮薄汁多味美的懷遠石榴,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安靜地剝上一盤晶瑩透亮的榴籽,告訴我的女兒,這是安石榴。最后將石榴皮晾干,貯存,留著給腸道功能不好的母親泡水喝。余下的安石榴,任它在風中,在我的視線賞玩留連中,一日日風干,卻依然鮮活在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