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路明的一篇《其實,上海人是作風剽悍的一個族群》(原名《打相打》(滬語:打架),寫得妙趣橫生,讀來一幅鮮龍活跳的上海市井文化圖,很有《繁花》的余味。有如正宗上海奶油茴香豆,剛上口,么啥出奇,嚼了一會兒,米道(滬語:味道)就出來了,吃完咂摸咂摸,還有點奶油味在口腔里回旋。
轉(zhuǎn)發(fā)到朋友圈,有移居上海多年的朋友評論道:老克勒!朋友來自江蘇某城,客居上海多年,對上海的城市文化尚算稔熟。但,這次錯了!
我糾正道:格勿是老克勒,老克勒是勿打相打額,上海爺叔白相(滬語:玩)額是另一種境界。
是的,海派文化的多元性,就在于下里巴人和陽春白雪的共存。老克勒與上海爺叔就是這么相映成趣。
老克勒,百度百科說:"克勒"是外來語,是"Color"彩色的意思音譯過來的,也有Class作等級、階級解釋的。所以就有了老克勒一詞的由來。
舊上海的老克勒,他們是最先受到西方文化的沖擊的一群人,也最先吸收結(jié)合的西方文化的,那時的他們土洋結(jié)合,形成了一定時期的海派文化。
所以無論是舊上海的老克勒,還是如今依被延稱為“老克勒”,實為舊時老克勒的子嗣們,是具有特殊定義的。
舊時的老克勒們,大多家境殷實。上下幾代不是從商就是洋行買辦,抑或是書香門第家學(xué)淵源,從醫(yī)執(zhí)教者亦居多,而且執(zhí)教者亦多數(shù)在高等學(xué)府任教,普通的小學(xué)教員薪水微薄,連生活都難以維系,是無法躋身上流社會老克勒之列的。曹禺先生的《日出》里的潘月亭、白先勇先生的《永遠的尹雪艷》里的徐壯圖,都是典型的老克勒。雖然,人并不老。
彼時的老克勒們,必須擁有典型上流社會的生活品質(zhì):住花園洋房、素日汽車代步、用膠片唱機聽著時下最流行的爵士樂,來往的不是社會名流就是政商人士,進出更是名媛相伴。
當然,行頭也是有規(guī)范的:頭發(fā)永遠一絲不茍地油光錚亮(用海派清口周立波的話講,頭勢一定要清爽,這家伙撇開日常生活中各種負面新聞,在臺上還是有點老克勒的味道的);日常穿著一定是西裝領(lǐng)帶皮鞋,關(guān)鍵是一定要熨燙平整,兩條筆挺的褲縫顯得鋒芒畢露,簡直可與吹發(fā)斷毫的古劍媲美;而且西裝還應(yīng)是標準的三件套,量身定制,絕對合身;出入均是高檔酒店、夜總會、西餐館,參加宴會必然是盛裝禮服出席,這些細節(jié)標配萬萬不容小覷。抽雪茄、喝香檳、品咖啡,更是日常習(xí)慣,無不是最洋氣的作派。
但是,老克勒們的生活并非一塵不變。在改朝換代的社會動蕩中,家族和個人命運自然是被殃及的池魚,家族沒落難以幸免,個人生活品質(zhì)要維系很難。但老克勒的紳士風度是一種滲透到骨子里的氣質(zhì),不會因為時代變幻、家庭變故而磨滅,反而會成為這一社會階層的固有特質(zhì),時不時地向世人傲嬌地刷著他的存在感,成為海派文化的一張名片。
曾從老上海的各種戲劇里看到過一些橋段:沒落的老克勒們或他們的子嗣——如今的老克勒,可能珠寶首飾會逐步變賣,但是撐場面用的西服是斷然要留一兩套的,沒有熨斗,那就用舊時的大搪瓷杯泡上開水當熨斗使;再不行就把褲縫對齊,壓在枕頭底下,因為這褲縫里透著一股硬氣,斷不可棄。
90年代的香港藝人白浪哥(原名李道洪,在首版《我和春天有個約會》中塑造白浪哥一角而成名)娶的小嬌妻是上海姑娘,曾談及他很敬重,和他年齡相仿的岳父,覺得他就是上海老克勒的典型:哪怕平常居家家,即便曾居住在逼仄的石庫門里,無論何時何地,都保持面目清爽,著裝得體,從不會以衣衫不整的形象示人;不說出入重要場合,就是出門拐出弄堂,買張《新民晚報》都要套上一件西服,克勒范十足。而白浪哥本身從香港藝人到轉(zhuǎn)型為上海女婿,從其這些年的事業(yè)方向的轉(zhuǎn)移,以及個人談吐氣質(zhì)的變化中,亦可見深受老克勒的熏陶,漸漸有了那么點“克勒”味。
亦有北方一位老藝術(shù)家,提及對上海老克勒的印象時,就曾說過自己的見聞:八十年代初,他到上海演出,朋友盛情相邀其到紅房子西餐館用餐。老上海都知道,紅房子是上海從舊時代保留下來赫赫有名的老牌西餐館。就餐期間,鄰桌的一對老夫婦讓他見識了什么是真正上海老克勒的作派。
這兩人均已鬢發(fā)斑白,但即便在那個物質(zhì)條件十分有限又漸顯浮躁的年代,這對夫婦神情里,依舊保持著一份閱盡千帆后,寵辱不驚的篤定:從進門時對侍者的微微一笑,到老先生親自為老伴拖椅子(一點聲音都沒有),直至整個點餐過程,老先生完全是十足老派紳士的氣度;他們點的,只是每一份的羅宋湯加一片吐司,但用餐時神閑氣定,交談柔聲細語,仿佛正在享用著豪華的法國大餐!整個用餐期間,嫻熟的刀叉運用,到標準的喝湯動作,點點滴滴中流露著一種貴氣,令人十分敬慕!
老克勒與其說是一種身份,倒不如說一個社會階層的生活態(tài)度,更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的氣質(zhì),湯啊湯勿牢(滬語:擋也擋不住,"湯"字在此處為偕音),這和上海的歷史沿革一脈相承。
如今海派文化又被重新拾起,著名作曲家陳鋼(他也十足的老克勒一枚)牽頭組織了一個“克勒門”的文化沙龍,通過各種文化活動來解讀克勒文化、海派文化的內(nèi)涵,這是很有意趣的一件事情。當然意義不只在于回顧,更應(yīng)當是對一種文化的召喚,以及當今社會發(fā)展中所缺失的人文精神的補全吧!
轉(zhuǎn)身再來講講“上海爺叔”!
從路明的文章中即可知,上海爺叔是屬于市井的,從出身背景上就可以區(qū)分。
上海爺叔,多數(shù)出生平民階層。比如舊時小買賣人或老資格的工人,抑或各種服務(wù)性行業(yè)里的大師傅。如果說,老克勒在一定意義上是出世的,那么上海爺叔絕對是入世的,十分接地氣。
都知道,上海人往上幾輩,尋根溯源一下,有百分之六七十非本土出生。于是,上海爺叔的血脈里交融著江浙人的精明能干、移民一族的吃苦耐勞和白手起家的底氣十足。
他們出身低微,卻不自卑自賤!他們從石庫門里走出來,在夾縫中求生存,并在上海的名利聲色場中保有著自己的本色。他們閱人無數(shù),很是領(lǐng)世面(滬語:眼界開闊),又善于察言觀色,有著超強的判斷力和前瞻性。他們善惡分明,又能屈能伸。他們有著自己的處世原則,不惹事,也不搞事,更不怕事兒。
比起老克勒們,上海爺叔沒那么錦衣玉食,但自給自足的生活讓他們更有談資,亦確立了在他們那個階層的社會地位。他們不屑于某些上流社會的生活糜爛或是趨炎附勢,他們亦痛恨年輕人的不學(xué)無術(shù)或眼高手低。
記得兒時的隔壁大伯(按年齡來說,應(yīng)是爺爺,不知為何,大人就這樣教,叫習(xí)慣了),就是這樣一位上海爺叔。
聽人言講,他母親曾在大戶人家?guī)蛡?,他十幾歲就開始學(xué)漆工,解放后進了唐山的一家大型國企。八十年代初,聽說就已是八級技工,技術(shù)十分了得。
他探親回來,必定會把家里桌椅門窗全部打磨刷漆,做活時舉重若輕,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全然不像在干體力活。自己家收拾完,還會抽空幫著鄰居們刷墻,獨居的老人們都沾過這光。
做活時,他不會把自己身上弄得一天世界(滬語:一塌糊涂);做完活后,更是穿得三清四落(滬語:干凈得體)。閑下來,他也會稍稍說些他在廠里帶班組的事兒,語氣里有點小得瑟,更多的則是身有所長的豪氣。講起唐山大地震時,他為自己死里逃生而慶幸,更常因災(zāi)難的慘烈而唏噓,令人看到歷經(jīng)滄桑后,他內(nèi)心依存的柔軟。
八十年代郊區(qū)老式弄堂里,一到夏天就有一撥年輕人大半夜來捉蟋蟀。其結(jié)果,不單大半夜的,悉悉索索擾人清夢,還常常不是碰倒了這家的花盆,就是打壞了那家塞在自來水池下的陶罐,居民們不勝其煩。
有一年正逢大伯探親休假,一連幾晚被吵醒,終于按耐不住,連著蹲守幾晚,和捉蟋蟀人周旋交涉,終令這些家伙倍感無趣,放棄了這片"領(lǐng)地"。
事后,鄰居的阿姨媽媽們關(guān)切地問:儂嘎模子噶小額寧(滬語:你那么瘦小的人),不怕年輕人和你翻毛腔啊。他笑得瞇起眼睛:邪不壓正懂伐!再說這幫小赤佬只不過是繡花枕頭一包草,看看我這筋骨,他們也不敢輕易動我。說罷擼起袖子,拍拍肱二頭肌,果然很硬實。身上的老頭衫雖舊,卻依然雪白干凈。
不要以為老克勒和上海爺叔是兩個社會階層,會水火不容,上海的包容性就在于此。
就像隔壁大伯,有個很好的朋友,就是我家附近一座大宅子的主人——朱老師。朱老師,大戶人家的少爺,即便上了年紀依然斯文儒雅,經(jīng)歷過特殊年代的波折,大宅子早就破敗,亦變身為多戶人家雜居的院子,但他與生俱來那份矜持內(nèi)斂依舊十分鮮明,老克勒的勁兒還在。
隔壁大伯的母親曾經(jīng)幫傭的并非朱老師家,大伯家是后來遷居至此的。而且因大伯常年在外,所以兩人交集并不多。但這兩人就是這么成了好友,大伯一回家,常可見他們在一處談笑風生,很是融洽。
后來我工作了。九十年代末,報刊亭還未滿大街都是,我常會抽下午上班的空隙,到郵政局設(shè)在附近街上的售報點去買晚報。也常常會見到談吐不凡,衣著光鮮的“老克勒”們,和說話豪放爽快的上海爺叔排著隊等著報紙的送抵,期間相談甚歡,毫不違和!
如果說"老克勒"是一種生活方式,那么“上海爺叔”可說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海派文化的魅力,或言上海人的特質(zhì),就在這一洋一中,一柔一剛中詮釋得淋漓盡致了吧!
365天百字文 #20170401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