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帶來的寒氣遍布每個角落,西北風刮來,讓人感覺寒風刺骨。劉家屯冷清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光禿禿的樹木可憐巴巴地聳立在道路兩旁。
不遠處,一個顫巍巍的老男人,頭戴棉帽子,身穿一件破舊的軍大衣,時走時停。走近了,一臉蒼斑皺紋,重重疊疊,像只曬得干硬的柚子殼,一股刺鼻的污垢味撲面而來。在冬風中,他嗅到了一種香菜味,肚子里立刻就嘰里咕嚕叫起來。他走到這家門口停下,從里面出來一位老婆婆,干凈利落,快言快語。
“劉萬山,你又去診所了?還沒吃飯吧?你等著,我給你拿個熱菜饃。”話音還沒落她人就進屋了,拿著饃就出來了,遞給劉萬山。
“趁熱吃吧,兄弟,你看這人有病了就少氣無力,吃了饃你就有勁了。”
“哎呀,你看這……唉,謝謝老嫂子,我都說不清這是第幾次吃你家的饃了。”劉萬山客氣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吃起來。他實在太餓了,餓得沒力氣走路了。
老婆婆看他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說“再吃個吧?”
“不能再吃了,老了,一次不能吃太多。”
“又買藥了嗎?”
“也沒買啥,買了點止疼片、安眠片。唉!過一天說一天吧。”
“孩子們還沒給你寄錢嗎?”
“沒有。他們說了,有病來這兒治,雇人伺候你,想讓寄錢,沒門。”
“那你就去吧,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畢竟老婆孩子都在那兒,好歹也有個照應。”
“老嫂子,你不知道啊,我在家還能多活幾天,在他們那里,我怕被害死。”
“你別多想了,都是自家人,誰會害你。”
“唉,我知道,不能說,沒法說啊。”
他灰白的嘴唇,全無血色,像兩片柳葉那樣微微地顫動著,好像氣得有話說不出的樣子。他躊躇片刻,顫巍巍地向家里走去。
家,一提到這個詞,人們眼前就會浮現出十分溫馨的畫面,那是一個十分有愛的地方。它不只是一座房子,更重要的是親人。可劉萬山雖說有老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有兩個兒媳、四個孫子、孫女,可現在,家里除了他,還是他。他是一個被愛遺忘的老男人,而他們都在遙遠的新疆享福呢。
老婆婆看劉萬山走遠了,正準備回家,對門老婆婆也出來了。
“唉!你看這人老了啥味。年輕時候,英俊瀟灑,放蕩不羈,有過那么多女人,現在身邊一個也沒有,老婆孩子也不要他。”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都是罪孽啊!”
二
中午12點,劉萬山終于晃到了家。他坐在廚房屋凳子上歇了一會兒,用手按住膝蓋用力站了起來,掂了掂暖水瓶,空的。他拿起一個小鍋接滿了水,放電磁爐上,又瞅了瞅那個空油壺。唉!已經好幾天沒油了,也沒力氣去買,也沒有錢買。水開了,他先舀出一碗倒進茶杯里,又舀一勺倒進油壺里晃了晃,掂起油壺倒進鍋里,隨手丟進去一撮干面條,蓋上蓋。像放鞭炮似地咳嗽了一陣,又解開鍋蓋,放了點鹽、青菜,攪了幾下,關火。然后坐下來歇會兒。
外面,天氣陰濕寒冷,天空陰沉,手一伸出來就冷得直縮。他不經意間又想到了他們,老婆孩子們。
在溫暖如春的客廳里,馬貴英在為孩子們準備羊肉火鍋。她看看手機,12點了,來到大落地窗前,看見大強開著白色的奔馳C級緩緩地進了小區,小強開著白色的寶馬3系尾隨其后。忽然她想起應該給女兒小紅打個電話,讓她也來吃火鍋。她轉過身,邊打電話邊手摸著衣架上女兒給她買的貂皮大衣,一萬塊錢啊,女兒真舍得。
劉萬山端起面條想喝,診所大夫的身影在眼前晃來晃去。
“老劉,你得去大醫院住院啊。現在全身浮腫,最好作作透析。現在內臟嚴重衰竭,勉強吃點食物,疼痛難忍啊。”
他肚子里餓卻吃不下飯,現在又疼起來了。他掏出止疼片,就著開水喝下去。慢慢地來到床前,把小煤爐生起火來。然后,他像一堆枯柴般蜷曲在床上,兩只凹陷的眼眶里盈滿了渾濁的淚水,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有氣無力的吐出“嗯嗯”的呻吟聲。心想:他們湊到一起準說我的壞話。
亮堂堂的客廳里,飄浮著香噴噴的羊肉味。飯后,馬貴英和孩子們在喝茶嗑瓜子。小紅對兩個哥哥說,“這快一年了,咱爸總說他有病,也不知是真是假,咱給他寄的錢僅僅夠生活費。”
大強靠在沙發上,玩著手機,心不在焉的說,“敢給他寄多嗎?身邊總少不了女人。老了還本性難改。”
馬貴英嗑著瓜子,聽到大強這么說,立刻就提勁了,“提起這事,我都氣得七竅生煙。”過去的事像演電影一樣又呈現在眼前:
80年初冬的一天上午,天很冷。街道上的柳樹大面積葉子變成了黃色,失去了往日綠色的枝條,偶爾抗拒寒風揮動一下,是那么的無奈無助。馬貴英趁家里的農活忙完,把大強托付給婆婆照顧,她要到縣城劉萬山單位住一段時間,關于他的緋聞太多了。
“你來干什么?回家吧。”
“家里沒事,我在這里住幾天。”
劉萬山一臉的不高興,下班后和朋友喝酒去了,晚上到宿舍一看,馬貴英已經躺床上了。他氣得掀開被子,把她拎出來扔到門外,一下子驚動了所有宿舍職工。馬貴英衣不遮體的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羞得她撲向劉萬山,把他的臉挖開了花。
一個星期之后,劉萬山被單位開除了,他由此記恨馬貴英。在老家,爭吵不斷,晚上又把她拎出來扔到門外,這馬貴英可丟大人了,左鄰右舍都笑話她,她終于瘋了。后來生下小強,劉萬山楞說小強不是他的兒子。
這時,正在喝茶的小強說話了,“那個老不死的,我真想扒了他的皮。有一次,當著我公司員工的面,那么多人,他還這樣說,真氣死我了。”
馬貴英無奈地說,“后來,我恢復正常之后,跟著他馬馬虎虎生活著,又生下小紅。等你們都上完學,咱都來這里做生意,讓他來他不來,誰知道他和咱村劉七的老婆李鐵梅有一腿。那劉七領著幾個人把咱家鍋碗瓢盆全砸了。沒辦法,他才來到這里。”
大強合上手機,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
“別提他了,惡心死我了,本性難改。來到這里,也不好好干,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非說自己開商店。我給他本錢,他找了個離咱幾百里地的地方開店了,一段時間后,我去看他,卻看到還是李鐵梅他倆在一塊。我生氣了,把商店里貨全給他拉走了,沒辦法,他才又回老家。你說他這樣,只能給他生活費,不敢給他多,省得他老毛病又犯,丟人現眼。我們都沒臉回老家了。”
“這一年多了,他老說自己有病。給他說了,有病來這治,花多少錢都中,雇人伺候他也中,可他就是不來,誰知道是真是假。”小強憤恨地說。
劉萬山疼痛難忍,想睡卻睡不著,他從兜里掏出幾粒安眠片放進嘴里,看看爐火正旺,心想:這下能睡著了,你們不管我,總有一天,我讓你們有家難回。
三
鄉村的夜,漆黑一片。風,一如既往地刮著。此時的天氣仿佛天女散花,無窮無盡的雪花從天穹深處飄落,如同窈窕的仙女穿著白色的裙子,用優美的舞姿向所有的生物致敬,然后輕柔地覆蓋在房頂上、樹木上。瞬間,萬物的本來面目被入冬的第一場雪悄悄地掩蓋住了。
第二天中午,雪停了,村民們都在清掃門口積雪。到了傍晚,有細心的人發現劉萬山門口的雪沒有腳印,他推了推大門,發現門沒上瑣。進去喊了幾聲,沒有動靜。他又招呼幾個人一塊進里屋看,才發現劉萬山已經離世了,至于他是因了疾病或是煤氣中毒,人們不得而知。他死前是否呼救、是否掙扎,無人知曉。只知道這個被風流纏繞一世的人、這個被愛遺忘的人,再也不用在這個冬天忍饑挨餓、疼痛難忍地受罪了。
消息傳到新疆的大房子里,一片哭聲,震耳欲聾。馬貴英和孩子們坐上車,急匆匆向飛機場駛去。
太陽出來了,照耀在潔白的雪地上,照得人眼發花。愛,有時就像這雪后的陽光,盡管一時被陰霾遮擋,但終會熱力四射,讓人看到希望,憧憬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