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前些年看《繁花》,金宇澄用漫不經心的筆,演繹了民國蕓蕓市井的街巷,耳畔徘徊的是吳儂軟語的嘈雜,觸景傷情的是平凡世相的流水席。而葛亮不同,他用兩個中國傳統大家庭的破碎還原了人世間的荒誕,用飄忽不定的紙鳶道盡了時代的浮沉。
人的起落,卻是朝夕間事。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述,“那個時代,于人于事,有大開大闔的推動,但我所寫已然是大浪淘沙后的沉淀。”小說雖以沉重的史海為背景,作者卻無意時代的厚重,反而執意勾勒人的品性,展現的是大時代中人的自我救贖。
此番經年,盧文笙在毛克俞課堂上畫的雛燕風箏,雖然兩翼上畫著的花開富貴、福祿呈祥的意像,卻終究逃離不了“命懸一線”的判詞。書中的人物,也如這風箏被時代牽扯,既“命懸一線”卻又“一線生機”。故事開頭盧家睦貨物失而復得,所象征的正是這沉重命運的起興。后至日軍攻占南京,昭如舉家外逃,馮家碎風飄絮,無不處于身不由己卻又尚能保全的境地。上帝不言,又像一切皆有算計。令人痛苦絕望的,不是這既定破敗的命運,是這身軀被大風吹打得七零八落時,卻總有一絲一線始終緊緊地攥著土地。文笙棄筆從戎,九死一生,卻又得以回到了天津。馮家通日叛國,縱使今非昔比滄海桑田,卻終究還是存了下來。“家道敗下去,不怕,但要敗得好看。活著,怎樣活,都要活得好看。”孟昭如這一番話,說盡了生活的辛酸,卻又零零散散地透露著岌岌可危的希望。
陳思和評論《北鳶》說,與其說《北鳶》關乎的是政治的民國,還不如是關于文化的民國。葛亮似乎在渲染時代的壓迫感的同時,又將人從歷史的沉重里抽離出來,還原“個人”以精神。很多關乎歷史的小說,總以歷史的關鍵節點為線索,從這一事件過渡到另一事件,以歷史的進程推動“個人”的變化。所幸的是,葛亮有意忽略歲月的浩蕩,書里的人物卻總沾染些仁義道德。盧家睦繼承了殷實的家業,卻在亂世中張口閉口良知仗義;孟昭如寬厚仁義,體恤下人,又能配合丈夫的“迂”;言秋凰癡迷戲曲,恪守于心的是暗殺日本軍官的勇氣。難為可貴的是,作者并非把“義”與“氣”僅僅聚集在少數的幾個人中,而是將這種力量擴散開來,成為了平凡百姓的精神體魄。管窺之中,是民族的真精神。
詹姆斯·伍德在《最接近生活的事物》中提到,一個故事的生命在于它的細節,因為細節代表了故事超越的部分。時隔多月,家睦在天津與昭如重逢,燈下相顧無言,家睦說道,"何當共剪西窗燭,這不,說來也來了。''昭如貧嘴,怕是想的不是和我共剪。家睦卻執了她的手,上海都有了洋燈,怕是將來想要剪,都沒了機會。這文人之間的斗嘴雅趣,在那動亂的年代顯得可愛又著實令人心疼。“洋燈”和“燭火”的碰撞,實際上也象征著新舊文化的變革與沖突。楔子里,文笙去四聲坊買風箏,平鋪直敘的對話,沒有渲染和修飾,卻把中國傳統文化里的道義給闡揚盡致。時過境遷,龍家仍銘記著龍師傅當年許下的諾言,這精神是在破碎的時代面前夾縫生存的遺物,在到處是紅燈綠酒斷壁殘垣的今天,顯得格外彌足珍貴。
故事的最后,是老文笙和老仁楨去夏場里放風箏。文笙最終還是用小刀截斷了風箏的線,這風箏便借著東南風的力,遠遠地飛去了。書里的人在經歷了這么多的波折苦難后,仍能保有一顆面對命運也能不卑不亢的心,這或許才是真正的勇氣。
忽然憶起戲子秋凰最后那一場絕唱。她刺殺和田后,用顫抖的手給自己上妝。她執起鴛鴦劍,用盡生命的力氣唱著: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沒有觀眾,戲也已經散了。可這生命卻如同那紙鳶越飛越高,終究沒有掉落下來。